白川猛地站起來一揮手:“所有人,跟我上!”沒等部下們跟上來,她已經身先士卒的衝了上去,進入了半獸人的圈子裏。


    “到底是怎麽回事?”她看到羅傑臉色發白,瞠目結舌的樣子,不禁問。


    實在是太驚訝了,羅傑說不出話來,她隻是指了指洞開的馬車門……


    拉著馬車上的把手,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從車門裏探出個腦袋來,接著是整個身子從裏麵鑽了出來。他形銷骨立,臉色呈現失血過多的蒼白,沒有戴帽子,頭發長長的披散在肩頭,下巴和嘴角邊長著很長的黑胡子,肩膀處包著多處沾著血汙的布條,已經變得髒兮兮的,發出難聞的味道。身上的衣服肮髒又破爛,被刮成一條一條的,就像幾塊破爛的布隨便地披在他身上。透過褲子的破洞,裸露出滿是淤結血斑、傷痕累累的膝蓋,血肉模糊的腳掌從破爛的皮靴裂口露出來,傷口還在流著血,在公路的泥地上留下了一絲殷紅。


    旁邊有幾個半獸人一把扶住了身子搖晃的他,將他輕輕地接了下來。他在泥地上踉蹌一下,扶著馬車的架梁站穩了。大家都看得出來,這個人現在非常的虛弱。


    從黑暗的車廂裏忽然來到正午的陽光底下,他一下還適應不來,身子晃了一下,一手打起了眼簾,環視四周,看到圍攏在四周的人群,他笑了。


    白川倒吸一口冷氣,退後一步,吃驚地說道:“紫川秀!”先前她怎麽樣都無法把眼前這人與自己那灑脫不羈的俊俏上司聯係到一起,直到他笑的時候,她才認出了他——紫川秀的笑容帶有一種說不出的味道:有點困窘,又有點自嘲,但又帶有那種新鮮陽光般的樂觀,非常的特別。


    秀字營的士兵從各處走近來,認出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舊上司,他們震驚不已,驚愕地看著他,小聲議論紛紛:“那個就是秀大人嗎?”


    “是他,真的是他!”


    “他好像受了傷了。”


    白川有點猶豫,不知該如何稱呼他。她遲疑地說:“大人……”馬上又覺得後悔了:他已經不是自己的長官了,他已經被剝奪了所有軍職,從紫川家開除了出去,自己應該直呼其名紫川秀才對。——不,就連紫川秀也不應該叫的,就叫他林河就好了,但不知為什麽,滑到了嘴邊,出來的一就是那個稱呼:“大人,你,你受傷了?”聲音中帶著一絲掩飾不住的關懷。


    紫川秀笑笑,說:“不怎麽嚴重。”他那明晰的笑容,仿佛已經洞穿了白川的所有心理活動。她立即後悔了:自己是不是顯得有點傻裏傻氣的,居然去關心一個叛徒?


    在一邊的老半獸人德倫打圓場說:“我們都有很多要談的,咱們先到那個林子裏麵坐著說吧,光明秀的身子還很弱,老這麽站著不行。”


    大家都同意了。羅傑小聲召集了部隊裏麵大隊長以上的軍官過來。白川揮手把傳令兵叫來:“你馬上跑步回大本營,把今天休息的明羽長官叫過來。叫他快點過來,我們這邊有很重要的事情。”傳令兵領命而去。


    在半獸人的攙扶下,紫川秀來到了林子中間的一塊空地上。他看看頭頂,微笑著說:“就這裏吧,倒也涼快。”首先盤膝坐下,背靠著一棵大樹。


    羅傑、白川和秀字營的軍官也默不做聲地坐下了,圍著他成了一個半圓的圈子。白喘不出聲地看著紫川秀:輕輕感慨:不過兩個月沒見麵,他的變化是多麽的大啊!不但是外形上的變化,他的氣質也變了很多,相比於往日的玩世不恭,現在的他。外表虛弱、肮髒,動作卻很沉穩,氣質恬淡、目光明澈。整個人就如同一潭不見底的水,平靜卻深不可測,這給了白川一種安寧祥和的感覺,她回憶起來了,在昔日的遠東統領哥應星身上,自己也曾感受過同樣的氣質。


    究竟什麽樣苦難的經曆,會使人有這樣的改變呢?


    她覺得有點不對,猛然醒悟過來:這種做法不跟以前開會時候一樣嗎?紫川秀在中間說,眾人則恭敬地圍繞著他。看來潛意識裏,大家對他的那份尊敬,並沒有因為身份的改變而變化。不一會,明羽帶著部下幾個軍官匆忙地趕來,看到紫川秀,他同樣吃驚得目瞪口呆。


    一時間,大家心裏都有很多疑問,卻不知從何說起。其實細細一想,大家分別的時間不過兩個多月,但是際遇之奇特,已經是恍如隔世了。


    最後,還是羅傑先開口說話:“大人,這是怎麽回事呢?他們說,你投靠了魔族。”


    紫川秀奇道:“誰說的?”逃亡路程中,多日不與外界接觸,他一點不知道魔族的陰謀。


    “是瓦倫城的林冰長官說的,還說,總長閣下已經對你下了格殺令,下令各路紫川軍見你就格殺勿論。”


    紫川秀微笑著說:“這是個誤會,我並沒有叛國。——不過不要緊,隻要我回去,總有辦法可以解釋清楚的。”


    他想,這一定是帝都方麵聽到了什麽傳言。但不要緊,隻要自己本人回到了帝都,流言將不攻自破。另外,監察廳首腦帝林是自己兄弟,有他幫忙,這事情不難解決。


    一直在一邊旁聽的德倫幹咳一聲:“光明秀,有件事情我們一直沒敢跟你說,大概三個星期前,魔族大本營發出了正式公告,宣布說你將擔任遠東的大總督。”


    明羽也說:“還有人說,你就要回去家族那裏潛伏,準備幫魔族作內應,準備裏應外合拿下瓦倫……”看著紫川秀蒼白的臉已經變得鐵青,他不敢往下說了。


    紫川秀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沒想到,魔族的報複是如此的狠毒,他們不但要消滅自己的肉體,還要徹底的毀滅掉自己的靈魂和名譽。自己的後路已經給徹底地截斷,這下變成了魔族一邊要追殺自己,紫川家也要追殺自己。天下雖大,自己卻再無容身之地。


    這條計謀好不狠毒,是誰想出來的?皇太子卡頓?雲淺雪?或者是那個神秘的軍師黑沙?要不然就是魔神皇本人了。通過多日的接觸,紫川秀了解,魔族雖然能征慣戰,但他們的將領都是習慣之來直去的,並不善於權謀。能想出這麽狠毒的計謀,想來不出高層那區區幾人。


    “大人,大人,你沒事吧?”紫川秀從沉思中驚醒過來,看到的是白川關切的眼神。


    他心念一動:即使在這種眾口鑠金的情況下,他們還是肯稱呼自己為“大人”,這已經是很難得的了。他也明白了,羅傑他們之所以不能回家而淪落到要做強盜的地步,想必也是受了自己的牽連。


    他歎了口氣,問:“你們是怎麽想的?也相信我投降了魔族嗎?”


    幾個軍官對視一下,有點難為情的樣子,最後還是白川回答:“我們是不相信的,可是大家都這麽說……”


    她不好意思往下說了,又問:“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大人,您能跟我們說說嗎?”


    紫川秀點頭:“我殺了叛軍首領平靖侯——也就是人類的叛徒雷洪。”


    “什麽?”幾條嗓子同時驚呼出聲。


    紫川秀肯定地點頭,把這幾個月的經曆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但當說到晚宴上浴血的那一幕時,他隻是輕描淡寫地說:“殺了雷洪後,我與他們的高手交手幾下,受了點傷。我劫持了魔族的公主卡丹,他們不敢攔我,就讓我出來了。”


    眾人聽得入神,緊張莫名,都知道紫川秀隻是說得輕鬆,實際過程一定驚險無比。想當時魔族高手雲集,數萬精銳大軍就在側邊,能在那種場合下殺了雷洪還劫持魔族公主,這其中的凶險和艱難,自然是非同小可。


    這故事就是連半獸人也是第一次聽說的。德倫有點明白過來了:“難怪魔神皇陛下要親自發布通緝令抓你了……”


    他翻翻自己的獸皮,從裏麵找出一張還很新的羊皮紙來,上麵用魔族文字寫著:“抓住此人,無論死活,立即封侯。”下麵附有紫川秀的畫像。羊皮紙邊上鑲嵌的金邊和鮮紅的禦印證實這確實是魔族皇帝親自頒發的命令。


    “當初還在軍中時,這種通緝令和畫像發了很多給我們。”


    德倫苦笑:“大家都說,竟然要驚動魔族皇帝親自下禦批捉拿,不知這人幹了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當時我們也奇怪,為什麽要抓人,卻不告訴我們名字?原來他們還有這個考慮啊,如果對外公布了名字,就無法誣陷光明秀了。”


    德倫把通緝命令交給了羅傑,秀字營的軍官傳閱著那張羊皮紙,一個個發出了嘖嘖的感歎,議論紛紛:“原來是這樣的啊”


    “看來他們是故意冤枉我們大人的。”


    “魔族真夠狠毒的啊。”


    明羽輕輕扯了下白川和羅傑兩人的衣角,兩人會意地跟著離開。三個帶兵旗本躲在一棵大樹後麵商議對策。


    羅傑問:“怎麽了?”


    明羽急速地說:“你們相信他的話嗎?一個人進魔族大營去,殺了雷洪,然後拍拍屁股就出來了?”


    “啊,為什麽不信?”


    “我是說,他說的話什麽證明也沒有!他說殺了雷洪,這根本是無法證明的事情,難道我們還能跑去跟魔神皇詢問?”


    羅傑:“可是德倫說魔神皇通緝他啊,這證明了他是無辜的了……”


    “第一德倫是叛軍的人,他的話不能當證據;第二,他拿出來那個命令,說是魔神皇的禦令,我們誰知道是真是假?第三,除了紫川秀之外,我們誰也看不懂魔族的文字,想說什麽還不是光憑他們自己一夥人說的?還有第四:如果他真是魔族的奸細想混入我們紫川家的話,那準備這麽點小道具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白川不耐煩地說:“明羽,你想說什麽就直接點吧。”


    明羽有點難以出口:“我是說,他什麽證明也沒有,可能是在騙我們的。”


    一陣難堪的沉默。


    好半天,白川出聲道:“我覺得,這不像是假的。他受那麽重的傷,那麽虛弱,那時偽裝不出來的。何況他根本不可能預料到今天會碰到我們,怎麽可能事先準備好道具來騙我們?”


    明羽皺皺眉頭:“白川,你不要太輕易相信人了。”


    白川柔聲說:“我不是輕易隨便相信人,隻是,我相信大人。”


    白川像是在說服明羽,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並非出於理性的分析,她純粹是基於女性的感性和直覺,她相信紫川秀是無辜的,相信那雙清澈又明亮的眼神,相信那陽光般爽朗的笑容。


    羅傑也開口說:“我也覺得,大人不是那種人,我相信他。”


    眼見兩個同伴都這麽說,明羽沉默了,良久,他突然啞然失笑:“作為軍團幕僚參謀,想到一切最壞可能,幫助長官決策時參考,為你們提醒,那是我的職責和任務。


    現在,我的職責已經盡到了。——其實,從我個人來說,我也是相信他的。”


    “隻是,我們現在該怎麽對待他好呢?”明羽欲言又止,大家明白他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他畢竟是家族下了懸賞捉拿的叛徒。


    羅傑想說什麽,卻停住了,最後說:“白川,你拿主意好了,我聽你的。”


    白川暗暗感歎,其實大家都是一樣的想法,卻誰也不好意思說出口,都想讓別人說出口。


    她搖頭:“我也出不了什麽好主意。隻是有幾個想法:第一我始終相信大人是清白無辜的。”


    羅傑和明羽一起點頭。


    白川忍住笑:“第二,大家都推舉我來當頭,但是我覺得,我的才幹和魄力都有限,實在是當不好這個家,前麵該怎麽走,我心裏一點底沒有……”


    明羽試探地問:“你的意思是想把位置還給他?”


    “其實這位置本來就是他的,隻不過是他不在時,我暫時代理而已。既然他現在已經回來了,那我就該理所當然的退位了——何況我是什麽料,你們也是知道的。”


    白川說的是真心話,她明白個人有各方麵的才能,自己雖然被稱為“能幹白川”,而實際長處在接受和執行命令,如果有人給自己一個命令,自己往往就能夠迅速而明快的完成。但如果說要獨當一麵全盤統籌——特別是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環境下——無論是經驗、實力、威望等各個方麵上,自己都不足以統禦全軍。


    羅傑點頭讚同:“就是啊!我也是覺得,還是以前在大人帶領下的時候過得踏實一點。哪裏像現在,一天三頓都吃不飽,明天該幹什麽也不知道,心裏淒淒惶惶的,沒底。”


    白川問明羽:“你看呢?你如果不願意的話,我們不勉強的。”


    明羽很勉為其難地說:“本來我是不怎麽願意的,但是你們兩個既然這麽說了,那我又有什麽辦法呢?就先這樣吧。”


    白川暗暗罵一句:“可惡的滑頭,這家夥明明心裏想得跟自己一樣,卻怕將來紫川家追究他為什麽讓一個叛徒當首領,故意裝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好推卸責任:我有什麽辦法啊,都是羅傑和白川這兩個家夥同意的,我一個人反對也沒用……”


    “那麽我們說,就這麽定了?”


    “對,就這麽定了”


    ※※※


    根據正史的記載,帝國曆七八零年的四月末,在魔族公主卡丹和瓦格行省布盧村半獸人的幫助下,未來的光明王結束了被魔族所追殺的慘痛逃亡日子。在杜拉森林外,他又遇到了昔日的舊部,關於這些未來的開國元勳重將們,當時在杜拉森林中幹些什麽勾當,曆史學家們往往含糊其詞。但根據帝國重臣白川統領閣下的回憶錄《在大人身邊的日子》說的是:


    “羅傑統領在森林外圍的遠東大公路上搞法製宣傳,主要宣講《國家道路法》和《全民義務植樹法》,他的宣講通常是這樣開頭的: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


    大家又拚湊了幾塊木板作了條小船在附近的藍河渡口經營水上運輸業務,招牌上寫:“免費渡河。”等船到了河中央,明羽統領——對,就是現在當幕僚統領的人模狗樣的那個家夥,他現在居然敢大言不慚地自稱:“是我第一個旗幟鮮明地擁戴光明王殿下的!”


    ——他呢,就向乘客提供免費套餐服務,問:“你是想吃板刀麵呢還是餛飩麵?”


    ……


    至於以公正嚴明而被民眾所愛戴,被人們稱為“無冕宰相”的白川統領,本人在當時究竟幹些什麽?回憶錄裏並沒有提到,但有一件事情很耐人尋味:每次光明王找白川統領借錢,一旦遭到拒絕,他就會喃喃自語,像是在念什麽咒語:“七八零年,四月……杜拉森林十字坡……一枝花黑店……人肉包子……”


    “你要借多少?”白川統領已經拿出了錢包。(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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