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


    東邊的天空中,太陽正近乎豎直的從枝葉遮掩中升起,才早上七點,溫度就開始上竄了。


    這時節,正是暑氣最盛的時候,攢了一晚的涼氣,連早晨都撐不過就散的一幹二淨。


    省報社,家屬院。


    幾棟紅磚色三層單元小樓,掩映在茂密的法桐樹蔭中,樓下,幾個穿著的確良襯衫加藍長褲的人們正推著二八大杠,有說有笑的經過。


    “小檸,我跟你爸去單位了,早飯在鍋裏,你起來別忘了吃啊。”


    “知道了。”


    房間裏,一個青年在涼席上翻了個身,不耐煩的應了一聲。


    “這孩子,都這會了還不起,在屋裏也不嫌熱。”


    “哎呀,他剛考試完,就讓他多睡會吧。”


    夫妻倆絮絮叨叨的說著話,腳步聲走遠,嘭的一聲,門也關上了。


    青年撓撓頭,坐了起來。


    他隻穿了一個褲衩,但身上還是汗流不止,涼席上更是汗出了一個清晰的人形痕跡。


    一摸腦門,也是濕漉漉的。


    這天氣,真是熱的不講理!


    “空調,我心愛的空調,什麽時候才能再跟你見麵啊!”青年雙手抬起,哀歎了一聲。


    把床頭的背心跟短褲拽過來,穿上,他走到了窗邊。


    他家在二樓,窗外是一棵法桐延伸過來的樹冠,陽光角度刁鑽的從枝葉縫隙中灑了過來。


    青年名叫徐檸,這是他重生的第二天。


    誰能想到?他打拚了半輩子,剛把公司賣掉準備去享受人生,結果打了個盹就回來了。


    今年是1981年,他十八歲。


    就在昨天,徐檸剛剛經曆了高考,他重生到了考場上。


    萬幸的是,當時是最後一科英語,更幸運的是,他的卷子已經寫完了。


    迷迷糊糊的,徐檸就交卷走出了考場。


    回到家,他花了半宿,才接受了自己重生的現實。


    1981年啊。


    帶著木頭清香的床,牆上貼的數理化公式,書桌上的一摞當代雜誌,還有窗外的家屬院……


    每看到一樣事物,總能讓他重新激活一段記憶。


    “小雅,你聽話,開門吃點東西吧?”


    “我說了不想吃,你煩不煩啊!”


    “你昨晚上就沒吃,吃點吧。”


    “不吃,別來煩我。”


    徐檸抬頭,聽著樓上傳來的動靜,立刻想起了怎麽回事。


    樓上說話的是母女倆,女生叫薑曉雅,她母親叫周秀芝。


    薑曉雅跟徐檸一樣,也是今年高考。不過,薑曉雅考試考砸了,從昨天回來就一直生悶氣,飯都沒吃。


    徐檸走到窗戶那,身子往外探著,朝樓上喊道:“薑曉雅,聽到吱一聲啊?”


    他們這樓是單元樓,戶型一樣,薑曉雅的臥室就在徐檸臥室上邊。


    吱呀一聲,樓上的窗戶開了。


    徐檸正想擺個笑臉,一隻纖細的手伸出窗戶,手裏握著一杯水,毫無征兆的倒了下來,澆了他滿頭滿臉。


    噗噗噗!


    徐檸連忙縮回來,抹了抹臉,喊道:“薑曉雅,你倒我水幹嘛?”


    “這是我的窗戶,我想倒就倒。”


    “沒素質。”


    “你才沒素質!”


    “不光沒素質,還不講理。”


    “徐檸,你敢再說一遍!”


    “懶得理你!”


    鬥了兩句嘴,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徐檸又探出窗戶,說道:“我一會去出版社,你去不去?”


    “去幹嘛?”


    “沒事,隨便轉轉。你要去,就趕緊吃飯。”


    說完,徐檸就不理她,轉身去打開了房間門。


    去廚房一瞧,鍋裏留的就一碗涼拌黃瓜加倆饅頭。徐檸呼嚕呼嚕的吃完了,就拿著鑰匙出了門。


    “等等我!”


    清脆的喊聲中,一個女孩噔噔噔的從樓上奔下來,手裏還拿著個沒吃的雞蛋。


    徐檸抬頭看了她一眼,倒有些發怔了。


    十七八歲的模樣,一身白色綴花長裙,鼻子挺翹,眉眼秀麗,尤其那臉頰,白皙剔透的像水晶蒸餃。


    奇怪了,從小一塊長大的,以前怎麽沒覺著這妮子這麽漂亮呢?


    不著痕跡的收回目光,徐檸扭臉繼續往樓下走。


    薑曉雅跟上來,問道:“喂,你考的怎麽樣?”


    “還不錯。”


    “不錯是怎麽樣?”


    “不錯就是很好。”


    作為人生一大轉折點,徐檸當然沒忘了高考成績,省前一百,算是超常發揮,後來去了京大。


    薑曉雅聽的小嘴一撇,又挑起了剛才的難受勁,早知道就不問這家夥了。


    其實,她的成績原本也很不錯的,本來可以去重點大學,但高考語文作文寫跑題了,心態一崩,後麵的幾科全受了影響。


    不過徐檸知道,這丫頭分數其實過了本科線的,但還是執意複讀了。


    結果第二年,她最不擅長的英語滿分從五十提到了七十,加上緊張,成績反倒還不如上一年,又複讀了一年才在本省讀了個普通大學。


    倆人下了樓,路上碰到熟人,免不了問起高考的事,徐檸倒是能說會道,幾句話就把話題岔開了。薑曉雅心裏難為情,幹脆縮到徐檸後邊,省的人家問她。


    徐檸的父母在省報社工作,而薑曉雅的父親則在省科技出版社。事實上,出版社去年才剛成立,人都是從報社調過去的,所以家屬院也在一塊。


    出版社離家屬院不到一公裏,車都不用騎,多走幾步路就到了。


    至於為什麽不去一街之隔的報社,當然是不想聽父母嘮叨了。


    因為剛成立,人少,地方也小,出版社總共就一個前後兩進的院子,七個人。


    到了院裏,迎麵看到法桐樹蔭下擺了幾張桌子,幾個人正坐那看稿子。


    屋裏實在太熱,風扇也不頂事,還不如院子裏涼快呢。總共就這幾個人,也沒那麽多講究。


    “幾位叔!忙著呢?”徐檸打招呼道。


    都是一個家屬院的熟人,但徐檸隻是看著臉熟,怎麽喊的卻忘了,幹脆一塊叫。


    “小檸來啦,考的咋樣?”“沒啥問題吧?”“想好報哪個學校沒?”


    幾人七嘴八舌的問道,句句不離考試結果。


    “就那樣,還不錯。”徐檸笑著應付了幾句。


    後邊跟著的薑曉雅有點緊張,生怕也問她……但是並沒有人問。


    “吃瓜子吧,剛買的。”一個長相端正、嘴裏叼著煙的中年男人,指了指桌上的一袋瓜子。


    這人名叫薑瑞,出版社總編,也是薑曉雅的爹。


    “謝謝薑叔。“徐檸過去抓了一把瓜子,就搬了凳子坐在一邊。薑曉雅也跟著搬凳子坐旁邊。


    薑瑞桌上整齊的摞了一堆稿紙,隻用訂書針訂著,這都是準備出版的書稿。每本上邊都貼著便條,標明了投稿單位跟作品名。


    徐檸一邊嗑瓜子,湊過去瞧了眼薑瑞手裏那本,標題:母豬的產後飼料配比。


    簡直開幕雷擊!夠硬核的。


    “叔,這什麽書啊?”


    “養殖技術手冊,農學院那邊送來的。”


    薑曉雅也抬頭看了眼,嘀咕道:“都是養羊養雞的書,圖難看死了,誰願意看啊。”


    “又不是讓你看的。”薑瑞被說到了痛點,瞪了女兒一眼,道:“現在農民都在養雞鴨牲口,這書對他們用處大了。”


    “又吵我。話都不讓說了。”薑曉雅拉著臉,幹脆搬著凳子坐遠了些。


    “這孩子……”


    薑瑞正要教訓幾句,突然想起閨女高考沒考好的事,隻好把話又咽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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