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士君的話說一半留一半,看見林向晚笑得不成樣子,不知怎地,他的心裏倒覺得輕鬆了許多。他總覺得自己這位師妹,自從回國之後,就和他生份了許多。她有事瞞著自己,她把秘密藏在心裏,就像海中的蚌,將所有的痛與苦,都深深的埋在自己的身體中,不與人分享,不向人告之,隻待一天,塵埃落定之日,它才會吐露真相。


    可到那時,一切都已來不及。


    林向晚笑得喘不上氣,倒在青石板上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沈士君在她身旁安靜的守護著他,目光中盛滿了憂傷與寵溺,陽光溫柔地散滿了他們全身,就像是給他們鍍了層金邊。


    這畫麵太美好,美好得有些刺眼。


    以至於楚狄看到這一幕的時候,竟不由得閉上了眼,眉頭緊鎖著隻等著心頭上那一陣刺痛劃過。


    “起來了,這樣像什麽樣子,村裏擺了流水席。”走上前,不客氣的踢了踢林向晚的小腿幾下,楚狄橫眼瞟了一眼沈士君,沈士君麵容平靜看不出任何波瀾。


    林向晚不耐煩,從石頭旁邊撿了片幹樹枝,向楚狄還擊,一邊還擊一邊道,“你們去吃吧去吃吧,多吃一點,把我那份吃出來,我就不去了,什麽活也沒幹,有什麽臉麵吃飯……”


    說話間,林向晚突然覺得天地旋轉,沈士君在她麵前顛倒過來,還沒等她搞清楚到底出了什麽事兒,楚狄就已經把她扛在肩上,大步向前走了幾步,“少費話,和我去吃流水席。不吃飯怎麽有力氣幹活,你這是在找借口偷懶。”


    林各晚什麽時候受過這樣的待遇,被人大頭朝下的扛著,讓她血液倒流,整張臉紅得好像關公一樣,她憤怒地想要還擊,可這一次卻沒能得逞,她惡狠狠地抓著楚狄的褲角,一路鬼哭狼嚎地被他扛到了流水席上。


    山裏人純樸,昨天醫療隊來得匆忙,他們沒有準備,今天見人家忙了一天,紛紛從家裏拿出糧食,湊出了一頓流水席。


    隻是因為這裏實在是太窮了,所謂的招待貴賓的宴席也不過是比平時自家吃的糙米飯多加了一道鹽醃野菜,還有一碗大肥肉。


    楚狄做為免費派藥的金主自然是當成上上賓,安排在縣長旁邊的位置,林向晚的身份比較尷尬,位置在整個宴席的最後邊。楚狄和縣長低聲地交談了幾句,就給她在自己身邊找了個位置。


    林向晚心裏有氣,又不方便當眾爆發,憋著一肚子火坐在楚狄身旁,時不時地拿眼睛刺他,楚狄陪著縣長悶頭喝酒,把自己碗裏堆成小山似的肥肉,趁人不備時,動作迅速地夾到她碗中。


    現在的都市人,誰還希罕這一碗肥肉。林向晚看著白花花的冒著油光的肉塊發愁,心裏深是懷疑這男人是故意來折磨她的,他自己的不吃,就都散給她,難道她能吃得下?!


    縣長性情豪放,喝酒都是用海碗,楚狄和他拚過幾碗後,倆人就棋逢對手的牟上了。酒桌上別的醫生也都喝開了起來,一時間現場亂糟糟的,林向晚百無聊賴地坐著,目光被桌旁樹叢裏藏著的一個小家夥所吸引。


    小家夥身子躲在樹叢裏,腦袋卻忍不住探了出來,一雙又黑又圓水汪汪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林向晚碗裏的白肉,他一邊看著,一邊專注地咬著手指頭,要不是因為嘴被手指堵住了,恐怕口水都要流出來。


    林向晚看到他,突然想到一個人在家的葉楠,心裏動了動,就朝他招了招手。小男孩兒發覺自己被別人注意到了,他立刻驚恐地向後退了幾步,把腦袋也藏在了小小地樹叢裏。


    不過因為樹叢太小,所以他頭一藏進去,身子就被擠了出來……


    林向晚輕輕地笑著,看他顧頭不顧腚地忙乎了半天,最後終於發現林向晚對他沒什麽敵意,才又慢慢地把腦袋探出來,然後一點一點地蹭到她身邊。


    林向晚這時候才發現,這孩子是有殘疾的。


    他的左腿比右腿要短許多,形狀佝僂著,像是很小的時候受了傷,但因為沒有治療所以最終拖成這樣。她心裏有些難過,看酒桌上對飲正酣,沒人注意到她,就把盛了肉的碗推到小家夥麵前,“這個給你。”


    小家夥看了碗一眼,然後又看向林向晚,眼中放出興奮至極的光芒,“真噠?”


    林向晚十分肯定的點點頭,把碗又往他懷裏推了推。


    這世界就是如此殘酷,你不稀罕要的東西,在別人看來,卻是珍寶。


    汝之蜜糖,彼之毒藥,便是如此。


    林向晚雖不知道饑餓的滋味,但她可以看見在這小家夥眼裏閃爍出的光芒,正是因為饑餓所至。


    “真的,我說話算數的,快點拿走吧。”她說完,就把頭扭了過去,不再看小家夥。


    少年雖然人貧,但未必誌短,要給他足夠尊重,他往後才不會覺得矮人一頭。


    小家夥遲疑一下,然後端起碗飛快的跑了,他的腿不利索,跑起來的時候,身子一拐一拐的,總像是要摔倒一樣。


    讓林向晚沒想到的是,過了沒多久,那個小小的,踉蹌的身影又逝回來,把兩個灰不溜湫的泥疙瘩塞進林向晚的運動衫裏,小家夥很有氣節的說,“這個給你,俺不白拿你東西。你們城裏人沒吃過這個,好吃。”然後就又跑開了。


    等林向晚回到自己帳篷的時候,借著燈光才看清楚,那是兩個用泥著烤好的鳥蛋,鳥蛋還是溫熱的,看來是那小家夥今天晚上的晚餐。


    “喂,起來了,要睡去自己的帳篷睡,沒事別總膩在別人這裏。”沒好氣地拖了倒在地上的男人兩把,林向晚懊惱的發現,以自己的體力根本沒辦法移動他半分,更別說把他脫光了倒吊在樹上,出一下自己下午時分受的氣。


    楚狄喝醉了。林向晚本來是打算把他晾在酒席上,任他自生自滅的。可沒想到縣長發了話,非讓她幫忙照顧他,她知道自己本來就不討山裏人喜歡,如果這回再拂了縣長的意思,估計再沒法混下去,所以隻好咬牙把男人扶了回來。


    “你不走,我走!”林向晚本著惹不起躲得起的宗旨,開始收拾東西,打算自己先去楚狄的帳逢湊合一晚,明早再和他算帳。


    楚狄的臉色微紅,他的雙眼緊閉,但心裏卻十分清楚。山裏人自己釀的酒,味道甘醇,後勁極強,他很多年沒有喝醉過了,現在雖然有些醉意,但並不是醉得連路都走不了。


    他剛剛假裝失去意識,隻是想留在她這裏。


    現在見林向晚要跑,楚狄立刻伸長手臂,用力一拉,把她拉到自己懷裏。


    兩個人滾倒在地上,雖然地上鋪了一層薄薄的毯子,但林向晚仍被撞得倒吸了口氣,她剛想開口問楚狄發什麽瘋,就聽到男人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在自己耳邊響起,“別走,太晚了,外麵有狼。”


    因為村裏實在太窮,沒有多餘的房子給醫療組住,所以這次參加醫聖療救治的人員,都住在獨立的帳篷中,考慮到各人的隱私問題,所有的帳篷都分散在村子開闊的曬穀場上,彼此距離十分遙遠。


    林向晚咬牙,“四條腿的狼再凶,也比兩條腿的狼好對付,放開!”


    禁錮著她的手臂如鋼鐵一般堅硬,從男人胸膛上傳來的熱度,讓她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燥動,他們的身體貼得極近,近到楚狄身體的第一個微妙的變化,都能讓林向晚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帳篷裏的空氣,因為沾染了酒精的味道而變得火熱曖、昧,好像一個火星子,就可以讓它燃燒起來。


    林向晚聽見自己的心跳加速,她有些不安,掙紮著要從楚狄懷裏脫出來,可是楚狄卻不肯,兩人就是互不服氣的兩條蛇,扭到一起。


    “別再亂動了!否則我現在就辦了你!”楚狄在她耳邊低吼了一聲,他有些不明白,為什麽她這麽怕他,隻是這樣讓他抱著,她都接受不了,可是她和沈士君在一起的時候,卻能那樣心無忌憚,讓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多麽的信任沈士君。


    信任。


    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值錢的東西,說出來輕飄飄的沒有二兩重。


    從前,他以為她的信任對他來說根本沒有任何用途,他甚至想他的敵人要花多少錢才能把她的信任買走。


    可是現在,他才明白,原來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有時候卻重如泰山。而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不再。


    楚狄以為自己說完這句話,林向晚就會停止掙紮,但他錯了。他的話非旦沒讓林向晚安靜下來,反而使她更加拚命。她用力的推著他的手臂,想要從他的懷抱裏逃出來,力氣之大讓他不禁懷疑,他如果不放開她,她下一秒鍾就會和自己的拚個你死我活……


    “別這樣……阿晚……我隻是想抱抱你……沒別的意思……別害怕……”男人的聲音裏,有說不出的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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