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州城,京都往南八百裏的一座城邦,是苦境商賈雲集的重鎮,無數往來南北的客商都需要途經這裏,街邊酒肆林立,商戶並排,無不是一片繁榮景象。


    時值隆冬,大雪飛灑,玉州城裏裏外外俱成一片雪白莽原,街道上,厚重的積雪早已沒過了腳腕,連大道兩側屋舍房頂,都似要被這沉雪壓塌一般。


    寒風肆虐的清晨,冷得讓人顫瑟,然而街上趕集的人潮依然不減,摩肩接踵,川流不息,吆喝聲不絕於耳!


    “母親,怎麽看不見賣糖葫蘆的?”人潮中,一個稚氣的聲音傳來,語氣帶著嗔怨,黑溜溜眼睛正向四周尋望著。


    “這能怪誰啊?誰叫你這個小懶蟲起得這麽晚的?”


    說話的這人是個中年婦女,看上去三十多歲,肩上挑著一副擔子,裏麵裝的都是些竹簍、草席、掃帚等手工編織品。


    身邊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長得十分機靈可愛,就是身上的粗布麻衣打了一個又一個補丁,渾然就像個小乞丐!


    小男孩聽見母親取笑自己,撅起小嘴道:“才不是!我估計這還起得太早了呢,天氣這麽冷,那個賣糖葫蘆的沒準還沒起床呢!”說著把雙手攏在身前磋磨,哈出的氣瞬間化為一股白煙,這鬼天氣當真冷得滲人!


    “就你會耍貧嘴!”婦人被孩子逗得噗呲一笑,揉了揉小男孩的頭發道:“你要再睡晚點,這集市估計都要散了!”


    冰風刺骨,揚雪如灑,迎目而來的飛沫,似乎還沒有停歇的意思,兀自下個不停。


    那婦人帶著小孩,頂著刺骨的寒風,終於在城道口尋到了一個空缺檔位,將肩上的擔子往地上輕輕一放,張口吆喝道:“草席竹籃寬鬥笠,掃帚撣子長蓑衣,大街小巷尋常見,難找這般好手藝嘞!”


    “鬥大的雪梨,船兒大的塊哎!”


    ……


    市集上人群接踵,叫賣聲響此起彼伏,今天剛好是趕集的日子,依照城中戒令,非玉州城內的常住居民,貿有定期,隻限於每月的一號與十五號才能入城貿易。


    順著人潮匯流的方向,但見街上人潮熙攘,百貨俱陳,各行各業,應有盡有,當真是熱鬧非凡。


    小男孩懨懨的蹲在母親身邊,一雙眼睛不安分左顧右盼,卻惟獨不見有賣糖葫蘆的。


    正在此時,從對麵客棧門口那邊,突然傳來一陣艱澀難聽的歌聲。


    “化幾次緣來敲幾次缽,參什麽禪來道什麽佛,紅塵三千到底堪不破,佛也是我來魔也是我!”


    小男孩聽著這詞與周遭的吆喝聲大不相同,眼珠子好奇的朝那聲音看去,就見一個老和尚正坐在客棧門口的台階上,身上僅穿著一件單薄的破舊袈裟,卻是辟雪而坐,好像對這異常的刺冷天氣,絲毫沒有感覺。


    兩個指頭撚著一壺老酒,一邊唱著歌謠,一邊把酒往嘴裏倒,滿身的臭味伴著酒腥,迎麵飄來,叫人惡心作嘔。


    “嘿,你怎麽還賴在這~”


    這時,客棧的門被推開,掌櫃的剛開張就看見這叫花子,氣衝衝的跑了出來:“老不死的,你這大清早的來這打地鋪,還讓不讓我做生意啦?”


    老和尚聽見聲音,卻並沒有回頭,身子往台階上一靠,更是一副賴著不走的模樣,悠悠唱起歌來:“掌櫃你莫嫌不好聽,貧僧我化緣到門庭,勸你施舍一壺酒,不會摔個狗刨丁。”


    “嗬~你這老不死的居然敢咒我!”那掌櫃的氣得臉色發紫,做生意人的最講究就是個彩頭,大清早的被這老和尚咒罵,心情別提有多鬱悶,抬腳就朝老和尚背心狠狠踹去。


    小男孩正看得氣勁,不禁阿的一聲叫了出來,心頭暗自為老和尚捏了一把汗。


    卻見那老和尚伸了一個懶腰,身子往地上一滑,盡管看不到後麵偷襲,但這一縮身時機妙到毫巔,這一腳幾乎是貼著他側臉劃過,那掌櫃一腳踩空,怪叫一聲,整個人從台階上撲了下來,重重的摔到大街上,幸好地上的積雪足有三尺厚,要不這一下保不準要磕掉幾顆門牙!


    “呸呸呸~!”掌櫃的呸出滿嘴的雪末,心情大壞,正想起身算賬,就聽老和尚張口又唱了一段。


    “說你摔跤你不信,天機道盡你不聽,本來區區一壺酒,毀了一天好心情?”


    “你~你~你~”掌櫃的怒火陡升,衝客棧吼道:“大力,老五、阿丘快出來,把這老不死的給我扔出去!”


    客棧裏刷刷刷一下子跑出來三個大漢,看到掌櫃的一副狼狽相,都是按忍笑意,走到老和尚旁邊,喝道:“和尚,識相的自己滾,別逼哥幾個動手。”


    本來的,這做生意人都是以和為貴,實在沒必要和這叫花子一般見識,這掌櫃的氣歸氣,但也就是隨便說說,不到萬不得已還不至於真把老頭子給折騰出毛病來。


    老和尚倒也識相,隻好找了個不礙著人家生意的地方坐下,自顧自的的喝起酒來,張口又來了一段:“賺大錢來要大方,哪有分文不肯幫,貧僧有心消災劫,奈何俗人盡癡妄。”


    “哼!”掌櫃的可沒閑情和這叫花子浪費時間,大步進了客棧,卻突然大叫一聲:“啊~著火了~廚房著火了,快~快救火!”


    門外三人身子同時一震,其中一人大叫道:“呀~我在燒水呢~!”


    另一人叫得更是大聲:“我~我的酒還放在灶台邊上!”


    “還不快救火~~”三人同時往跑了進去,片刻,就聽見木桶哐當,人聲嘈雜,好不熱鬧。


    那老和尚卻沒有聽見一樣,自顧自的喝著酒,哼著小曲。


    另一邊,小男孩拽了拽母親的衣角,說道:“母親,你看那個老和尚,這麽冷的天,穿的這麽少,還坐在地上,他難道不怕冷嗎?!”


    婦人聞言看向小男孩所指,眉間一皺,說道:“不是他不怕冷,定是這老和尚不守清規戒律,被趕出佛門,隻能靠乞討度日了!”


    “哦!他好可憐!”小男孩水靈的眼睛眨了眨,說道:“他坐在地上肯定很冷,母親,我們送他一張席子吧!”


    婦人聞言露出一絲猶豫,心道這世道炎涼,我一個婦道人家尚且要勞苦耕作,何況眼前這和尚年未花甲,反倒嗜酒墮落,實在不值得可憐。


    當下搖了搖頭道:“衡兒,這老和尚有手有腳,自己會謀生度日,咱這草席織得辛苦,要是給了他,可就沒錢給你買糖葫蘆了!”


    婦人說著,用戲謔的神色看著小男孩,似乎有意逗他為難!


    小男孩尋思著糖葫蘆,眼中閃過一絲猶豫,又看了看那老和尚,躊躇了一會,忽然重重的點了下頭道:“母親,衡兒不買糖葫蘆了,就給他一張席子吧!”


    婦人微微一愣,似乎對孩子的決定頗感詫異,便自歎了一聲,從竹筐裏抽出一張席子,交給小男孩道:“那好吧,難得你有這善心,但是衡兒你記住,當今世道炎涼,奸佞當道,天下間比這老和尚可憐的人可多了,隻要衡兒你刻苦學習,將來考取功名,當個清正廉明的好官,才能造福更多的可憐人知道嗎?”


    “知道了!”小男孩俏皮一笑,接過席子就往那老和尚跑去!


    老和尚聽見了腳步聲,一雙渾濁的眼睛朝這邊看來,枯朽的臉上似乎笑了笑,提著酒壺仰頭又灌了一口!


    “和尚和尚!這席子送給你,你快墊上,地上冷!”


    小男孩屁顛屁顛的跑到老和尚麵前,將席子往他懷中一塞,轉身就要離開。


    孰料那老和尚卻突然伸手一把將他拽住,嗬嗬笑道:“善哉善哉,小施主與人為善,當與我佛有緣,不知叫甚名字?”


    小男孩道:“我叫蘇君衡!”


    “哦~蘇君衡!”老和尚口中默念了一聲,似有所悟:“君者,君臨天下,天地之王者也,取王字為鑒,三橫一豎,三橫喻指天地人三才,一豎穿心,代指參悟天地人三才之聖人,料想小施主日後必為人中之龍。”


    “天地人三才?是什麽東西?”蘇君衡撓了撓頭,似乎沒聽懂。


    老和尚愣了一下,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笑道:“此乃天機,小施主日後自會曉得!”


    “那另外兩個字呢?”蘇君衡問。


    老和尚笑說:“這衡字,乃平輕重之意,任權而均物,猶如日華初上,普照天下眾生!”


    老和尚一邊說著,眼睛不住在蘇君衡身上打量,卻是歎了一聲道:“君衡二字,取義甚好,然而與這蘇字結合,卻非好事!”


    蘇君衡年紀雖小,但是也曾在私塾裏學過兩年書,聽這老和尚說的玄乎,問道:“為什麽?”


    老和尚眉頭輕凝,戢指在地上的積雪上劃了個大大的蘇字,說道:“這蘇字,如經中所言:蘇,息也,死而更生也,此喻指小施主要成就王者功業,需要經曆一次死劫,然而人有縱天之誌,無運不能自通,這死人豈有更生之理?”


    老和尚沉吟了一陣,忽又重重歎了聲,將蘇君衡往懷裏一拉,不知從哪裏取出一顆佛珠,狀若龍眼,通體晶瑩透亮,往蘇君衡手中一放。


    正色道:“救一人而救蒼生,縱使逆天改命,貧僧也當為之,此珠乃我佛宗靈寶,施主切記時刻佩戴,或可助你度過一劫!”


    “哦~~”蘇君衡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將佛珠攢入掌中,對著老和尚嬉皮一笑,雀躍著又跑回了母親身邊!


    婦人見孩子回來,眉目中頗有喜色,便問道:“那老和尚和你說什麽了?”


    “沒~~沒說什麽,就送了我一顆珠子!”蘇君衡嘻嘻笑了一聲,將手掌攤開,現出一顆蠟黃色的佛珠,映著昏昏晨曦,散發著莊嚴而聖潔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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