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雙掌收回,回首抬眸時,他已經站在我身畔,沒待我行禮他就扶住欲跪下的我。他問:“那日為何沒來太子殿?”


    “身子不適!”我萬萬沒想到,在這兒都能巧遇太子。


    他的嘴角輕輕勾起,溫和地笑了笑,竟也將雙手伸到外麵接起點點細雨。我與他並肩立於長廊,聆聽在我們之間回蕩的淅淅瀝瀝的雨聲。他不說話,我也不敢開口詢問。我們就這樣靜靜地站了半個時辰,他的突然開口著實嚇了我一大跳。


    “我立你為妃如何?”似開玩笑的一句話由他口中逸出。


    “小家碧玉女,不敢攀權貴。感君千金意,慚無傾城色。”我很肯定地拒絕了他那自以為是的美意,我來宮中的目的並不為太子妃之位。原以為他會朝我大發雷霆,卻不想他依舊笑望我,瞳中無一絲慍色。


    “你與她很像。”他悠悠歎氣,“那日我問過蘇姚同樣的問題,她如你般義正詞嚴地拒絕我說,不是所有人都如太子您想象中那般貪慕虛榮,如太子乃我心之所愛,就算陪之共度糟糠之日又如何。很特別!”


    正如他來時那般毫無預兆,離開這裏也是無聲無息地,在他的背影中我尋到了迷茫與沮喪,我猜想那是因為蘇姚與我同時對他的拒絕吧。或許這是他第一次嚐到失敗的滋味,對於這位享盡萬千寵愛的太子殿下來說,是一件很失敗的事吧。


    更加能肯定,他對蘇姚異樣的情愫。也對,蘇姚如此兼聰慧與美貌的女子,有誰能不動心呢?


    陣雨很快就停了,我飛奔回蘭林苑。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雲珠竟沒念叨我,而是為我換下早被泥弄髒的繡鞋。當看見我受傷的雙掌時,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卻又吞了回去,為我重新上藥包紮。


    那夜我點著微弱的燈認真刺繡,一夜未眠。


    十日已到,正是選妃之日,我們由李壽公公領進太子殿,我被安排站在第五排第五位。赤金猊鼎,熏徹麝香,碧海金鏡,前後四方頂天柱,鑲金嵌珠,精細雕龍,玉盤金盞,鵝黃細軟輕紗,飄逸浮動。


    我用眼角的餘光偷偷地打量起鳳椅上的杜皇後。


    粉黛雙娥,鬢發如雲,鳳綃衣輕,雪乍回色,雍容華貴之色逼人。雖已年近四十,卻依舊容顏未衰,風華絕代。盡管她從我們踏進太子殿開始就一直在淡笑,卻還是掩蓋不住她眼底的那份沉穩老練。早就聽聞她是位政治野心家,皇上所有的朝政她都要幹涉,似乎想做另一位“武周聖神皇帝”。


    太子與她並列而坐,臉上毫無喜色,仿佛根本不認為今日是他在選妃,他就像位旁觀者,肅穆冷寂。


    接著李壽公公就捧著箋金小冊念著我們的名字,凡是被念到名字的都會上前一步走到正前方將繡品現於皇後與太子麵前。不論她們的繡品好是不好,皇後都是千篇一律的溫和謹笑。


    李壽公公很穩重地吆喝著每個人的名字,一身緋淡清雅,頭鑲八寶綠細簪的蘇姚站出來將繡品展開,所有的姑娘都冷冷一聲抽氣,就連麵無表情的太子都浮出了詫異之色,隨後轉為讚賞。唯獨皇後的神色依舊不變,淡笑點頭。


    這麽多姑娘的繡品皆為雪中寒梅,其中也不乏上品之作,隻可惜都是千篇一律的傲雪寒梅,看多了也就覺著枯燥無味。而蘇姚這幅“殘梅雪海淚”意在境中,境中有悲,悲中藏情,栩栩如生。最大的不同之處還在於她所繡之梅正在凋零枯萎,無盡的悲愴淒涼將我們帶進一個悲傷動人的故事,不自覺陷入傷痛。


    “路盡隱香處”,它獨獨突出“隱香”二字,孤煙嫋寒碧,殘葉舞紅愁,雅姿妍萎,落紅隱餘香。


    “翩然雪海間”,它注重繡描“雪海”二字,東風吹盡殘粉枝,蝕雪散盡成玉樹,殘英點岫即瑤岑。


    亦真亦幻,其繡功根本無從挑剔,實乃傾世之作。聽到李壽公公叫到我的名字,我便捧著才趕繡完成的作品上前,輕柔地將其攤開展現在眾人麵前。眾秀女中傳來竊竊私語,最後轉為不屑的低笑。我從容地抬頭仰望杜皇後說:“臣女這幅繡品名為‘鳳舞凰血泣’。”


    皇後那張和煦淡笑的臉刹那一變,血色盡褪,單手無力地撐頭軟靠在鳳椅的薄金扶手上。太子先是望我一眼,再關切地詢問皇後的狀態。她隻是將頭輕輕地一搖,示意並不礙事,很快收起倦態,盡量扯出她自認為很美的笑容,神色卻暗藏幾分淩厲。


    她的突然變臉不為別的,隻因我這幅繡品;也不是因為我的繡功有多麽地驚世駭俗,而是因為我繡的正是一對翱翔於浩瀚藍天的鳳凰。


    “難道你不知道題解為香雪海嗎?”她問。


    “真正的題解並不是香雪海,而是鳳求凰!”我的聲音如鬼魅般在安靜的大殿上響起,回音一波一波來回飄蕩,隨後再娓娓道來,“宮內隻有長生殿一處有香雪海,而香雪海象征著一個承諾‘鳳求凰’,愛,一生隻一次,獨予袁雪儀,所以臣女才繡了一對翩然血鳳凰。”


    她的臉色越發僵硬,近乎咬牙切齒地說:“好大膽的丫頭,竟敢不將本宮放在眼裏,還提起袁夫人與皇上的事。”她一個箭步衝到我麵前奪過繡品,毫不留情地將它丟在大理石地麵上說:“答案隻有一個,就是香雪海。”


    我低頭不語,任她欲將我剝皮的冰冷眼神在我身上遊移,我早就猜到這題不是皇後所出,根本就是皇上授意而出。我原本不想繡鳳凰激怒皇後,但是祈佑卻讓我放膽繡血鳳凰激怒皇後,揭起她的痛處。有時候我真的很懷疑,他們倆是不是親母子。這更加證實了宮中所傳杜皇後與袁夫人的感情如同親姐妹,根本屬於訛傳,我從哪一點都看不出來杜皇後會與袁夫人情同姐妹。


    “傳本宮懿旨,漠北大將軍之女蘇姚,孝謹端莊,才情洋溢,溫婉聰慧,深得本宮之心,即冊封為大亓朝太子妃,擇日大婚。”


    杜莞聽見這個旨意,一張粉白嫩臉頃刻慘白,眼淚盈盈在眼眶打轉,幾欲滴落。而我早就料到蘇姚很可能會被封為太子妃,隻因她的父親是手握重兵的蘇景宏。


    朝廷有三位大臣手握兵權,第一位就是蘇景宏,常年征戰淮北一帶,殲滅了無數個突然崛起的小國,亦得到“漠北大將軍”的稱號,他在朝廷的地位、聲望、威信首屈一指。


    第二位乃明貴人之子晉南王,十六歲封王那日,皇上就賜予他江南一帶兵權。他不負眾望,五年來的大小戰役全勝,成為新一位崛起的戰神。


    第三位則是韓昭儀的親弟弟韓冥,二十歲那年打敗夏國,並與之簽訂二十年歸順協議。皇上大悅之下封其為“冥衣侯”,授予三十萬禁衛軍帥印,他隻是一個外人,皇上卻能如此放心地將這麽重要的兵權給他,可見皇上對其信任程度之深。


    這樣的形勢對皇後與太子的地位造成很大的威脅,即使她在朝廷上有親弟弟杜丞相為其支撐,沒有強大兵力做後盾依舊是她的心病,所以才有了這次的選妃之說。她不惜舍去親弟弟的女兒將蘇景宏的女兒推上太子妃之位,這樣一來,她就順利地將蘇景宏與東宮綁在一起。


    “至於這個潘玉……”她思忖了一會兒,“取消她所有選妃資格,即刻離開皇宮。”


    回到蘭林苑我就開始收拾起自己的東西,疑惑一重重地加深,我記得亓國選妃的規矩,未被選中之女皆被收編為宮女,而皇後卻如此迫不及待地將我趕出皇宮,難道這其中有什麽原因?僅僅因為一幅繡品就能令她如此失了方寸?


    “姑娘……”雲珠呆呆地站在我身後望著忙前忙後收拾的我,欲言又止。


    “怎麽了,吞吞吐吐一點不像你。”我依舊埋首於收拾東西之中,我還是想不通這些事。


    “漢成王……約您去長生殿。”雲珠的聲音細微到顫抖,我身體一僵,深深地望了她一眼,什麽都明白了,沒再說其他的話,徒步出門欲前往長生殿,卻發現我的手被一雙冰涼的手握住。


    “姑娘,我不是有意騙你……”她滿臉愧疚,“漢成王是奴婢的恩人。”


    “我不會介意。”打斷她繼續往下解釋,雖然一直都知道雲珠不是個平凡人,卻怎麽都沒想到,連她都是祈佑安插在我身邊監視我舉動的人。其實我早該想到的,納蘭祈佑一直都是這樣一個人。


    憑著上次的記憶我來到長生殿宮門外,雕欄香砌,曲檻小池清澈,花草幽芳,冷豔幽香奇絕。我偷偷地躲在小曲橋前方一棵柳樹後朝長生殿望去,記得上次來時門外的侍衛隻有四位,今日再看卻發現數十人守在外麵,難道有什麽大人物來才這樣加強戒備?祈佑為何約我來此?大白天難道他不怕被人發現我與他的關係嗎?


    “何人竟敢在長生殿外鬼鬼祟祟?”


    聞麝蘭之馥鬱,聽環佩之鏗鏘,語氣雖淩厲,聲音卻鶯鶯動人。回首望著說話之人,年約二十六歲左右,窈窕多容儀,婉媚巧言笑,盈盈秋水眸。


    “放肆,見到韓昭儀娘娘還不行禮。”她身後一位肌膚微豐,身材合中的娟秀少女衝我喝道。


    原來她就是大名鼎鼎的韓昭儀,腰如束素,齒如含貝,風華絕代,難怪能得到皇上十一年的榮寵而不衰。我跪地拜禮,卻良久聽不到她喚我起來的聲音,我就隻能忍著膝蓋上的酸麻依舊跪著。


    “你是哪家的姑娘?”她終於開口說話了,隻是依舊不管還跪在火辣辣地麵上的我。


    “回娘娘話,臣女潘玉,家父蘇州兩江鹽運使潘仁。”


    最後,韓昭儀不僅沒為難我,竟還親自將我扶起,賞賜我一顆人魚小明珠,我在多次推托不下後勉強收下。直到我離開長生殿都沒見到祈佑的人影,我就知道又被他擺了一道。沒猜錯的話,他是故意約我在長生殿,目的隻為讓我“巧遇”韓昭儀。納蘭祈佑,一切盡在你掌握之中,那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麽?我隻能等待,真相很快就會浮出水麵了吧。


    乘著馬車飛奔過重重宮門,手中緊緊捏握著祈殞讓我保管著的玉佩,看著他就像看見另一個自己,永遠都存在說不完道不盡的傷痛。真的要離開了,那麽祈佑也要選出自己的王妃了,是嗎?那他的王妃會是誰?又有誰配得上他這位優秀的王爺?


    掀開繡簾一角,凝望馬車由太極殿奔出,再穿過長長的宮道,直穿承天門,最後直逼鳳闕門,隻要穿過那道門就真正離開了皇宮了吧?馬蹄聲聲暗塵起,前方一匹白馬進入我的視線,青衣男子緊握疆繩立於馬側,衣袂飄飄。馬車離他越來越近,我對上他那對深深凝望著我的複雜目光,心中一陣苦澀。


    手一鬆,簾布覆下,將馬車內的我與外麵的他完全阻隔,握住玉佩的手越來越緊,手心生疼,關節泛白,這塊玉就由我永遠代為保管吧。


    出了金陵城,卻發現雲珠背著包袱在回蘇州城的必經之路等著我,她說漢成王有吩咐,要她一路與我隨行伺候保護我。還替他帶來一句話“靜候佳音”!


    我相信他,不單隻是因為他是我的恩人,更因他從來都說話算數,不打沒把握的仗。也許下次回到金陵就能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了,而我也會在蘇州城裏,與這位被他派來繼續監視控製我的雲珠,靜候佳音。


    第 四 章


    黯然幾回首


    此次回蘇州我們選擇以水路而歸。聽雲珠說從水路隻需十日,比乘馬車每日顛簸要來得好多了,況且還可以提早五日到蘇州。最後我倆選擇了一條直達蘇州的豪華大船,龍頭鳳尾,鱗片鑲舟身,熠熠泛金光,如幻龍遨遊於浩瀚湖麵。


    此船如酒樓分為兩層,底層是讓我們填飽肚子的地方,二層則是供大家安寢的廂房。今日已是上船的第四日,連續三晚我都睡得很安穩,躺在床上可以隔著厚實的木板細細聽泛舟湖上之妙音,或起伏或平緩,或激蕩或低沉,仿如催眠小曲,令我安然入睡,直到日上三竿才迷迷糊糊地被雲珠叫醒吃午膳。


    今日我一如往常又是睡到日上三竿,醒來時與我同屋的雲珠已經不在房中了。我與雲珠打扮成尋常百姓家的窮姑娘,原本是不想引人注意卻不想這樣更成為船上所有人的關注點。在他們眼中我們倆是“特別”的。能乘上此船的不是官宦千金小姐,就是富家子弟少爺,而我們兩個“窮酸”丫頭卻上了這艘昂貴的客船想不被人注意都不行。


    我在樓梯口上就聽見爭吵聲,將視線凝聚在樓下爭吵的聲源處,一位姑娘與幾個夥計吵得麵紅耳赤,也沒有人上前幫其說話。那位姑娘不是別人,正是雲珠。我飛快地衝下樓將幾位已經將雲珠團團圍住的夥計扯開,輕聲細語地問她怎麽了。


    雲珠氣憤地指著幾個夥計,雙唇緊抿,表情既可愛又惹人心疼:“姑娘,他們不給上菜。”


    夥計們鄙夷地掃我們一眼:“兩個窮丫頭還想上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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