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一時沉寂,然後隻聞得一聲輕輕的長長的歎息。


    “不可為嗔怪怨怒所左也”此語當日玉師亦曾數次提到,叫他引為誡言,隻是每每關及鳳凰兒時,他總是失控失態,若給玉師知曉,少不得又是一頓訓斥。玉師啊,你人不在朕身旁,你的話也總能管著朕。東始修倦倦的撫著額頭。自登位以來,玉師即拋了他們,已是許些年沒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他與師母雲遊至何處了,小師弟許已長成大人,卻不知今生可還有再見之日否。


    他一個人坐在帳中,想著玉師,想著當年,想著幾兄弟,想著受傷的風獨影,想著那救風獨影的奇異男子……靜靜的,也不知過了多久,帳外忽然傳來龍荼的聲音:“陛下,璿璣公主求見。”


    他怔了怔,暗想這麽晚了,公主來幹麽?“時辰晚了,請公主明日再來。”


    帳外靜了下,然後傳來細細言語聲,接著龍荼再次傳話:“陛下,公主說有要事相商。”


    東始修劍眉一皺,道:“讓公主進來。”


    片刻,帳門掀起,一道倩影飄然而入,頓令昏暗的營帳裏陡生豔光。


    “這麽晚了公主來所為何事?”東始修抬首看著帳中盈立的北璿璣,即使他見慣美人,看著眼前之人亦由不得要讚一句世間少有。此刻她長發披肩,素麵朝天,著一襲柔滑似水的淺綠羅衣,從頭至腳無一絲脂粉金玉,卻如出水芙蓉天然雕飾,讓人看著怡目怡神。


    北璿璣環顧帳中一眼,然後盈盈一笑:“璿璣是為陛下解憂而來。”


    “哦?”東始修挑眉,“朕有何憂?公主又要如何解?”


    北璿璣笑靨如花,輕盈移步,如扶風踏花飄至東始修身前,“陛下眉鋒緊鎖,自是憂結於心。璿璣雖不知陛下何憂,隻是……”她緩緩屈身,如柳枝婀娜委地,倚抱東始修雙膝,微微仰首,容若海棠,“陛下,難道璿璣當不得您的解憂花嗎?”


    東始修一愣。望著近在咫尺的如花美人,倒料不到她竟是這麽一番心思,那北海王沉船一事她已知曉?半晌,他大笑起身,展臂抱起北璿璣,“得公主如此青睞,朕豈能做榆木之人。”


    北璿璣一笑倚入他懷中。


    元鼎三年八月十五日,東始修征北海凱旋。


    自此,北海之濱不再有北海國,北海之名隻存於曆史之卷,這千裏江山從此以後便是大東的北州。


    北海國非亡於庸主暴君,而是亡於一位明君之手,這在史上是甚少有的事。後世每每讀到這段曆史時,總會感歎:這北海王治國是能手,但顯然非將帥之才,奈何其偏要行雄霸之道,焉能不禍國殃民也。而後世評北海之所以滅亡,非是無雄兵,實是缺良將也。但也有人評道,當年即算北海能有一位勝過伏桓的名將,但在大東鐵騎麵前亦隻能無能為力,因為那時候大東有威烈帝及七大將。當年亂世之中雄主名將何其之多,卻都一一敗於他們八人之手,縱北海有奇才若青冉公子,亦不能幸免也。


    五、風采妙.凝冰玉1


    朦朦朧朧間,她看見一張側臉,那眉眼間的弧線是如此的刻骨銘心。


    “你終於來了……”她喃喃一聲囈語,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觸摸,想知道那是真實的,還是她的夢。隻是手怎麽也夠不著,於是她想,這肯定是夢,可是這樣就很好了,就仿佛當年,她一推開門,便見他坐在窗前,她看著的便是他的側影,靜謐如畫。


    迷迷糊糊裏,頭上劇痛襲來,神思再次沉入黑暗之中。


    “你在等誰呢?”隨著輕語落下的是一隻手掌,仿如冰雕玉琢般優美無瑕,拭去她眼角溢出的一滴水珠,輕輕歎息一聲,“你這樣的女子竟也會流淚嗎?”抬手撐開窗門,清風送入,吹去室中悶熱,吹起床榻中人的發絲,如墨綢般鋪滿枕間,襯著一張失血過多的雪白麵孔,褪去了七分淩厲,平添三分羸弱。


    “大東朝的鳳影將軍……”那隻優美的手溫柔的拂開她臉頰上的發絲,“幼時艱辛,少時征戰,你這一生大約一直是活在戰鬥裏,不曾有過休憩。”溫柔的聲音裏有著歎息與憐惜,“那麽……在這裏,你不是鳳影將軍,也沒有朝臣將士相擾,你就做風獨影,於此休憩幾日吧。”


    昏睡裏的人眉間微蹙,那隻手伸過去溫柔的撫平她的眉心,“好好睡一覺,醒來就不痛了。”


    窗外晴空萬裏,豔陽高照,海風吹拂著海浪,奏起陣陣濤歌。


    這樣的日子裏,在北海玹城,北璿璣正對鏡理妝,唇邊銜著一抹柔柔淡笑,銅鏡裏卻映著一雙冰冷的眼睛;風影將軍的營帳裏,東始修靜靜坐著,身旁龍荼正向他稟報;在帝都,豐極幾兄弟正在景辰殿處理政務;而在這東溟海邊,隻有出海捕魚的漁民與屋前補網的漁婦。


    等夕陽西下,晚霞映紅海天,一艘艘漁船在嘹亮的漁歌裏歸來,岸上的漁婦紛紛歡喜的迎向那些安然歸來的漢子。


    爾後炊煙嫋嫋,暮色蒼蒼,燈火漸亮。


    待到月明燈熄,便是夜色如水,一日已過。


    風獨影睜眼的第一瞬便聞得笛音,如此的清揚悠遠,讓她一時不知是在夢中,還是夢中聞得笛音所以醒來。坐起身,便覺得頭腦沉重,還夾著絲絲縷縷的疼痛,不由抬手摸了摸腦袋,頭頂上纏著布巾,一時間憶起了昏迷前的情景。


    隻是,這是哪裏?她移目環視一圈,隻見屋中十分的簡陋,除了身下床榻,便隻一張方桌,兩張矮凳,四壁空空的。


    笛聲依舊悠揚傳來,在這靜夜顯得格外的空靈,仿佛天地之間萬物俱消萬簌俱寂隻為此笛。


    四哥?她心中一動,忙下床,拉開門,往屋外走去。


    入目的便是夜色裏仿與天接邊的大海,頭頂上一輪皓月仿如一麵白色的玉盤懸掛高空,灑下清輝萬丈,照得海天一色,明如白晝。沁涼的晚風徐徐拂過,帶起浪聲滔滔,和著那清朗無塵的笛音,便如一曲無憂的天簌,滌心寧神。


    循著笛聲望去,遠處海邊丈高的礁石上,一人屈膝而坐,橫笛於唇,發絲輕舞衣袂飛揚,仿佛是月中天人偶下凡塵。如此良辰美景,如此天人清音,隻令得風獨影幾疑置身幻境。


    情不自禁移步向那人走去,慢慢靠近,待到看清那人樣貌,饒是見慣豐極容貌的風獨影亦不由呆立當場,暗想這人難道真是海中的精靈所化不成?


    礁石上吹笛的是一個年輕人,而且是一個俊美得近乎神靈的男子,衣色天青,發如墨綢,周身若籠流光華韻,卻有著無比清湛的眉目,就仿佛是修行了千年還差一點點便可飛升的修仙人,猶帶著塵世溫暖的煙火之氣,沁人心肺的舒服,而非九天之上的虛無飄渺超凡絕情。


    那一刻,便是冷然如風獨影也忘卻身外,隻是怔立海邊,看那人悠然吹笛,聽那天音滌塵。


    也不知過去多久,當笛曲終止,礁石上的人回首,對於風獨影的出現並不意外,隻是衝著她朗然一笑:“我吹的笛曲好聽吧?”隻是一笑一語,自有一種隨性灑脫,如清風拂過,令這幽月靜海頓然變得輕鬆明朗。


    風獨影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隱約覺得這清朗而微顯低沉的聲音有些耳熟,隻是這張臉卻是全然陌生的,至於笛音……她看著那人的衣袍與身形,心頭一動,“那日癸城外吹笛的便是你?”


    礁石上的人微有訝然,挑眉看她,然後淡然一笑,“是我。”


    原來吹笛的人是這樣的。得到回答,風獨影心頭隱隱的鬆了口氣。


    “多謝閣下救命之恩。”這刻神智清醒,自然知道海中見著的不是勾魂使者也不是天上神明,而是眼前的人。


    礁石上的人卻斂了笑,看著她,輕輕歎息一聲,但轉眼他麵上又浮起笑容,雖然淺淡,卻溫柔如此刻的夜風,“你的傷吹不得風,還是進屋的好。”


    風獨影聞言,卻沒有動,隻是抬眸掃了掃四周,然後將目光落在前方,“這裏是什麽地方?”


    前方是浩瀚的夜海,月光照在海麵上,海浪湧動間便層層波光閃爍,仿佛是一片無垠的銀色光海。這樣的海天月色,她還不曾見過,卻是別有風味,一時看得心曠神怡。


    “這裏是東溟海邊的漁村。”那人一邊答著一邊跳下礁石。


    從他落地的聲音風獨影可聽出,雖是身手矯健但顯然並無內力輕功,大約隻是練了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


    “原來已經到了東溟海。”她喃喃一句。


    東溟海位於大東的東部,雖是與北海相連,但已不在北海之境,這麽說來她倒是陰錯陽差的從海上回到大東了。那些跟隨她出海的將士可有安全回到岸上?大哥若得知她受傷落海的消息,還不知怎生的著急,隻怕還會遷怒於他人。想至此,她不由得眉心一籠。


    在風獨影沉思時,那人也沒說話,隻是靜靜看著她。


    盡管此時一身舊舊的灰布漁婦裝,頭上更是纏著土色的布巾,模樣刻薄一點可以說是滑稽,但眼前的女子就這樣沉默站著便有一種高崖淩淵的氣勢,隻是他看著卻無由的生出歎惜之情。


    “你可知我那些部下怎樣了?”風獨影再次問他。


    “應該沒事。”他據實答道,“那日你受傷落海,你的部下想救你,奈何風浪太大沒法接近。後來我雖救起了你,但暴風雨即要來臨,風浪裏多停留一會便多一分危險,所以隻好先回岸,遠遠的曾見你的部下亦掉船回去,想來都安然抵岸了。”


    “喔,那就好。”他們都安然回岸,又看著自己獲救,自然大哥他們也就不會憂心了,風獨影鬆了一口氣,可緊接著她神色一斂,“你是何人?”


    那人目光微微一凝,然後道:“在下是一名遊子,姓易,家中行三,喚我易三即可。”


    這樣的回答模糊且帶有不加掩示的敷衍,風獨影看住他,目光如劍般明亮銳利,似能剖開人的外皮直看到心底。而那人亦即易三,並未在她的目光下有絲毫閃躲,而是坦然與她對視,神情間自有一種無畏的隨意。


    風獨影看了他片刻,然後沒有再追問,隻是淡淡頷首,“我姓風,排行第七,你喚我風七就是。”


    易三聞言又是一笑,眼中一片了然之色,“那好。風七姑娘,今夜雖是月色不錯,但你的傷若吹風久了恐落下病根,所以讓在下替你引路回屋如何?”他說著手一擺做出恭請的姿態,笑意盈盈裏自有瀟灑不拘的風度。


    許是那人的笑讓人心神舒暢,風獨影唇角微彎,亦勾一抹淡笑,“多謝。”隻是這一笑卻引得腦袋作痛,先前為笛曲所迷,而後又專注於談話,倒是忘了頭上的傷了。


    易三看她眉尖一蹙,便移步往屋子走去。


    風獨影跟在他身後,想起先前他吹的笛曲,問他:“你吹的曲子叫什麽名?”


    “《解憂曲》。”易三答道。[注○1]


    “解憂曲……”風獨影默默念一聲,“倒是曲如其名,我從不曾聽過這般美妙得可一掃人間憂愁的笛曲,仿佛是……”她說到這忽然頓住,隻因想起了另一個擅於吹笛的人。


    “仿佛什麽?”易三回頭看她一眼。


    “仿佛是……”風獨影停步,抬首望向墨綢似的廣袤夜空,腦中想起的卻是另一個人。“你吹的笛曲,就仿佛是雲霄之上天池裏的水和著輕風緩緩飄落。”


    易三聞言倒是一怔,想不到風獨影會是這麽一番比喻,不由又是展顏一笑,“得風七姑娘如此誇讚,倒不枉我為姑娘吹笛一宵。”


    這話裏略帶調笑之意,風獨影不由一怔。這麽多年來,敢在她鳳影將軍麵前調笑的似乎隻有那個膽大包天的顧雲淵。


    默默想著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


    夜色裏一座老舊的木屋矗立眼前,屋子裏傳來兩道平緩的氣息,似乎是有人在熟睡。進到屋裏,易三點亮了燈,風獨影打量了一番,所站之處是間堂屋,左右各有一間房,左邊那間房就是她睡過的,而那兩道平緩的氣息卻是自堂屋的後邊傳出。


    易三點了燈後便輕步走到堂屋後邊,掀了簾子進去,不一會兒出來,手中端著一碗飯一碗魚,擺在屋正中的四方桌上,“你睡了一天一夜都沒吃東西也該餓了,這是幺嬸特意熱在鍋裏的,就擔心你醒來餓著了。”


    那碗魚是以指長的小魚過一遍油,然後再細火煮湯,最是鮮嫩甘美。


    風獨影此刻聞著香,倒真覺得餓了,便也不客套,走至桌前坐下,拾起筷子便吃起來。


    不一會兒吃完了,易三提過一壺茶水,倒了兩碗,“這個漁村的人全姓海,所以叫海家村,隸屬沛城境內。這屋是海幺叔的,他家就他與幺嬸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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