糧餉再次加重征稅,二哥的爹為籌稅銀便上山獵虎,虎皮可是稀罕物,一張便可抵稅銀,老虎肉還能夠上父子倆一月口糧。隻是二哥的爹沒獵著虎,反給老虎咬了,半邊身子都沒了。”


    “啊!”聽到這,易三忍不住驚呼一聲。


    風獨影的聲音也有些低沉,“那日我們上山本是聽從六哥的安排,去摘金銀花,那東西可以賣給藥鋪,得三兩個銅絡也能換幾個饅頭。回來時在山腰上碰上二哥,他正在挖坑,旁上一床破席裹著他爹血淋淋的身子,大哥見著當即扔了金銀花上前幫他,後來我們幫二哥埋了他爹。我記得整個過程裏二哥都是不言不語的,隻是滿臉淚水,而最後他在他爹墳前說的那句‘老虎吃人是可怕,但再可怕人也能殺了老虎,可人沒法殺了稅銀,所以稅銀比老虎可怕’我也一直記著。”


    “先賢雲‘苛政猛於虎’。”易三聲音沉沉的。


    “所以我們得了天下後,二哥堅持國庫再空亦不許加重百姓賦稅。”風獨影輕歎一聲。


    易三點頭,“這倒是,比之曆朝,本朝的賦稅是最輕的。”


    “埋了二哥的爹後,天已黑了。二哥很鄭重的向我們行禮表示感激,然後又請我們到他家住一晚。說實話,在遇到二哥前,還從沒人向我們行過禮。二哥雖是獵戶之子,但自小稟性端正,是我們兄弟裏最為持重沉穩的一個,從來言出必行,行之必果。”風獨影的聲音再次變得輕鬆,“我們跟著二哥到了他家,才知他家就父子兩個,如今他爹去了,家裏也就他一個人了。三哥一摸清情況,當夜就寢時便安排大哥與二哥一屋,他與六哥帶著我睡另一屋,當年我沒明白三哥的意思,後來才是醒悟過來。大哥與二哥都是親眼目睹親人死在身旁,兩人又都重情重義,所以徹談一宵後,第二日清晨起來,兩人便與我們說,不要結夥了,要結拜。”


    “如此你們便義結金蘭了?”易三想象著少年時的他們插香叩拜的模樣,亦由不得微微一笑。


    “嗯。”風獨影唇角微微彎起,“我們以前居無定所,總是宿在破廟荒宅殘垣斷壁間,風吹雨打夏曬冬凍,直到遇上二哥後我們才算有了一處真正的家。盡管那隻是兩間破舊的茅屋,但二哥的家是我們的第一個家,隻是……”她長長一聲歎息,“我們那個家很快也沒了。”


    “哦?”


    “因為利城被李承佑攻破,又是一番燒殺搶掠,我們為保性命,隻好逃離了利城,一路順著烏雲江往南而去,然後……”風獨影微微一頓,緩緩睜目,朗月明星盡落眸中,“然後我們在烏雲江邊遇上了四哥。”


    六、月潮如訴5


    那刻,易三能感覺到風獨影清澈微冷的聲音有瞬間的柔軟,他不由轉首側目,便見她目望夜空,眸光專注,神情柔婉。她的四哥肯定不同於別人,他想。


    “那日我們走了一整日路,傍晚時實在走不動了,見路邊有幾堵破牆,也算能擋風,便決定在那過夜。然後大哥、二哥、三哥去江邊看看能否捉到魚,我與六哥便去撿些柴草,等大哥他們回來時,不但捉了幾條小魚,還帶回了一個大活人。”


    盡管已是猜著,易三卻依舊忍不住問一句:“帶回的就是你四哥?”


    “嗯。”風獨影微微頷首,“大哥說是在江裏撿到的,他們再晚到一點就得淹死了。後來我三哥一口咬定四哥是跳江的,四哥則死不承認,隻說是失足掉落水裏。隻不過看當時四哥被撿回來的反映,倒是三哥說的比較靠譜。”


    “哦?”


    “因為大哥背回四哥後放他下來,他就一直躺著一動不動,全身都濕淋淋的,我們喚他起來吃烤火,他也不動,和他說話,他也不理,給他吃魚,他也不接,就像個毫無知覺的木娃娃一樣。”風獨影歎氣道。


    易三挑眉,“為何如此?”


    風獨影搖頭,“那晚四哥一直那個樣子,後來我們要離開了,大哥、二哥覺得就這樣不管他也是於心不忍,兩人便輪流背他,如此過了兩日,四哥好像忽然醒過神來,然後自己走路,但還是不說話,隻是叫走就走,叫吃就吃。三哥有時故意拿話刺他,他也一聲不吭的。隻不過六哥當時和我們說,四哥身上穿著的衣袍是雲錦做的,平常的富人家有錢也買不到的,所以四哥的出身定是顯貴之家。”


    “你六哥那麽小眼光就很利呀。”易三笑道。


    “後來我們到了嘉城,三哥說不能養個吃白食,便把四哥從上到下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的,又對他說讓你笑時就要笑,然後領著他上街去。到了賣包子的攤前,他就戳戳四哥讓他笑,於是四哥就衝著那攤主微笑,結果啊……”風獨影說到這也忍不住微笑,“那賣包子的竟送給了四哥兩個包子,而得了包子之後,三哥再領著四哥去賣餅的攤前,同樣讓他衝著攤主笑,於是又得了一張餅……如此下來,那一天他們回來時,我們很難得的吃了一飽餐。”


    易三聽到這,驀過轉過頭去。


    風獨影看著,於是把那句話換給了他,“別忍了,會肚子痛的。”


    “哈哈……”於是易三放聲大笑,笑聲清朗,如笛破長空,“豐四郎容顏絕世,乃是天下第一美人,如此看來,果是名不虛傳也!”


    風獨影看著他,繼續幽幽道:“按照你青梅竹馬的評價,你也可以一笑換餅的。”


    笑聲頓時止了。


    風將軍滿意的看著笑容僵在那張俊美如神祗的麵孔上。


    “咳咳……”易公子清了清喉嚨,“咱們繼續說故事吧。”


    風獨影笑,高姿態的點點頭,道“直到遇到了玉師後,四哥才開口說話,那時我們才知道四哥的身世。”她微微一頓,收斂神色,抱膝於前,眺望海夜,“當年亂世,天下動蕩,但南平、江泉兩郡卻因蘇氏而擁有五十多年的定安日子。蘇氏本是前朝大將,前朝覆滅後,蘇氏擁有重兵,便自立為王,定國號‘永蘇’,曆有四代,外不與群雄爭霸,內政權穩定,是以那一帶一直比較安康。”


    易三聽著也頷首,“蘇氏最後是降了你們,南平、江泉一帶的百姓得以免受戰禍,至今都很感激蘇氏。”


    “不錯,蘇氏降後,大哥封其‘良牧伯’,五世襲爵。”風獨影目光悠遠。


    “你四哥便是出身永蘇?”易三問。


    風獨影點頭,“當年四哥的爹在蘇氏為官,官居太常丞,其在朝中有一至交好友官居騎郎將,兩家毗鄰而居親如一家。但在蘇氏正九年初夏,那位騎郎將因‘持刀犯上’定謀逆罪,旨滿門斬首。四哥的爹認定是冤案,上書為好友求情,不果,反遭貶斥。四哥與那騎郎將家的兒子自小情同兄弟,便悄悄把騎郎將的兒子藏在自己房中,結果……不但沒有保住他的兄弟,反是連累自家被貫上‘同謀’之罪。他爹眼見如此,知已無轉還餘地,隻等第二日蘇王下旨便滿門滿族皆要投入死牢,於是當夜散盡家財,命家中所有親族與奴仆全部衝逃出門去,能活一個便是一個。”


    “人至絕境時,大多會抱著破罐子破摔之念。”易三歎一句。


    風獨影頓了一下,才道:“四哥被他兩個兄長帶著逃出了南平城,隻是為護他周全,他兩個兄長皆身中刀箭,不久便身亡,隻活了四哥一個。”


    “原來如此。”易三長長歎歎息,“這樣倒能理解你四哥當年的反應了,想來是自責甚重,認定一家皆為己所害。”


    風獨影沒有吭聲,隻是靜靜目望前方。


    “當年蘇氏降國,你四哥就沒……”


    “四哥不是那樣的人。”風獨影打斷了易三的話,“四哥非不顧大局隻報私怨之人,況且那早已過十多年,當年的蘇王早已崩逝,繼位且爾後降國的是其侄子。”


    易三靜靜看她一眼,然後淡淡道:“蘇氏於他有滅門之恨,卻不曾報複,隻怕是所有憎恨盡攬己身。”


    風獨影心中一動,側首看向易三,看得半響,她唇角微牽,卻又瞬間化去,聲音清冷如昔:“四哥心中有恨否,無人能知。隻是,自小到大這麽多年,四哥總是那麽的理智謹慎,他也最厭人感情用事,他做什麽都是再三思量,總是那麽樣的從容不迫,從來不會出錯,從來完美無缺。”


    “這樣的人……”易三眼眸怔怔望著天上明月,仿佛是呢喃自語,“活的最是心累。”


    風獨影闔目,然後身子往後一倒,仰躺在礁石上,靜靜不語。


    兩人並肩躺在礁石上,都不曾言語,一個怔望夜空,一個靜聽浪聲。


    良久,易三道:“這樣你們已有六人相遇,隻餘下兩人了。”


    “嗯,五哥和八弟是最後遇著的,卻也是一起遇著的。”風獨影輕聲啟口。


    “你們又是怎麽遇上的?”易三問。


    “遇上四哥以後,我們順著烏雲江走,然後便到了嘉城。那時大哥、二哥已長成半大的小子了,便做苦力掙錢,一天下來兩人也能掙得四五個銅絡,也夠我們一天吃上兩饅頭了,再加上三哥、六哥時常想法子弄點錢,嘉城又還安定,所以我們便先在那兒住下。幾個哥哥都是起早摸黑的去掙錢極是辛苦,所以我便每天起得最早,去買而騰騰的饅頭回來,給幾個哥哥吃了再去幹活。然後有一天,我發覺身後跟著一個小孩,我去包子攤時他跟在我後麵,我買饅頭時他站在我後麵,我回來時他也跟著走,但隻跟一段便不跟了。第二天,依舊如此,我雖然是奇怪,但見他沒有搶我的饅頭便也沒在意。誰知到了第三日,我再去買饅頭時,那攤主跟我說你弟弟已拿走四個饅頭了,他說你一會兒來給錢,我看你是熟客了便答應了。我自然不承認,說沒有弟弟。攤主說這兩天都跟在你後邊陪你一塊兒來的怎麽不是你弟弟了。這時我才明白是那小孩搞的鬼。”


    “哈哈,你們兄弟一個個那麽小都那麽有能耐啊。”易三聽了大笑,“這小鬼定是你八弟了。”


    “對。”風獨影睜開眼睛,看著天邊亮亮的星子,麵上浮起淺淡的笑容。“我回去把這事跟幾個哥哥一說,大哥、二哥還沒什麽,三哥、六哥可是當場跳起來了,說這小鬼膽子可真大,敢在他們麵前耍把戲,於是他們倆當日也不做工了,拖著四哥叫上我,說要去找那小孩算賬。那時候他正撕開饅頭喂躺在地上的一個比他稍大的孩子吃,隻是躺在地上的孩子顯然正生著病,昏沉著沒法吃下去,小孩一邊哭一邊叫喚著‘哥哥你吃呀,吃了就不會死了’,那境況可是淒慘了,四哥動了惻隱之心,把小孩與生病的孩子都帶回了我們住的地方,用平日省下的那點錢請來了大夫。後來三哥、六哥說這樣很不劃算,不但賠了饅頭還倒貼了錢,所以要把那兩小孩也收為自己人這樣才不算虧,於是就有了五哥和八弟。”


    “如此便八人齊聚了。”易三微笑。


    “是啊,我們八人齊聚了。”風獨影長舒一口氣,閉上了眼睛,麵容平靜,“我們在嘉城住了兩個月,廖裕攻打嘉城時,我們再次踏上了逃難之途,依舊順著烏雲江走,一直往南,然後在天支山腳下的一個村子裏,我們遇上了玉師……”


    聽到這裏,易三猛然坐起身來。


    躺在礁石上的風獨影依舊閉著眼睛,神情靜然,“我們一路走,經過了那個村子,村口有一株百年大槐樹,那日玉師便在那株槐樹下,教村子裏的孩童背書。夏日朝陽明燦,槐樹枝繁葉茂,樹下童聲朗朗,玉師一襲白衣迎風而立,那於當年的我們來說,有如畫圖之中的極樂淨土。”她的聲音輕緩如囈語,遙想當年他們初逢玉言天之時,必亦疑似夢幻。


    那刻,麵朝大海的易三緩緩收斂起了麵上的笑容,眺望夜海,目光悠遠,神色莊重。


    風獨影睜開雙目,望一眼夜海星空,然後再次闔目,幽幽長歎:“那麽多年的艱苦,而今說來,卻不過兩個時辰。”


    易三默然,隻是怔怔望著前方的夜海,神思悠遠。


    許久,他低頭去看風獨影,卻見她麵容靜謐,呼吸悠長,竟已進入夢鄉。他微微一笑,伸手替她將外袍拉上一點。


    回首,遠處木屋前的兩盞蓮花燈依舊燃著,暈紅的燈火在深沉的夜色裏格外的明亮。


    那一刹,他心頭一暖,想到的竟是“燈火催歸小院,殷勤更照桃花麵。”【注1】


    【注1】葛勝仲《蝶戀花》


    七、雲誰之思1


    風獨影是在海鳥的啼鳴聲中醒來,起身之際,頓為眼前的壯景所撼。


    那時,正是日出之際,海天相接之處一輕紅日如赤色玉盤冉冉升起,滿天滿海皆是緋色朝霞,天空上的雲朵被霞光染成了繁複妍豔的雲錦,海麵波浪起伏倒映著雲霞,仿佛是一幅無垠的彩綢在隨風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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