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獨影側目望他一眼,然後又移開了目光。


    “你有什麽想不透的?”易三忍不住又問道。


    風獨影沉默了會兒,沒答反問:“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喜歡上你的那個青梅竹馬的?”


    這話倒問住了易三,他想了片刻,才道:“不知道,反正跟她幾乎是記事以來便在一起,在我還不知道媳婦兒是什麽意思的時候就知道她會是我的媳婦,等明白了意思後也沒什麽不樂意的,畢竟她可是我們那裏最聰明美麗的女孩兒。”


    風獨影睨他一眼,頗有些鄙夷的樣子。


    易三攤手,“這怎能怪我分不清,要換作你肯定也一樣,你如今不也有想不透的麽。”


    風獨影靜了片刻,然後搖頭,道:“我分得很清。”


    她眼眸望著前方,目光空蒙,仿佛眸中有著萬千過往。


    “我們雖是一起長大,可是十二、三歲時我便知道四哥與其他哥哥是不一樣的。我看到他,就會格外的開心;他看我一眼,我就會緊張得動都不敢動一下;玉師教我們的功課,他總是第一個學會,總是做得最好,於是我也就拚命的學,隻為他念詩時我能續下一句,隻為他吹笛時我能知曲中意,隻為他出劍時我可與之折招,隻為他知《六韜》、《三略》我便要知行軍布陣……他學了什麽我便要學會什麽,這樣便可與他並肩而行,這樣才能一直站在他的身旁,才能永遠的與他在一起。”


    七、雲誰之思4


    她說這些話時眸色柔亮,唇邊浮著淺淺的一抹笑,眉宇間褪去了淩厲氣勢,仿佛是蒙著薄薄輕紗的明珠,周身透著淡淡華韻,婉然清麗。


    易三看著這樣的她,心頭又是喜歡又是黯然,於是調開目光,問道:“那時……你四哥可知你歡喜他?”


    風獨影輕輕一笑,似是譏誚似是無奈,“他那麽聰明的人怎會不知道,不但他知道,幾個兄弟其實都知道,那時候都是樂見其成,四哥……四哥他也……”說到這她卻是閉目止聲,麵上浮起苦澀。


    易三雖未看她,可也聽出她聲音中的澀意,思及他們今時今日的兄妹名份重臣之位,亦忍不住婉歎,於是問道:“當初是因何不成?”


    “女兒家到十四、五歲的時候可以成親了,也是在那時候,我們打下了三座城池,雖地盤很小,但隻要將閩州拿下,那我們勢力大增,便也算是一方霸主,可與其他諸雄並爭天下了。”風獨影睜眸,目光又是冷清明利。


    聽到這,易三感慨了一句,“閩州啊,地闊山高,我以前去過,那裏地形極是複雜險峻。”


    風獨影點頭,“閩州背依閩山,有著天然屏仗,當年韋氏盤踞閩州十多年,也基本封鎖了閩州十多年。韋氏封鎖了閩州後在閩州城外建有一座小城,稱之為外城,允許天下商販往來貿易,以供閩州所需。外城之人不能進入閩州,而閩州人除了韋氏派遣的與外城交易的官員外皆不能出城。可以說是閩州人不知天下,而天下人亦不知閩州,又憑借地利,閩州可謂銅牆鐵壁,十幾年裏不乏想要攻占閩州的人,無不是铩羽而歸。”


    易三於是問道:“那你們又是怎麽打下閩州的?”


    風獨影沒有立即就答,而是默望著遠處沙灘,怔怔出神了好一會兒,才道:“當年韋氏之主為韋騰,他的王妃有一個小妹妹,姐妹相差二十餘歲,是以自小帶在王妃身邊養著,名為妹妹,但夫妻倆視若己出,極是疼愛。這位小姐精通樂器,尤擅箜篌,為此韋騰專門在王宮裏建一座“曲觴園”,園中聚集了許多擅長各種樂器的奇才,小姐便常去園中聆聽樂曲,又或與那些人編曲合奏。”


    易三想他們明明是在說她與她四哥的事,卻特意提到這位小姐,隻怕是……他移目看向風獨影。


    “所謂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我們要打下閩州必要知閩州,而在當時,要入閩州城實在太難了,因此當四哥提出他去閩州時,幾個哥哥都是讚同的。”風獨影微微一頓,似乎吸一口氣,才繼續道,“四哥便扮作一個遊學書生去了閩州,走之前……他和我說,閩州那裏盛生一種玉石,盈碧如水,等他回來定給我帶塊好玉作信物。”


    易三心頭一動。想他即承諾“信物”,那便是有求婚之意罷。凝眸看著風獨影,見她神色木然,一時胸中竟也有些澀意。


    “隻是兩個月後他回來,告訴我不能送我信物了。”說到這,風獨影麵上忽然浮起淡笑,隻是一雙鳳目裏波光盈盈流動,仿佛承載著三生的哀傷。


    “為何?”易三竭力抑製自己伸出手去。


    “因為四哥他負了一位姑娘,不隻是負了她的滿腔深情,更而且害了她的性命。”


    風獨影垂眸,掩了滿懷的思緒,聲音輕淡,卻難抑苦澀。


    “是閩州的那位小姐?”易三終於還是伸出手,輕輕按在風獨影肩膀上。


    風獨影頷首,閉目,那長長的眼睫覆下,仿佛浸了水般濃黑稠密。易三心頭頓如針刺了一下,一時呆呆看著她,竟是理不清心頭的亂緒亦抹不去心頭的刺痛,隻是看著那一彎眼睫若墨蝶靜靜棲息,卻一脈憂傷縈縈。


    “四哥的笛曲……那是動人心弦之音。”風獨影的聲音裏有著深深歎息,“所以他隻在閩州外城吹奏一曲,便驚動了整個外城,隔日便有韋氏官員請他入城為小姐吹奏笛曲。”她唇角輕輕彎起,模模糊糊一抹淡不可察的笑,“我四哥那等人物……


    三哥曾對四哥說“老四你若哪天有啥事實在沒法解決時,就衝人笑笑,則無往不勝矣”。四哥雖不至古人所說的“一笑傾國”,可當他為你吹笛一曲,當他對著你輕輕一笑時,這天下沒有哪個女子能不傾心的。”


    一聲長歎終是輕輕溢出,那棲息的墨蝶再次展翅,那流光燦耀仿若星辰的眼眸再開睜開,“隻是當年,四哥與那位小姐間發生過什麽,他最後又是如何離開的閩州,他不曾說過,我們也就不得而知。回來後的四哥夜裏連發噩夢,白日裏木然沉默,那模樣幾乎與當年初遇他時一樣,無論我們問他什麽,他都不說。然後某一日,他告訴我,他是個罪人,再也無法送我信物了。”


    那一番話說完,易三卻仿若未聞,隻是怔怔看著她,看那眼眸睜開,看那眼睫翩飛,他恍恍惚惚靠近,慢慢伸手,然後指尖終於碰觸那長長密密的墨蝶似的眼睫,柔若輕羽,那刻他有如夢囈般道:“你這樣的人,為何會有這樣脆弱如蝶翼的眼睫?”那聲音似歎似憾,以至風獨影呆愕當場,半晌都未有反應,待回神時,易三早已放開了手,目光遙望前方,麵上神色端凝,眉峰緊鎖,仿佛在思考著什麽千古難題。


    風獨影張了張口,卻是什麽也說不出來。


    一時間,廊下氣氛沉晦曖昧。


    許久後,易三道:“你有什麽想不透的?到今時今日,你們兄妹名份天下皆知,更何況皆是國之重臣,不可能拋了責任去私奔,那還有什麽想頭。”他的聲音清如透明的薄冰。


    風獨影默然,想起玹城那夜帳頂上東始修與她說的話,那時候攻城在即,她聽過即壓在心底,可如今思來,那話中透出的意思她豈會不明白。半晌,她輕輕一歎,似無奈似欣慰,“我有一位願為我做任何事的大哥,即算要冒天下大不違,即算是他不樂意的,隻要是能使我開懷,他都會去做。”


    易三掉回目光,“你說的大哥是?”


    “當今坐在龍椅上的那位。”風獨影微微眯起雙眸,仿佛在了望她遠方的兄長。


    “那……”易三本想說既然有皇帝做主,那想來無甚為難了,可看風獨影麵容,卻沒有一絲喜色,眉峰輕籠,眸光渺遠,似麵前有著千重山萬重水,如此之重又如此之遙,一時止了聲。想他們如今即算可奉旨成婚,亦將受天下人誹議,更何況……


    “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天之沃沃,樂子之無知。”驀地風獨影幽幽歎一聲,然後站起身,慢步往海邊走去,陽光灑落一身,目光從後望去,隻覺熾烈刺目。


    易三坐在廊下,看著她越走越遠。“天之沃沃,樂子之無知”,可就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人生在世,總關悲歡離合。她與她的四哥,若在當年名微之時成了親,則不會有今日的進退維穀。更何況這麽些年過去,曆過多少人與事,彼此早已不是當年那癡狂情赤的少年。


    “或許你自己也理不清。”他喃喃輕語,一時亦惆悵茫然。


    那份情,動心太早,刻得太深,怎麽也丟不下,怎麽也舍不得忘。


    隻是而今,當期盼多年的就要呈於眼前時,她卻茫然了,躊躇了。


    七、雲誰之思5


    八月二十二日,帝都景辰殿。


    已是薄暮時分,大殿裏光線轉暗,殿內侍候侍從們輕手輕腳的點上燈火。猛地,殿門“砰!”的被推開,一人風一般衝了進來,“找到了!找到了!”


    殿內的侍從們驚了驚,莫名的看著衝進來的人,那是太宰豐極的侍衛石衍。


    “何事這麽慌張?”豐極自奏折中抬首。


    “大人,風將軍找到了!沛城府尹飛書,風將軍在沛城!”石衍激動的叫道,衝到書案前呈上一個紅漆木筒。


    聞言豐極一呆,迅速接過木筒取出書信,一目掃過,麵上頓現狂喜之色。然後殿中的侍從便驚訝的看到一貫從容的豐太宰猛然起身,大步往殿外跑去,隻不過跑出殿門才步下兩級台階,豐極又驀地站住。


    “大人?”跟在身後的石衍疑惑。


    豐極靜靜站著,然後轉過身,神色已是從容靜雅,“想起還有奏折沒有批完。”他緩緩抬步,一步一步走回大殿,“修書呈報陛下,飛書告知杜康,再派人去各府知會五位兄弟。”


    “是。”石衍應承。站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定定站在殿門前,仿佛一步有千斤重,跨過的步伐那麽的艱難,可他終究是跨過了,重新在案前坐下,“你們都退下。”


    “是。”殿中侍從退出大殿,輕輕關上殿門。


    殿中靜靜的,豐極取過一本折子翻開,目光定定看住,可半晌過去,他依舊維持著那個動作,然後他猛地起身抓起折子狠狠擲了出去,折子砸在一隻琉璃蟠龍瓶上,瓶子被帶翻落在地上,“砰!”的發出一聲脆響,瓶子在地上綻開了花。


    殿外眾侍從聞得聲響忙欲推門而進,卻被石衍阻止了。“想是不小心落了東西,不妨事的。”


    大殿裏,豐極定定立在書案之後如一座雕像,可一雙手卻微微地顫栗著。


    殿外,石衍抬步離去。


    許久後,豐極抬手掩麵,頹然落座。


    人人都讚他行事謹慎,人人都讚他做事穩當,可這刻他恨著自己的理智謹慎!可是……即算如此,他卻依舊不能衝出帝都飛去沛城,去找那時刻掛在心頭的人,去親自確定她的安好。他能做的……手滑落,目光茫然落下,隻看得一地碎瓶,唇邊溢出苦笑,悲涼似水。


    這一生,他大概都要如此,永遠都被理智緊緊的鎖住,他一生或許都不會再行差踏錯,可是 —— 悔恨與痛苦 ——


    並非隻是做錯了事才會有。可悲的是,他如此的清楚明白,可他還是無能為力。世人讚他是“完美的大東第一人”,他這一生想來也會做到世人所說的“完美”,而在這“完美”之下,隻有他自己才知道這是何等悲哀的一生。


    此一生,必如煉獄,苦楚永隨。


    “影……”低低念一聲,那張被世人傾暮讚譽的無雙麵孔上,浮現著深絕的痛苦,那是任何一位姑娘見著都會心碎的神情,她們會願意以性命為代價,隻為能抹去他眼底深深的悲楚。可是景辰殿裏,這刻隻有數盞宮燈,搖曳著燭光伴那沉淪哀傷的身影。


    而在宮外,獲知風獨影在沛城現身的消息,那性格各異的六兄弟反應大體是相似的。


    皇府。皇逖正與妻兒一道用膳,聞得消息後,以莊重沉穩著稱的太律大人碗筷一扔,不顧夫人的叫喚,衝到馬房牽了一匹馬便往豐府而去。


    寧府。寧靜遠正在去看望他生病的第五房愛妾的途中,聞得消息後,他掉轉了頭,吩咐管家去備馬車,他要去豐府。


    白府。白意馬那時正在書房考察長子的功課,聞得消息後,書一放,讓兒子盡管玩去,又命管家快快備馬,他要上豐府一趟。


    華府。華荊台正與賬房的管事清點賬目,聞得消息後,他捧起一把金葉狠狠咬了一口,然後衝動的做出事後他肉痛悔恨的事,“全賞你!”一把金葉塞給了管事,而他人已飛奔出府,直往豐府跑去。他的府第離著豐府隻有一條街,所以平日很是方便他去蹭吃蹭喝。


    南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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