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   酉時,東始修獨坐景辰殿中,龍荼來報:“陛下,玉先生到了。”


    神遊天外的東始修在聞知的刹那有些怔然,然後他回過神來,霍然起身,疾聲問道:“玉師在哪?可是到了城外?朕去迎他。”


    “玉先生在淩霄殿。”龍荼答道。


    東始修奔出去的腳步一收,然後迅速轉身往淩霄殿方向去,等到了淩霄殿,推開殿門,便見一人憑窗而立,背影欣長而清瘦。


    一見那個背影,東始修頓時心神一緩,胸膛裏一股暖流緩緩漫開。“玉師。”步入大殿,大東的皇帝神態恭謹而真摯的向窗邊的背影躬身行禮。


    龍荼悄悄的將殿門合上,然後走出三丈,靜靜守候。


    窗邊的背影轉過身來,那是一個看起來已不年輕可你又看不出他年齡的男子,麻衣如雪,木簪挽發,樸素如山野村人。大殿裏未曾點燈,光線暗淡,隻窗口一抹暮光照入,映著他山水一般淡遠的眉目,有著超脫俗世的澄明寧靜。


    “始修,你過來。”窗邊的人招招手。普天之下,能直呼大東皇帝名諱的隻有那傳奇帝師 ——


    玉言天。


    大殿的左側有一扇丈高丈寬的落地圓窗,窗前地上鋪著厚實的軟毯,上麵置著小小一方矮幾,平日他們兄弟常在此窗前席地坐談。此刻東始修抬步過去,脫掉鞋,踩著軟毯走到窗前。


    “你看。”玉言天指著窗外道。


    窗前是一株梅襯,生得極其高大,開著滿枝丫的梅花,從他們站著的窗下往上看去,隻見殷紅的梅花簇簇綻放,就仿佛是開在天幕之上,暮光寒風裏,亭亭搖曳,如同叢叢焰火熱烈的在天空燃燒跳躍,豔光四射,灼人雙目。


    見此景象,東始修由不得也生出眼前一亮之感。


    “有些事物,站的位置不同,看的方向不同,便會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玉言天語氣淡然,說完後他轉過身在軟毯上坐下,微抬首看著依立在窗前的東始修,“就看你的眼睛能不能發現。”


    東始修心頭一震,腦中依稀有什麽閃過,目光自窗外的紅梅上收回,在玉言天對麵坐下,“多謝玉師教誨。”


    玉言天隻是淡淡一笑,伸手取過矮幾上的茶壺,斟了兩杯茶,隨著嫋嫋白氣,一股茶香在殿中彌漫開來,清香沁鼻。


    “數年不見,玉師可好?”東始修望著對麵的恩師。看其容貌神誌,與分別之時並無兩樣,其實從他們少時與之相遇起,恩師就一直是這個模樣,他們如今都為人父,可恩師卻似乎永遠都不會老。


    玉言天將一杯茶推到他麵前,一手端起另一杯,怡然飲一口放下,才抬眸看著他,道:“這些年,與你師母在一小村莊裏住著,養了些雞鴨,又養了一院子的花,平日陪著師曠讀書之餘也一道耕種、采茶、釀酒…倒算是應了少時之願“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曖曖遠人村,依依墟裏煙。”【注*】


    聞言東始修倒無驚訝,那麽多年相處,他自知恩師之習性。“師母身體如何?小師弟如今也該是長成大人了。”


    “你師母很好,師曠個子倒確實長高了許多。”玉言天麵上一直掛著淡淡微笑,明明是寒冬傍暮,可他的笑容與神態卻有如春風拂過雪原,亦清亦明亦暖。


    隨意的一問一答,令東始修覺得肩頭鬆緩,心神慢慢變得沉靜,端起茶杯啜一口,頓一股暖流灌入腸肚。一時漸趨暗淡的暮色裏,大殿中隻茶香嫋嫋,偶爾一點飲茶的微響,安靜得如深潭古寺。


    一杯茶飲完,兩人擱下茶杯,相對而視,一個是山水之悠遠,一個是淵嶽之沉穩。


    片刻,玉言天溫和清暢的聲音響起:“我來的路上,聽聞了你們剛剛蕩平了久羅山,可這不該是你讓重淵尋我的緣由。”


    當年一統天下後,玉言天即要功成身退。他待八人恩逾父母,卻在江山已定富貴在握之時,不取財帛,不告行蹤,布衣老馬,攜著妻兒瀟灑而去。無論八人怎麽想盡法子挽留也留不住,便隻得千裏送別,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最後玉言天無奈的留一句“好吧,萬一……你們有事,可找重淵尋我”,八人才是放行了。柳重淵是江湖遊俠,也是玉言天的老朋友,他留下這一條線索,既是拗不過八人的執著,也是他舍不得徹底的丟下弟子。


    “玉師。”東始修輕輕喚一聲,卻又不語了,轉過頭目光望著窗外,刀刻似的麵孔上平靜無波,隻是目光杳杳的落得很遠,似乎落在了天的盡頭,又似乎看到了歲月之外。


    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坐著,看著他的弟子——今日的天下至尊。


    沉默了半晌後,東始修開口:“玉師,百姓想到皇帝,總隻想到至高的皇權至尊的富貴。”他依舊側首望著窗外。


    玉言天微微頷首,卻既非認同亦非反駁。


    “其實當年的我們又何嚐不也是這樣想的。”東始修漆黑的眉頭一揚,眼中帶出一抹輕淺的自嘲,“可是,做了皇帝後才知道,這肩膀上,一邊確實枕著無上的權威與榮華,一邊卻壓著重逾千山的負擔與責任。”


    玉言天不語,靜靜看著東始修。


    “自然,我並不後悔當這皇帝。”東始修微微昂首,他深刻的五官在暮光裏顯得格外清晰,眉目間舒展著帝王的雍容與自信。“當年,在我應承與梁家聯姻之時便已有心理準備,無論成事與否,無論功過是非,我是做大哥的,理應承擔。”


    玉言天微笑,隱約讚許之意。


    “玉師,我今日已為皇帝,萬事當有抉擇。”東始修回轉頭,目光望向恩師,平靜而從容。“我尋玉師來,隻因玉師於我們八人有再生之恩,因有玉師才有我們八人的今日,才有這個大東王朝,所以我雖做下了決定,可我依要告知玉師一聲。”


    玉言天心中一動,腦中想著的卻是這一路上所知所聞。


    “玉師,我已做下決定。”東始修目光清明神情堅定。


    十、德音莫違5


    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移過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鮮紅的顏色如火般濃豔熱情,亦如血般淒豔冰涼。默默的注視片刻,才緩緩道:“我沒有想到,那血禍是應驗在久羅山上。”他的聲音裏含著深切的哀傷與難以名狀的悲情,還隱隱流露出自責與無奈,那樣的複雜情緒在他的身上實屬罕見,令東始修微微一驚。


    可玉言天說了那一句後卻沒有再開口,隻是目光定定望著窗外,看著天光一點一點黯淡,看著紅梅漸斂豔色。


    一時殿中沉在一片仿佛凝固了的靜寂裏。


    東始修盤坐不動,如一座靜默的山嶽。


    過了許久後,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東始修。


    漆漆的暮色裏,東始修的五官神態顯得模糊,隻一雙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風平浪靜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卻看得到他內心深處藏著的暗潮,他拚命壓製著浪濤。他暗暗歎息一聲,以輕淡而清晰的聲音在那片靜海上投下一顆巨重石:“你雖已做下抉擇,可心底還隱隱的掛著一絲希望,總是有一點不甘心,不是嗎?”


    東始修一震,平靜的眼眸裏頓波瀾驟起。


    玉言天靜靜的看著東始修,那澄靜的眼眸如同明鏡無塵。


    麵對這樣的目光,東始修隻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處的那一點隱晦的心思亦無所遁形。思及此,鬆一口氣的同時心頭卻又湧出莫名的更為激烈的情緒,他不由握緊了雙拳。


    看著東始修冷靜的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玉言天讚許之餘亦心生憐憫。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麵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東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樂多半是假裝用來糊弄人的,隻有東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舉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動如山,可見這幾年的帝王生涯已讓他收斂些狂縱的稟性,可是……他還是東始修,是重情重義到桀驁癲狂的東始修。


    “始修,你可怨玉師當年讓你娶梁家女?”


    聞言東始修微征,然後斷然搖頭,“玉師,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嚴,豈會有怨言。”


    “悔嗎?”玉言天再問。


    東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動,卻依舊道:“不悔。”


    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平靜的看著他。


    在那雙明鏡無塵的眼眸之前,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所隱遁。


    所以東始修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如同最深長的最隱秘的歎息,“有時候亦有過“要是當年沒有娶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的聲音平靜,卻含著濃濃的苦澀,“我坐擁江山帝位,可對我心中殷殷切切念著的卻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


    聽著這樣的話,玉言天靜默著,神情平淡,水鏡似的眼眸裏甚至不曾起一絲波淵,隻是在心底輕歎:果然,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這天下能讓東始修動搖的隻有鳳凰兒。


    “玉師,此念不知何時生,亦不知何時止。”東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淒愴,見者心酸。


    玉言天依舊沉默著。


    片刻,他提過茶壺,再取過茶杯,倒滿兩杯茶水,然後一左一右置於幾上,“左邊是鳳凰兒,右邊是江山帝位萬千美人,你選哪一杯?”


    完全沒有考慮的,東始修端起左杯,一飲而盡。


    對於東始修的選擇,玉言天一點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許不會知道,大東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隻不過是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人欺負,隻是為了給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過茶杯再次倒滿,道:“左邊是你和鳳凰兒隱遁山林逍遙度日卻天下動亂眾生淒若,右邊是你與鳳凰兒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選哪一杯?”


    “玉師…”東始修心頭一窒。


    “選哪一杯?”玉言天的聲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斷玉。


    東始修伸手,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栗,他的眼睛望著左杯,可他的手卻隻能伸向右杯,端起來,仰頭閉目,一口飲盡,卻如吞荊刺,如飲黃連,痛徹腸肚,苦徹心膽。


    “傻孩子。”玉言天歎息的看著東始修,清明的目中終於流露出慈愛伶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該知曉,無論你空懸後位多少年,鳳凰兒永遠都隻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東始修耳中,頓聞“哢嚓!”一聲,握在東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紅的鮮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幾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裏清晰可聞,然後順著矮幾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東始修恍然未覺,他垂目望著自己的手,看著碎瓷墜落毯上,看著鮮血汩汩流出,輕輕如呢喃般道:“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


    玉言天沒有動,沒有說話。


    “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鳳凰兒要嫁人了……”東始修喃喃不斷,然後猛然抬手一拳擊下,“砰!”的一聲,矮幾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壺茶杯摔落軟毯滾落大殿,茶水飛濺開來,落在兩人衣上、麵上。


    “鳳凰兒要嫁人!鳳凰兒怎麽可以嫁給別人!”東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幾頓化成一堆碎木,“朕要宰了那人!”


    東始修身體裏那根名為“冷靜”的弦已緊緊崩了近一個月了,又或者說已崩了許多年了,此刻終是崩到了極限,壓抑著的焦慮、失落、憤怒、憎恨、悲傷便破閘而出,匯


    成了近乎癲狂的發泄。


    “鳳凰兒怎麽能嫁給別人!鳳凰兒是朕的!鳳凰兒是朕的!”又一拳擊下,碎木成沫。“朕要殺了那人!朕要殺了那些臣子!他們怎敢那樣對朕的鳳凰兒!朕要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那些理智之下決不會傾吐的話語與憤恨,在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賴的恩師麵前,頓如洪水傾瀉而出。這時候的東始修不再是威嚴的大東皇帝,隻不過是一個悲傷、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著,朦朧的暮色裏依稀可見麵上肌肉扭曲,顯得猙獰可怕,如同籠中負傷的野獸。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響起一串跪響,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麵,脆脆的如同鶯鳴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開,卻是玉言天以碎瓷相擊而成,雖隻是簡單的叩擊,卻極有韻律,仿佛每一響都敲在心弦上,一聲一聲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憤恨……


    “叮叮叮……叮叮叮…”


    東始修胸膛裏奔湧著的憤怒、凶暴隨著這清脆輕柔得如同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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