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已注定。”風獨影轉過身背對著豐極,就怕對著他會說不出做不到,“從今以後,你是兄,我是妹……”心頭痛得難以再繼,她頓住,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四哥,我們各自珍重。”話落,她即抬步向著風府的大門走去,走得極快,仿佛害怕背後的挽留。


    豐極不由自主張口,抬步,可是眼前仿佛有無形高牆厚壁,令他不能喚,不能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她走入風府,消失於那一片燈火裏,然後大門緊緊閉合。


    靜靜站著,呆呆望著,心死如寂,心滅成灰。


    “大人。”石衍提著一盞燈籠輕聲喚著。


    仿如冰像的人緩緩回神,然後轉身,抬步回走。


    依舊是兩個人,可是先前的安寧靜謐已是蕩然無存,這一刻天地是如此的空曠寂寥。有明燈相照,可他什麽也看不清,腳下虛浮,仿若遊魂。


    石衍提燈跟著,偶爾窺一眼豐極木然無情的麵孔,心不由捏得緊緊的。


    走了兩刻,到了豐府。


    跨過門檻,轉過前院,穿過中庭,眼見到了豐極住的“蒼梧院”,正待推門,便聞一聲“退下!”


    石衍微怔,然後默默退下。


    豐極推開院門,抬步走入庭院,然後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一點也不在意寒冬裏石凳的冰涼。


    靜靜的坐著,周圍亦是一片沉寂,隻有夜空上冷月寒星灑落清輝相伴。偶有寒風輕掠,如冰刀冷劍刮麵,卻感覺不得絲毫的冷與痛,這一刻,心頭的冰寒與劇痛已蓋過世間一切。


    這麽多年,他與她一步之隔,雖是苦,雖有痛,可他守著,等著……或許是守一份遙遠的幸福,或許是等一份刻骨的絕望,隻要還沒走到最後,便還有希望,即算那可能是虛幻的,但那是他唯一的盼頭。


    而今日,今夜,終於到了盡頭。


    宮門前,他甚至希望她不要答應,那說明她心裏有他,她依舊在意著他。


    可是,她答應了,與他靜靜相伴走一程,從此以後,她將斬斷情絲,她將淡忘情懷,她的心裏不再有他。


    叮……


    一滴水珠墜落石桌,那輕悄的聲響在這寂無聲息的冬夜裏顯得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驚心。


    叮……叮……叮……


    兩滴,三滴,四滴,五滴……


    一滴一滴的墜落,越滴越多,在石桌上暈開一層淺淺的水紋。


    在這寒冷幽靜的冬夜,大東最完美的第一人淚如雨下,無聲的慟哭,無聲的悲痛。


    這一刻,他的理智終於潰不成軍。


    可是,隻有天邊冷月相知。


    十一、心事同漂泊3


    過完了年,再立了春,天氣便不再那麽的寒冷。


    隨著氣溫的日漸變暖,眼見著樹木發了芽,眼見著柳條兒抽了枝,再一個眨眼間,便是桃李芬芳的三月暖春。


    在這滿目翠綠,遍地紅花的春日,帝都皇宮裏、將軍府裏,上上下下都無踏春賞花之心,隻因離別在即,太儀府選定的七王離朝之日便定在了三月初六。


    七人已將朝中政務與繼任者交接,各府仆從則早早收拾準備著行裝。


    三月初五,皇帝召七王入宮,是夜八人於淩霄殿通官達旦暢飲。


    一壇一壇的美酒飲下,飲到半夜,酒量極佳的八人也都是醉眼朦朧了,一個個躺著的坐著的倚著的,醉態各異。


    最小的南片月倒在長案下,胸前抱著一團被子喃喃著:“以後再也沒人欺負我了……真好 …真好 …”嘴裏說著“真好”的人,臉卻皺成苦瓜樣,滿臉的憂傷。


    華荊台則趴在案上,雙手抱著酒壇嘟嚷道:“早知道那些金子就不要放國庫了,我們八人攜了,天涯逍遙去多好啊。”


    白意馬坐得端端正正的,喝一口酒便自言自語一句:“這酒不苦,又不是再也不見了。”


    豐極則盤膝坐在長案前,右手支頤,左手抱壇,目光靜靜望著地麵,臉上什麽表情也看不出。


    寧靜遠靠在一張椅上,左手拎著酒壺,右手端著酒杯,唇邊一抹溫柔得近乎虛幻的笑容。


    皇逖抱著酒壇一直灌著,時不時說一句:“以後沒我看著,你們可都不要惹事了。”


    而窗前的軟毯上,東始修倚著圓窗半臥半坐著,半醉半醒間,他的聲音顯得輕飄飄的不怎麽真實:“鳳凰兒,做大哥的皇後好不好?”


    風獨影已醉得抱不起酒壇,所以她嗬嗬一笑,倒在東始修膝邊,“不要,大哥是這世上最親最重要的人,所以不能是其他的人。”


    東始修笑了,笑得蒼涼,迷迷糊糊裏依舊伸過手撫著已自顧舒服的枕在他膝上的腦袋,喃喃念著,“鳳凰兒……鳳凰兒……”


    那夜,八人俱醉,然後皆倒在殿裏沉沉睡去。


    殿外守候著的龍荼聽著殿裏傳來沉穩的呼吸聲時,悄悄的啟開殿門,為倒臥在地上的八人一一蓋上棉被,然後又無聲的關門離去。


    夜深人靜,漏轉光流。


    “咚……咚咚咚……”


    遠遠的更聲傳來,驚醒了殿中人。


    五更已至,離別在即。


    東始修起身,緩緩的開口,“該去準備了。”許是因為才醒,聲音幹澀嘶啞,難聽至極。


    其餘七人亦紛紛起身,可是站在殿中,腳下如有千斤重般不能移動。


    東始修看一眼弟妹,然後抬步往殿門走去。經過皇逖時,皇逖輕聲道:“大哥,立一位皇後吧。”他希望他的兄長不要一生念著一個永不可得的人而憂苦一世。


    “吱嘎!”一聲,大殿開啟,殿外宮燈投射,明亮的光芒襯得門口矗立的身影格外的偉岸高大。“我是你們的大哥,長兄如父,你們拜我情理之中,可這天下沒有哪個女人有資格受你們的跪拜。”一語說完,東始修即踏步而去。


    而殿中,七人聞言,眼中隱隱淚光浮現。


    “這一世,我們都隻是兄弟,而非君臣。”寧靜遠望著東始修遠去的背影悠悠道,回眸環視兄、弟、妹,淺淺的溫柔一笑,“我們八人必是曠古絕今之輩,何作此兒女情態,我們走吧。”


    “好!”六人滿懷激動,朗聲喝去離愁別緒,昂首跨步而出。


    走在最後的是豐極和風獨影,踏出殿門之際,風獨影側首看一眼並肩而行的豐極,然後自懷中取出一物,“四哥,今年你的生辰我們兄妹是無法相聚了,這塊玉…便當壽禮。”


    一彎墨色的玉月,在燈下閃著幽幽光華。


    豐極一見,頓心頭一窒。他豈會不知此為何物,那寄托著他隱密心思的一輪璧月終是分離,從此天各一方。“多謝七妹。”他伸手接過,抬首,便見天幕上冰輪紋潔,疏星淡雅,本是良辰美景,卻是斷腸時分,一時悲楚難禁,握著墨玉腳下沉重,這“此生此夜不長好,明月明年何處看”的悵憾必是長伴一生。


    重重燈影,八人魚貫穿梭重重宮闕。


    那日,八人分別回到棲龍宮、締焰宮、靜海宮、極天宮、寫意宮、金繩宮、鳳影宮、幼月宮,由著宮人服侍梳洗,用過早膳,然後各自換上他們嶄新的朝服,然後宮中畫師前來為他們畫下最為輝煌的時刻。


    卯時,旭日初升,淡淡金光自天際灑落,大地一片光明。


    八荒塔前的六合台上,東始修頭戴十二旒冕冠,身著赤色龍章朝服,朝服上繡有九龍並日月山河,他高高矗立於台上,金色的陽光灑落一身,周身盈溢著頂天立地的帝王氣勢。


    台下廣場,文武百官靜立,然後隨著內侍一聲高呼“七王辭朝”,然後從宮門前一直鋪到六合台的朱色毯上,皇逖、寧靜遠、豐極、白意馬、華荊台、風獨影、南片月七人並肩緩緩行來,百官不約而同目視七王,看他們雍容威嚴的登上六合台。


    六合台上旌旗搖曳,華蓋如雲。


    當中赤紅如霞的華蓋前東始修肅立如山,他的身後赤色蒼龍旗在半空上迎風飛展。


    在東始修的麵前,七王並肩而立,他們皆頭戴九旒冕冠,身著繡有八龍並日月山河的朝服,不同的是朝服的顏色以及他們身後的旌旗的顏色。


    遑獨問津。


    悲涼千裏道,淒斷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無論去與往,俱是夢中人。


    駛往西南方向的馬車裏,風獨影聽到“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時,忍不住抬手掩目,左手緊握成拳,慢慢的一道血線自指縫裏沁出。


    風王車駕之後的一輛馬車裏,久遙撩開窗簾,看著道旁匆匆掠過的樹木,聽著風中傳來的哀吟,忍不住呢喃一聲:“生離與死別,俱為人生之痛,可若能選擇,我願與族人一生天涯永隔,以換久羅山上的萬千生命。”


    而那時刻,帝都皇宮的八荒塔上,東始修負手而立,眺望遠處那七列越走越遠的車隊,滿懷蕭索。他的身後,立著玉言天,風吹著他的衣袍凜凜作響,遠遠望去,直似要乘風飛去。“為師亦要走了,你……”他輕輕歎一聲,“珍重。”


    東始修沒有出聲,也沒有回頭,隻是靜靜的定定的望著前方。因為他知道,即算回頭,亦留不住要離開的人。


    帝都裏,那曾經最傳奇的八人,終在這一刻各分東西。


    十一、心事同漂泊4


    春風吹綠了草木,春雨潤紅了百花。


    到綠槐蟬咽,看小荷初露,便是夏日來臨。


    元鼎四年四月底,風王抵達青州,嶄新的雍容典雅的風王宮迎來了它的主人。


    七月初,風王宮迎來了第一宗大事亦是第一宗喜事——風王與清徽君大婚。


    那一日,不隻是皇帝及六州六王七位兄長親派重臣攜巨禮前來,便是采蜚、南丹、齊桑、元戎、蒙成等各屬國、鄰國亦派來了使者恭賀風王大婚。


    因此那日,風王宮裏鋪錦掛緞,鼓樂震天,宮人穿梭如雲,賓客堂皇氣派。


    丹階之上,風獨影盛妝華服,頭戴大東皇帝禦賜的普天獨一無二的鳳翼翔天的“凰冠”,她負手而立,仿佛是睥睨天下的鳳凰,高貴的凜然的俯視著腳下萬生萬物。


    百級丹階下,臣民、使節跪拜,賀聲震天,那恢宏場麵當得“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那等盛況,隻昭示天下一件事——風獨影與久遙結成夫婦。


    同一日,帝都皇宮棲龍宮裏,擺滿了各形各類的白玉,大東皇帝一件一件的挑,一樣一樣的選,最後目光停駐在一個紫檀木盤上。


    鋪著墨綢的盤上,臥著一塊白璧,環形的玉身上鏤空雕琢著一隻栩栩如生的鳳凰,雪白的羽翅鎏金之外還鑲有各色寶石,鳳目上嵌著赤紅的雞血石,白璧的內側貼著幾片碧玉雕成的梧桐葉,整塊璧玉流光溢彩華麗奪目。


    “將此白璧送往青州,作為朕賜風王大婚之喜的賀禮。”


    一旁候著的內廷總管申曆微愣,想陛下不是早就賜了許多的奇珍異寶作為風王大婚之禮送往青州了嗎?但也隻是瞬間的怔愣,隨即便回神應道:“是,臣馬上著人送往青州。”


    申曆雙手捧起紫檀木盤,小心翼翼的退出棲龍宮。


    “你們都退下。”東始修揮了揮手。


    “是。”


    棲龍宮裏侍候著的宮女與內侍都輕手輕腳的退出殿外,可才合起殿門,便聽得裏麵一陣“砰砰當當”的玉碎聲,頓時驚得人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可是那位能讓陛下低頭的玉先生已然離開,如今宮中又有誰能勸得了陛下呢?


    殿外一幹人等莫不是屏息而立,靜靜等待風暴過去。


    那一日,雍州王宮,豐極坐著馬車出了城,來到城外的瀾河邊。這條瀾河發自昆梧山,經雍州、青州,由北向南一直流到碧涯海。


    七月裏,河邊槐柳青青,河畔蓮葉田田,朵朵白荷、粉荷亭亭玉立,許些翠鳥、彩蝶在蓮蕊間翩飛棲息,河中有小舟飛逝漁人放歌,天邊有金日朗朗清風微微,十足一巷清麗悠閑的鄉野圖。


    豐極走下馬車,走到河邊柳樹下,他衣袍如墨容顏如玉,立於垂柳之下,頓為那畫巷平添了雍容氣度,隻是眉目間那抹不開的愁思又令畫巷籠上一層朦朧幽情。


    遠處漁船上有些漁家女兒窺得絲柳之下那無雙玉郎,一時不由都癡怔當場。他靜靜望著那滔滔南去的河水,望著天邊飛逝的白帆,直欲目光能再遠一些,可隨這河水這白帆直到青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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