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伏著的人身一抖。


    “久羅亡族後,睡夢中我常常能見到兄長他們。”久遙的聲音低柔,隱隱地帶著蠱惑,手輕輕地從上至下梳理著她的頭,“所以你若真的很想見他,不如好好睡一覺,也許夢中就能見到了。”


    “我不想夢中見到他,我想他回來見我,我想親手打他,一掌一拳地可以打在他的身體上。”風獨影喃喃著,可不知是太過疲倦,還是頭上輕撫著的手太過溫柔舒服,她的眼皮漸漸闔上,“當初和你說的話時錯的,鳥盡弓藏其實是最好的結局,殺戮之人無論何時何地都會帶來殺戮帶來災難,好比久羅山、三石村……太平盛世裏是不該容身的……”她的聲音越來越小,漸漸地終不可聞,眼簾閉合,沉入無邊黑暗中。


    久遙心頭一窒,然後溫柔地低聲道:“那不是你的錯,睡吧。”他的手緩緩從她發間收回,“希望你的夢中……唉,還是不要見到他,無夢一覺到天亮。”靜靜地看著自己的手,許久他苦笑一聲,“好在這淺薄的眠夢術還能施。”然後他起身抱起床榻上的人,穩穩地走出房間。


    屋外,銀光輕瀉,夜涼如水。


    風獨影在這一覺睡得很長,夢中她躺在一片潔白柔軟的碩大羽毛上,隨著輕風,在天空裏無拘無束地飄遊著,追逐著那些忽如絮雪忽如棉花忽如駿馬忽如虎獅的白雲,遠遠地似乎還有百鳥翔飛雲間,以至她能聽到如鳳鳴般的清越長嘯。


    嘎!嘎!嘎!


    迷迷糊糊裏,耳邊清嘯不止,她想這大約是青鳥在叫,肯定又是餓了,算了,還是我自己去喂它吧。


    睜開眼的第一課,強烈的光芒刺痛了眼睛,她不由閉上眼,再次睜開時,卻是滿目驚豔,無法言語。


    一輪赤色玉盤自峰巒之間徐徐升起,緋色的綺雲,如同最華麗的綢緞鋪展了整個天幕,灑下萬丈霞光如如同最鮮豔的胭脂味遠近青峰翠綠抹上一層淡淡華妝,無數的鳥雀在雲霞裏翱翔啼鳴,仿佛是一隻隻小精靈在飛舞歌唱,天地這一刻無與倫比的壯美,又溢滿安寧與快樂。


    霎時,驚豔之餘更是驚異,她明明在宮中,卻又如何欣賞到了這般壯麗的山頂日出,難道是在夢中?


    “你曾說看過最美的日出在蒼茫山上,可我看到的最美的日出便在此地此時。”


    怔鬆之間,耳邊響起輕輕細語,如同微風拂過,卻令她自恍然中回神,知道自己真的是在山上。回收,便見久遙那張在霞光映襯裏更勝天人的麵容,近得鼻息可聞,這一刻,她才發現她整個人都在他懷中,而青鳥正立在一旁歪著腦袋看著她,幾乎是反射性地便想起身,可身後的臂膀卻牢牢地抱著她,掙了一下沒能掙開,她便也不在動。


    “因為我可以抱你在懷,共守日出。”耳邊的細語又輕輕傳來,氣息噴灑耳後頸脖,引起一種異樣的灼熱。


    說過這句話後,久遙沒有再出聲,隻是抱著風獨影靜靜地欣賞著天邊升起的旭日。


    清晨的風微帶涼意,可一件厚厚的大裘將兩人裹得密不透風,相依的身體暖暖的,遠處紅日飛升,雲彩漸淡,金光處綻。


    良久,風獨影的聲音忽然低低響起,“當年天下一統,我們八人齊心,坐擁江山,爬上天下第一高山上,痛飲狂歌一宵,然後便看著一輪紅日破空而出,驅除天地間的陰暗與烏雲,那是無比的開心與滿足。”她仰首依在久遙懷著嫩瓜,目望天邊赤雲彩霞鬥豔,滿懷的蒼涼說,“如果可以,真希望八個人能在蒼茫山頂再觀一回日出。”


    久遙默然,隻是收緊了擁著她的雙臂。


    靜了片刻,風獨影喃喃道:“人想要得,往往是不可得的。”她仰著頭,鳳目空茫地望著上空,滿天雲彩在她眼中都已失盡顏色,暗淡如灰燼,“你其實不愛朝堂暗明殿,更愛那高山秀林煙霞水月,如今天下太平,你不如起程遊曆河山,我的風痕劍送你防身,有了它無論天涯海角都可保你平安。”


    久遙聞言心頭一酸,低頭偎著她的鬢角,緊緊抱住她。


    驕傲不屈的鳳凰,這一刻終是自九天墜落,放棄了展翅雲霄。


    她或許是飛得太高太遠所以太累了,又或許傷口太多太深所以太痛了,累得飛不動,痛得飛不起,此時此刻,她放棄了所有的堅持與掙紮,靜靜地等待死亡。


    胸膛裏一陣冰錐火燎般的疼痛,以致久遙開口時聲音暗啞,“阿影,人生誠然有許多可望而不可得的,可是我們不如珍惜已經得到的。”


    風獨影安安靜靜,仿佛沒有聽到。


    “就好比你,你得到了萬千將士與他們的崇仰,你得到了青州與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你征戰天下得到古往今來亦為罕見的功勳,你得到了威震天下的名聲與榮耀……你還得到了七個相親相愛的兄弟。”


    久遙的聲音低低柔柔地在頭頂響起,提起七個兄弟,風獨影茫然的目光終起一絲漣漪,緩緩地移回目光望向他,頓時陷入一片澄碧無垠的幽湖裏,那繾綣的柔波是如此的令人沉溺。


    “最重要的是……”久遙繼續低聲說著,“你從風青冉、東始修、杜康那裏得到了生命,那是他們願意付出一切來換取的,是他們最珍視的。”那輕輕一語如一道清冷的澗流貫入心田,激得她神智一抖,眼眸蕩起一圈一圈微瀾。


    她的兄弟,她的哥哥,還有杜康,這些疼愛她守護她願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她活下來的人……


    “而且……”久遙說話間頭輕輕俯近,鼻息如微風灑落麵頰,“你得到了我,我得到你,我們是這世上相依為命的夫妻。”最後一字落下,他的唇貼在她的唇上,溫存而憐愛地舔著,細細地灑落柔情,無聲地訴說著他的愛戀他的疼惜他的不舍……


    許久,當一吻終止,風獨影已氣息不穩,蒼白的麵頰上漾一抹微紅,風目裏盈著一層朦朧水光,疑惑又迷茫地看著上方的久遙。


    久遙忍不住再次低下頭,這一回,唇卻落在她白玉似的耳垂上,“阿影,失去的我們不能再挽回,得不到的我們不能再奢望,所以我們就珍惜著你我現在擁有的,比如我珍惜你,我的妻子;你珍惜我,你的丈夫。就算這一生痛苦煩擾總不能斷,但我們就這樣相互扶持著,相互珍惜著,一路走下去好不好?”


    那溫柔深情的輕語就響在耳邊,風獨影禁不住心弦一顫,死寂的心湖驀然蕩起波紋。


    “阿影,你不是總覺得欠著我嗎,那麽久用你的餘生來補償我吧。”


    那一日清晨,山頂上最後輕輕地響起此語,附和的是青鳥一聲長嘯,清若鳳鳴,響徹九霄。


    從山頂下來,風獨影才知道睡夢中她被久遙帶到了淺碧山,青鳥馱著兩人飛到了別院,那裏南宮秀早已領著兩百侍衛抵達,同時抵達的還有葉蓮舟、香儀及二十名內侍、宮女,本是空曠寂靜的別院頓時旺了人氣,趙總管忙配合著南宮秀、葉蓮舟指揮著眾侍衛、內侍、宮女們安頓。


    好在南宮秀等人是連夜趕至的,並沒有驚動山中、山下的百姓,到了別院後,侍衛們亦隻是守護在院牆之內,所以偶有上山路過的樵夫並沒發現別院有什麽異常,見到別院有人出入,也隻當前些天回鄉省親的那位易先生又回來了。


    若是以往,風獨影見到如此勞師動眾,定然不喜,但自三石村的事發生後,她便不再反對侍衛、侍從跟隨。下山時,久遙告知她,離宮前已與國相商量好,以她如今的身體情況,實需要安心休養,所以朝中之事就暫由國相及諸大臣處理了。


    山頂上久遙的那些話,風獨影是否聽進心裏又聽進了多少不得而知,隻不過自那日起,兩人便在這淺碧山裏住下了。


    別院雖比不上王宮的典雅富麗,但當初建的時候依著山勢而起,如螺旋似的盤旋於山腰上,別有一番天然姿態,遠望去倒似是屹立了三層莊園,範圍極大,若從下走到上,得大半天的工夫,原先園中仆從、守衛相加也有近百人。


    每天除去睡覺,久遙都與風獨影形影不離,陪著她在別院裏走走看看。


    走過長長的回廊,數數有多少柱子,上麵又雕了多少隻彩鳳,穿過布滿苔蘚的林蔭小道,看看沿途有多少株竹子,然後又去看他在別院裏辟出的菜地,曾在圍牆邊嫁接的桃樹……


    要是逛到了花圃,看到花匠在修理花枝,宮女在剪菊插瓶,他就拉著風獨影在一旁隨便揀個地方坐下,興致勃勃地和花匠聊著這花枝要如何剪,這病蟲要如何除,深秋寒冬裏要如何防凍……轉頭又和宮女們聊花朵要剪幾寸幾分,瓶裏的水要放多少,隔多少天換一次水,花朵的顏色要如何搭配……盡管風獨影對此完全沒有興趣,可久遙總有法子不讓她走脫,回頭又拉她和花匠一道修枝摘葉,和宮女一起剪枝插花,最後再抱一瓶菊花回房,


    如此下來便大半日消磨去了。


    就這樣拉著風獨影在別院裏轉悠來轉悠去地轉了幾天,讓風獨影沒有時間安靜獨處,自然也就沒有時間


    思量朝中的事,或是去想那些不可挽回的傷心事。如此過得數日,別院也逛得差不多了,便不再轉悠,有時


    拉她去書房一起看書,有時拉她坐在橋邊為她吹笛,有時候則讓風獨影倚在桂花樹下,他來畫她……風獨影


    近來身體失於調理又過於耗損,本來極為疲倦,如今又被久遙拉著過了此無所事事的日子,整個人的精神狀


    態都鬆懈了,於是……往往是他看著書時,風獨影趴在桌上睡覺,他吹著笛時,風獨影枕著欄杆入眠,他畫


    著畫時,風獨影幹脆倚在軟榻上做夢去了。


    久遙看著卻是滿心歡欣,隻因這段日子以來,她幾乎是不曾睡過,此刻她這樣嗜睡正好可以補覺。每日


    裏,他都親自找來太醫與廚師,讓他們研究出一道又一道可口香美的藥膳,以滋補風獨影耗損過甚的身體。


    一開始,隻是燉些補湯,每頓喝一碗,然後再進些清淡的膳食,風獨影自然吃得不多,久遙倒也不逼她,隻


    是隔著一個時辰,便又命廚房做一份送來,又讓她吃一點,一天吃上五六頓,雖是頓頓都隻能小半碗,可十


    來天,風獨影臉頰豐潤了些,食量也有所增加,一頓已能用一碗飯了。久遙欣喜之餘,便吩咐恢複正常的一


    日三餐,添加了些魚肉之類的犖食,每日的補湯自然是不能少的。


    如此在別院裏就這樣吃吃喝喝睡睡的,過得一個月後,風獨影飲食正常,身體也完全康複,隻是整個人都懶懶散散的,不愛說話,常常看著一處便發呆,甚至看著看著便又睡去了,套句俗話“睡了吃,吃了睡,


    豬一樣”倒是合適,哪裏還有半分精明強幹的女王風範。


    這一日,一大早,久遙便去喚風獨影起床,看著葉蓮舟服侍她穿戴好,便拉著她去用膳,用罷膳後,他


    即從香儀手中接過一個包袱,然後就拉著風獨影出了別院。


    “你要拉我去哪裏?”這還是風獨影住到別院後第一次出門,舉目望去,可眺望遠處的山峰,山下的城


    廓村莊。


    “帶你去風花雪月啊。”久遙回頭一笑。


    別院門口,葉蓮舟看著走遠了的兩人,問南宮秀:“你還不領人跟著?”


    南宮秀眯著一雙月牙眼,“小兩口甜甜蜜蜜的,怎麽好跟。”他抬頭望去,一隻青碧大鳥正飛在藍空上,“跟著那隻大鳥就好了。”


    任久遙拉著在山裏穿梭,一會兒過小溪,一會兒穿樹林,一會兒又是爬小坡,走了大約一個時辰,久遙忽然停步,回頭跟她道:“閉上眼睛。”


    風獨影挑了挑眉,也懶得問,順從地閉上眼睛,手便被久遙牽起,跟著他的腳步往前走,過了會兒久遙停下了,輕聲道:“不要睜眼,你聽。”


    她便閉著眼睛,凝神去聽。


    安靜的山裏,先是一陣沙沙聲起,仿佛風過樹林,無數枝葉隨風搖曳,接著又是一陣嘩啦啦聲起,似乎是許多和樹葉被風吹離了枝頭,飄飄揚揚地在風中舞動,又隨風而落…… 沙沙嘩嘩的,如同淺潮般一波連一波。


    “這就是風的聲音。”耳邊久遙輕聲道,“現在你緩緩地深深吸一口氣。”


    聞言,她屏息一下,然後再緩緩地深深地吸一口氣,風從鼻端吹過,送入一陣木葉清香,還夾著淡淡泥土的氣息,又似乎帶了些花香,還有鳥獸的氣味……似乎許許多多的氣息味道相雜,卻全在那縷風中。


    “這是風的氣味。”久遙又輕輕道,同時拉起她的手,“現在你張開手掌。”


    她依言張開了手掌,風從掌上擦過,從指間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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