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雖說不知眼前這易姓公子家底,可活了幾十歲的人了,眼光還是有的,隻看兩人穿戴與談吐,便知出身不凡。


    久遙笑笑,道:“大娘家三個兒子都取上了媳婦,又分別給兒子們氣了屋,可見大娘與大爺的能幹。”


    這話雖是誇讚,卻也是大實話,牛大娘聽著心裏樂滋滋地道:“如今沒了兵禍,又少有天災,隻要不是懶骨頭,這日子哪有不好過的,要是換作以前······”大娘想到以前的日子,不由歎了口氣,“若是以前,我家三個小子都不知能不能長成,便是長成了,可能也全都給拉去當兵了。別說如今這兒孫滿堂的日子,隻怕是性命都難保,說不定還落個屍骨無存。幸好,幸好,如今天下太平,我們也可安生過日子了。”她說完也合掌閉目衝著牆上的菩薩拜了拜,“望神天菩薩保佑這大東朝安安泰泰的。”


    自進屋以來便基本不曾出聲的風獨影聽著大娘的話,不由轉頭望向屋外,眼中浮起淡淡的歡喜。


    她的神情久遙自然是看在眼裏,微微一笑,繼續與牛大娘閑話,“大娘如今有幾個孫子?”


    說起孫子,牛大娘頓時眼睛一亮,臉上也蕩開了歡笑,“如今有兩個孫子了,兩男兩女,都長得壯實機靈。老大是四年前娶的媳婦,老二兩年前娶的,孫子下地後,這房子便住不下了,前年便請了鄰裏幫忙,在村東頭分別給老大、老二起了三間房,算是分了家,他們也孝順,三天兩頭便帶著孫子過來看我倆,如今幺兒也娶了媳婦,明年又可報上孫子了。”


    “大娘可真是有福氣。”久遙笑著讚歎。


    “哪裏,哪裏。”牛大娘嘴上謙遜著,臉上卻樂嗬嗬的,“


    當年我嫁我們家老頭那會兒,都是三十年前了······那時候今日一個大王來村裏征糧,明日一個大王來村裏征兵,後日又一個大王領著兵打殺過來······那時日夜擔驚受怕,哪曾想到會有現在的安樂。唉,這人要活啊,就隻求沒有兵禍天災,所以我早晚都求神天菩薩保佑我們的鳳王安康長壽。”


    “哦?”久遙心頭一動,有些奇異地看著牛大娘,“這鳳王是?”


    “是我們的主上——青王。”牛大娘合掌衝著虛空拜了拜。


    久遙眉頭一跳,瞟一眼怔坐看著屋外的風獨影,然後移眸做不解狀地看向牛大娘,“皇帝陛下既封了她做‘青王’,卻不知大娘為何稱她作‘鳳王’呢?”


    “易公子定是外鄉人,想來不知道我們青州前幾月發生的事。”牛大娘看他一眼,然後又合掌向虛空拜了一拜,“我們的主上有個稱號喚‘白鳳凰’,傳說她就像天上的鳳凰一般美麗耀眼,但那也隻是傳說,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可不曾見過。隻是三月前,有個頗為厲害的賊子起兵造反,眨眼間就奪了兩座城,然後領著一幹賊子打到王都去,眼見著危急時刻,忽然主上駕著一隻青色的神鳥從天而降,那些賊子一見主上駕到,頓時嚇破了膽,全都投降了。”牛大娘說道此處,滿臉的興奮,“那天不但有成千上萬的士兵親眼目睹,便是王都裏的百姓也都親眼看到了,我們的主上坐著神鳥飛在天上,比那天神還要威風!”


    “啊!”久遙趕忙做出驚歎狀。


    幾月前的事,早已在青州傳遍,被百姓們傳說得神乎其神,更被民間那些說書人編成了話本,牛大娘聽人說了無數遍,也跟人說了無數遍,可此刻跟這位“易公子”說起,依舊是抑不住的激動,看他一臉驚歎,心頭又是歡喜又是自豪。


    “還不止如此呢。有些賊子就逃到的溱城,關閉了城門,想來個負愚······”牛大娘回憶著那說書先生說的詞。


    “負隅頑抗。”久遙補上。


    “對對對,就是那個負隅頑抗,結果我們主上驅使著神鷹,馱著一群將士,飛到了溱城,將那群賊子打得鬼哭狼嚎,解救了溱城百姓。”牛大娘說得眼睛發亮,就仿佛她也親見了當日情景般,“公子你想想,那些飛鳥什麽時候讓人坐過?這普天獨一一個就隻有我們的主上了!有個話叫‘百鳥朝鳳’,隻有鳳凰才可以驅使白鳥,可見我們的主上真的是天上的鳳凰降世,所以如今我們都喚她‘鳳王’。”


    “原來如此。”久遙恍然大悟般點點頭,一轉首卻衝著自從牛大娘提到青王後就麵無表情的風獨影眨眼睛。


    牛大娘卻沒有注意他這小動作,而是起身走到菩薩像前,躬身拜了幾拜,“我們的鳳王英勇無敵,那些番國、盜匪隻要一聽到鳳王的名字就嚇得屁滾尿流的,所以老身常向神天菩薩祈求,求他們保佑鳳王長命百歲。隻要有鳳王在,我們就不用擔心有番國人侵有盜匪橫行,我們就可以過著太平安樂的日子。”


    一直望著屋外的風獨影終於轉過頭來,看著菩薩像前誠心誠意叩拜的牛大娘,神色微動,目光裏有什麽晃動著。


    “風王殿下。”久遙卻悄悄俯在她耳邊細語著。


    風獨影回眸看他,沒有說話,可鳳目裏盈盈流光早已訴盡一切,被那樣的目光看著,久遙沒有喝酒卻也有了一種微醺的醉意,亦脈脈看著她不語。


    牛大娘拜完回身,看著他們小夫妻的神態,不由慈藹一笑,“時辰不早了,公子與小娘子也累了,早些安歇吧。”


    “是不早了。”久遙起身,“今夜叨擾大娘了。”


    是夜,牛大娘將兩人安置在兒子的新房裏。


    新房裏什麽都是新的,一片紅彤彤的。被上繡著戲水鴛鴦,枕上鋪著並蒂蓮花,窗上貼著比翼鸞鳥,桌上燃著龍鳳紅燭,兩人站在房中,看著這無處不洋溢著喜氣的屋子,都有些心緒波動,想起了當年王宮裏的那一場舉國矚目的婚典。


    那時候,他們在萬千臣民之前拜堂成親,夜裏卻一個英壽宮,一個風影宮,各自孤枕而臥,情傷獨眠,哪裏比得此刻雙宿雙飛的溫馨甜蜜。


    “阿影,今晚就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久遙吹熄了燭光,用著風度影倒相床鋪。


    青帳垂下,夜已深,月亦明,人正好。


    第二日,風獨影醒來時,窗外紅日初升,朝霞自啟開的窗縫投入,斜斜灑落一縷於枕前,為幽暗著一盆水進來,“啊影。你醒了。”


    “恩。”風獨影起身,“什麽時辰了?”


    “卯時了。”久遙將盆放在架上。


    風獨影下床洗漱,弄妥了便要尋衣服,一旁久遙自椅上取過衣裳遞給她。


    風獨影接過,卻發現並非平日所穿的,不由抬目往久遙看去。


    “還記得當日在東溟海邊曾買來白綢說要為你做件衣裳嗎?”久遙問道。


    風獨影想想,點頭,“第一次買的做成了繡屏,後來你又買了一塊,托幺嬸縫。”


    “可惜還沒等衣裳縫好你便離開了,後來縫好了,想著你也穿不到了。便留給了幺嬸送她的侄媳。”久遙隱約有些遺憾之意,“前些日子回到宮裏後,我親自挑選了布匹,讓司織閣做了這套衣裳。”他將衣裳抖開,“阿影,今天你就穿這件如何?”


    風獨影看了一眼,道:“這東西穿著不大方便。”她向來不著尋常女裝,那些裝扮美則美矣,可於身為武將常需騎馬動刀劍的她來說卻是負累,所以為她縫製的衣服都是以簡潔方便為主,而此刻久遙手中這套顯然是套地地道道的女式裙衫。


    久遙搖頭,輕聲道:“阿影,你忘了嗎,你現在不是風影將軍,也不是青州之王,隻是我易三的夫人,一個平常女子,自然也就愛那雲鬢高綰羅裙曳地。”


    風獨影看著久遙,猶疑了一會兒,終是頷首,“好吧。”


    久遙頓時微笑,然後親自服侍她穿上那襲白色軟羅裙。


    待穿好了,他取過梳子要為她梳頭,隻是清徽君閣下實在不曾做過此事,風王殿下亦不擅女式發髻,後來還是牛大娘見他們久不出房過來看看,然後出手幫忙。


    風獨影穿著從未穿過的衣裳,梳著從未梳過的發髻,久遙心頭興奮,不由得拉著她想要細看一番。


    “看你們小夫妻這恩愛的樣子,肯定也是才成親不久。”牛大娘一旁打趣道,“公子你想看也要出去看呀,房裏暗,你能看出啥名堂來。”


    “大娘說的是。阿影,我們出去。”


    風獨影穿著這牽牽絆絆的羅裙走路頗不習慣,可已穿上身了,再反悔也遲了,隻得由著久遙牽著一步三拖地出了房。


    旭日東升,朝霞如一襲緋色軟羅煙,穿過淡雲嫋嫋自天際鋪落,風獨影便站在這一片煙霞雲靄裏,清姿顧盼,風華綺絕。


    烏黑濃密的長發有三分之二收起於頭頂綰成螺髻,係在髻上的銀色發帶順著餘下的長發披垂於肩背,既顯得端莊,又顯得飄逸。身上一襲雪色襦裙,以緋緞鑲邊,繡著銀色雲紋,腰間一條同色的腰帶,束出修長窈窕的身段,廣袖垂落於腰側,輕輕飄拂,下方長長的裙幅上一片火紅的海棠花,細看才知並非繡上的而是畫上,赤花碧葉,栩栩如生。


    她顯然是不適應這番裝扮,微垂著眼眸,卻正好斂了她目中過於冰寒銳利的光芒,晨光清風裏,她螓首微側,粉麵丹唇,亭亭玉立,仿似一枝含露待放的海棠。


    久遙見過統禦萬軍英姿颯爽的風獨影,見過揮劍殺敵冷酷無情的風獨影,見過華殿禦座上威嚴凜然的風獨影,還見過冷漠的、悲傷的、絕望的、歡笑的……很多很多神態麵貌的風獨影他都見過,卻獨獨不曾見過殿前的風獨影——柔美若花,溫婉似水。


    “阿影。”他癡癡地看著眼前的玉人,神魂都不似自己的了。


    風獨影飛快地抬眸看他一眼,觸及他的目光,便如被火灼般又飛快地垂下眼眸。這等羞澀裏略帶稚拙的嬌美情態,在這位噬血鳳凰身上是如此的罕見,別說久遙不曾看過,天下間大約也隻一人曾經領略,在她情竇初開的青澀年華裏。


    久遙呆呆看著許久,才自迷醉中緩緩回魂,然後自懷中取出一物,“阿影,還記得東溟海邊我曾說過要親手采珊瑚嗎?”


    風獨影點頭,目光隻落在他的胸前,卻正看見了他手中之物。


    那是一支串珠步搖,白玉為笄,上方嵌著以赤色珊瑚雕琢的火鳳凰,鳳凰的嘴裏銜著一串赤紅圓潤的珊瑚珠。


    久遙抬手,將那支步搖插入她雲髻的正中,那串珊瑚珠垂下,盈盈墜落她的眉心,“這步搖是我從東溟海中親手采得的珊瑚所製。”


    聞言,她抬眸看他,鳳目澄透清波流溢,那一刹,不再是含露待放的清麗,而是滿樹海棠灼灼盛放,豔色逼人,華光懾目。


    “阿影,你比瑤台的天女還要美!”久遙喃喃,魂醉神迷。


    那刻,不止看癡了久遙,還看呆了牛大娘,便是一早下地幹活正扛了鋤頭回來吃飯的牛大爺也是看傻了眼。


    “哎呀,易夫人這俊模樣,別說是百裏,我看是千裏萬裏也再挑不出一個呀!”半晌後,牛大娘一聲感歎才打破了屋前的沉靜。


    久遙聽著,頓時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那是,那是,天地間再也找不出一個比得上我的阿影的人了!”


    “哈哈哈哈……”聽得久遙的話,牛家大爺、大娘不由得都笑出聲來。


    笑聲裏,風獨影橫一眼得意忘形的久遙,目光相視,卻忍不住也彎唇一笑。她如此梳妝穿戴著,本是極不自在,可此刻望著久遙的目光,看著他一臉的歡喜,忽然間覺得身上的羅裙頭上的雲髻,偶爾一試也是很好的。


    那日早晨,兩人在牛家用過早膳後便告辭離開。


    悄悄將一枚金葉放在新房裏,久遙背上包袱牽著風獨影走出月窪村,兩人緩步而行,路上遇著些村人,個個都看得發呆,隻當是風獨影目光無意掃過時,那些人不由自主畏縮低頭,不敢再看。


    兩人走出了月窪村好遠後,久遙忽然拉著風獨影站住,然後指向身後的月窪村,“阿影,你看。”


    風獨影回頭看去。


    村前的田地裏,有許多男人正揮著鋤頭鋤地;田埂邊有些孩子在挖蚯蚓捉麻雀,有的背著籮筐扯豬草,有的騎坐在牛背上要喝著;山路上有些人在走著,肩上扛著扁擔砍刀,去山裏砍柴;村子裏的婦人們,有的提著籃子去河邊漿洗衣物,有的抱著被子棉衣在屋前晾曬,有的在坪前垛柴,有的在打罵著不聽話的孩子,夾雜些雞鴨嚶嚶的叫聲……


    淺碧山下的月窪村,是如此的平常,又如此的安寧。


    “阿影,你十多年征戰,確實殺了許多的人,可殺戮隻在戰場上,你帶給天下的是太平。天下的百姓,許許多多都如牛大娘一樣感激你,敬仰你!”久遙握住風獨影的手,聲音溫和而堅定,“月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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