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嘲諷的馬周卻沒有立時反駁,隻是整理了一下衣冠起身。


    “出身貧寒又如何?!本朝太祖本淮右布衣,然舉義兵,驅韃虜,複我漢人神器;本朝前內閣首輔,中極殿大學士範希文老大人,少時貧困無依,寒窗苦讀,終能執宰天下,開太平盛世;右都禦史程大中丞,同樣是黔首出身,然如今官至三品,清正廉明,為天下士子楷模;潛溪先生宋老大人,自幼家貧,無從致書以觀,然今日為天子師,被太祖譽為開國文臣之首。”


    馬周微微停頓之後,繼續道,“莫非兩位賢兄以為,他們也是出身村鎮,隻會破題寫文的黔首布衣嗎?!”


    好在大周政治清明,否則就是馬周敢以太祖舉例就是大罪一樁。


    馬周拿出了這麽多布衣的實例來,讓盧淺成和崔浩遠麵上有些掛不住了。


    “也就一個徒逞口舌之利,不通實務,死讀書的呆子罷了!我問你,你可知州縣財政如何運行?!可知賦稅征收如何進行?可知禦史台如何查案?可知內閣中樞如何擬旨?!”


    馬周被盧淺成的四問問得難以回答,盧淺成所說皆是朝廷官員才知道的事情,他布衣出身,隻有讀書,又去何處了解這些東西?


    “一介窮酸布衣,隻知賣弄文章,咬文嚼字,朝廷要這你這樣的人有何用處?!”


    同桌的崔浩遠也幫腔道,“就算此人取巧,在今科考上又能如何?!如此朽木如何與我等宦海爭鋒?!”


    “哈哈哈!”


    在場布衣和寒門出身的舉子都沉默了。


    因為盧淺成和崔浩遠說得句句屬實,他們這些人能有書讀已經是得天之幸,至於那些政事實務又豈是他們能接觸到的?!


    而這些世家大族子弟,家中世代為官,這些政務從小耳濡目染,又豈是寒門子弟,布衣黔首可比?!


    就在客棧之中的氣氛被世家大族壓抑到極點之時,有人開口了,聲音厚重讓人安心!


    “老夫初入翰林院之時,也不知道如何擬旨,程兄入都察院時可知監察查案?!”


    另一個蒼勁有力的聲音開口道,“老夫祖上世代耕種,哪裏懂什麽查案監察之道?”


    兩個身著常服的老者從二樓雅間之中走出。


    盧淺成和崔浩遠不說話了,他們二人雖然依仗家世眼高於頂,卻也知道眼前的兩個老者不是普通人。


    “你叫什麽名字?!”


    聲音厚重的老者看向馬周問道。


    馬周雖然不識得兩人,但卻知道這兩個老者不是凡人,行禮之後答道,“後進末學東陽馬周,見過兩位前輩。”


    聲音蒼勁的老者問道,“不錯!出身寒門,但是不卑不亢,是個可塑之才,老朽冒昧問一句,你為何讀書?!從心回答即可!”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紀大的原因,馬周隻覺得兩個老者顯得親和。


    兩人見馬周猶豫,開口問道,“莫非是不願與我們這兩個半截入土的老頭子的”


    “前輩見諒!晚輩隻是羞於開口。餘少時讀書,隻是為了出人頭地,可以孝敬父母。”


    此言一出,卻沒有人開口嘲諷馬周之誌。


    不管是對於寒門黔首,還是對於世家子弟,讀書為了出人頭地這是人人都會有的想法。


    馬周能開口直言此誌,足見其誠。


    兩個老者對視一眼,蒼勁聲的老者追問道,“那現在呢?!”


    “晚輩曾聽聞大理寺卿,楊學士曾經在觀瀾樓上提有滄海四句。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繼往聖之絕學,開萬世太平。後進末學不敢度楊學士之誌,但也願意效仿楊學士,牧守一方,安黎庶撫百姓,隻願在晚輩身後,得青史提及一句,夙夜為政便已足矣!當然若是能單獨成傳,自然是求之不得。”


    說到最後,馬周赧然,能在史書之中,單獨一傳的不是名臣賢相就是奸佞巨貪,這口氣未免太大了些!


    “好誌向!”聲音厚重的老者開口道,“求學立誌,此乃是我們讀書人的楷模,今日老夫以一拙作與諸君共勉。”


    隨即老者讓人取來紙筆,在桌上寫了起來,邊寫邊誦讀。


    “餘幼時即好學,然因家貧,無從致書以觀,每借於藏書之家,手抄筆錄,錄完即還,不敢延遲。天寒硯冰,手指寒而不可屈伸,亦不敢有所懈怠。因此,人多以書借餘,吾得以遍觀群書。及進學,慕聖賢之道而不可得,又無名師指點,吾嚐趨百裏外,從鄉之賢達執經叩問。”


    在場之人都安靜下來,靜聽老者誦讀。


    “先達德隆望尊,門人弟子眾多。餘隻得立侍左右,不得坐,援疑質理,俯身傾耳以請。故餘雖愚,卒獲有所聞。當餘之從師也,負篋曳屣行深山巨穀中,窮冬烈風,大雪深數尺,足膚皸裂而不知。及書院,同舍生皆被綺繡,戴朱纓寶飾之帽,腰白玉之環,左佩刀,右備絨嗅,燁然若神人;唯餘則縕袍敝衣處其間,略無慕豔意。以中有足樂者,不以貧寒而自輕不如人也。故孟聖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末以《易經》與諸君共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當藏器於身,待時而動!”


    隨後老者收筆,在文末蓋上了自己的私章,隨後將此文原稿遣人送到了馬周的手中。


    “區區拙作,就送給小友了!”


    馬周受到之後手稿之上微微展開,隻見其上寫著《送東陽馬生序》。


    文章字跡顏筋柳骨,力透紙背,盡顯大家之風。


    待看到落款之時,馬周不由身子一震,隻見落款之處的印章赫然蓋著宋景濂的字樣。


    這位贈予序的老者,竟然就是當今帝師,被太祖讚為開國文臣第一的翰林學士承旨,知製誥的宋濂。


    知製誥其實不能算是一個長期職位,而是一個臨時官職,為內閣下屬之官,專司撰作詔敕,太祖一朝的詔書,十之八九都出自此人之手。


    此人為大周上一代文壇盟主,開國三大家之一,更是上一次科舉的主考官!


    此文寫完之後,場內學子皆有感於求學之苦,全場寂靜。


    無論是世家大族還是寒門黔首,在大周想要中舉都不是一件易事,若無潛心苦讀的決心,中不了科舉。


    片刻之後,人群之中還是有人認出了兩人。


    “這不是翰林院的宋學士嗎?!”


    “那個人老先生我見過,是都察院的程大中丞。”


    禦史中丞即為前朝禦史台之長的稱呼,先帝改禦史台為都察院,禦史中丞便是都察院的右都禦史。


    既然被認出來了,程青鬆和宋濂也不再掩飾身份。


    “本官和宋大人來此,就是為了看看我大周新人氣象,眾位須知,我大周取仕,不論地域,不論出身,隻看科舉之試,若有舞弊之時,無須各位學子舉報,本官必查個水落石出。至於所謂的實務能力,在登科之後,自然有的是觀政的機會!”


    所謂觀政其實就是實習、學習的過程。


    大周的科舉在曆代之間都算是公平,考試的考場隨機編排,試卷之上會糊名,然後有專司謄抄的書吏將試卷重新謄抄,抹去所有字跡,再轉呈考官閱卷。


    在評卷完成之後,才會撕開封名,從流程來看已經是相對完善了。


    科舉最大的優點就在於隻取文章。


    無論是策論、刑名、墨貼、經義都是可以從書中學到的,當然世家子弟,官宦人家肯定有其優勢在,但這個優勢隻體現在學習過程之中。


    即便是楊清源這個大周最大的關係戶,也參加了難度最大的會試,並且以經義,詩詞,策論,刑名四科,讓原本對此有疑義的主考官錢牧謙心服口服,摘得會試第五名。


    相當於自主招生,但是也參加了特招的筆試和麵試,取得了優異的成績。


    所以楊清源並沒有被整個文官集團排斥,而是將他視為正常及第的進士後輩。


    科舉雖然有其局限性,但是其優越性是無法代替的,為社會下層民眾提供了新的上升通道,動搖了門閥製度,擴大了統治基礎,推動了文化的發展。


    以考試取士,權在國家,考取者無私恩,黜落者無怨恨,亦有利於社會的安定和政治的清明。


    相比於所謂的九品中正和舉孝廉,科舉的公平性不知高了幾何!


    所謂九品中正,是以中正官對於地區的人才進行評價,稱為中正定品。


    品評主要有三個內容,即家世、行狀和定品。


    家世,就是家庭出身和背景,指被品評人父祖輩的資曆、仕宦情況和爵位高低等。


    行狀,就是個人品行才能的總評,相當於品德評語,一般都很簡括,如“天材英博、亮拔不群”、“德優能少”等。


    定品,就是確定品級,由中央分發人才調查表,在該表中將人才分為九等,即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等級。


    中正定品後,將結果上交司徒府複核批準,然後送吏部保存,作為選官的根據。


    在其中第一位的就是家世,最終形成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局麵。就是所謂考察人才綜合素質。


    科舉固然有萬千不好,但他確實相對公平的,乃是社會底層向上流動的重要通道,對於科舉有所異議的人,提倡素質教育,選拔綜合素質人才的,取締科舉的人,非蠢即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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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提京師之中的一場小小變故。


    楊清源此刻已經來到並州北部,再向前就是雲中都護府了。


    曾經的天策軍就是駐紮在此處的,但是因為北境之戰的大捷,所以天策軍的防線向北推進了兩百餘裏,大片的草場被大周所占領,可以培養更多的優質戰馬。


    這也是設立雲中都護府的重要意義之一。


    馬上就要到天策軍的營地,這就是楊清源何為執意要來北境的原因。


    在神策軍和神武軍不能輕動的情況下,隻有天策軍南下才能破局,但是此刻的天策軍被梁王的大軍死死纏住了。


    即便是李承恩想要放棄雲中都護府的防禦,梁王察罕帖木兒也不會讓他如此輕易地離開。


    隻要並州失陷,那天策軍就相當失去了後援,梁王就是靠磨都能磨死天策軍。


    楊清源來此當然不是為了擊破梁王,現在的梁王就學司馬宣王的戰術,堅守不出,可一旦李承恩所部有會退的跡象,梁王便會揮師追擊,死死咬住李承恩。


    所以李承恩不敢輕舉妄動,隻能在適當的時候抽調兵力緩緩後撤。


    但是半個月的時間,李承恩才僅僅抽調了兩萬人馬。


    楊清源思考半晌,再次快馬加鞭向著天策大營方向趕去,他要去說服趙敏,讓梁王撤兵。


    半個時辰之後,楊清源已經趕到了天策軍大營之前。


    一路上,天策軍的遊騎、斥候已經發現了他,但是之前在北境之戰中,楊清源名聲大振,而楊清源的三弟子楊過又是遊騎出身,所以不少人都認得楊清源,將他帶到了天策大營之中。


    此刻的天策軍大營內,李承恩、秦頤岩等人正在商議抽調兵力之事。


    梁王沙場宿將,給李承恩的壓力不小。


    而梁王之子,也就是王保保,經曆了之前的北境大戰之後,似乎也是有了質變。


    無論是對陣還是謀戰都有了極大的進步,展現出的名將之資,讓李承恩很頭疼。


    這對父子實在不容小覷。


    再加上從各大汗國以及大乾集合的四十八萬大軍,天策軍的壓力著實不小。


    這就是草原第一帝國大乾的壓迫感。


    “大都督!楊侯爺在門外求見!”


    負責營寨防衛的將領急匆匆地跑入大營,稟報道。


    李承恩聽著部將的話,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楊侯爺……”


    大周的武勳之中似乎沒有楊姓之人。


    李承恩完全沒有往楊清源的身上想,此前楊清源奉命南下,任越州黜陟使,察查大案,怎麽會如突然出現在這裏?!


    “哪個楊侯爺?!”


    一旁的秦頤岩也開口問道。


    大帳之內,唯獨平陽侯曹雪陽嫣然一笑,向著大帳之外跑去。


    看著曹雪陽這般模樣,李承恩、秦頤岩、楊寧立時知道來人是誰了!


    除了武鄉侯楊清源之外,又有何人能讓不讓須眉的曹雪陽露出如此小女兒的神態?!


    ------題外話------


    稍稍修改了一下送東陽馬生序。


    抄個文言文就太過分了,簡化刪減了一下,讓大家能看懂。


    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高中的教材,真的每篇古文都很經典。


    之前的舉子改了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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