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尋找“美德”這件事上,蘇無病覺得自己是個一無是處的人。狂傲並不代表他沒有自知之明,事實上,作為年輕版的蘇荊,蘇無病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個“壞人”。不善良。不溫柔。自私。暴戾。喜愛踐踏規則。他不相信在自己身上存在所謂的美德。或許“聰明狡猾”也算是一種美德,他想,那我就還算有一點長處。如果力量審時視度也是一種美德……雖然在從前的人生中頗受歡迎,並且在同齡人中才華出眾,然而蘇無病一直覺得,自己隻是一個技藝精湛的小騙子,好運和狡詐,這就是自己所全部擁有的東西。他沒有意識到自己這種想法產生的原因,他知道,這個世界上存在真正的光明與偉大,所以才下意識地自慚形穢。或許在心底最深處,他向往那種他認為自己永世都無法達到的光明偉岸,所以才將自己永遠地放在黑暗陰沉的角落。他從不節製自己心中陰暗的**與想法,以及自己那些尖銳刺骨的傲慢。緹娜認為這是他在等待有人來懲罰自己。大部分時候神經兮兮的小瘋子並不像表麵上那麽粗枝大葉,她的感覺十分敏銳,雖然無法用語言說清楚她到底在少年身上感覺到了什麽,但是正是這種感覺,讓她確信,蘇無病日後的確能夠成為現在的蘇荊。她能觸碰到這小子堅硬外殼下,那些還沒有被世故老成汙染的地方。“這樣,我們來互相表揚一下吧。”緹娜在城堡裏的火堆上跳來跳去,“誰說出的別人的優點最少,誰就要聽別人的話做一件事。啊,這個遊戲很好玩吧!”“……”“……”蘇無病和楚陌都不太情願。蘇無病極少開口誇獎別人,而楚陌則是完全不喜歡說話。然而緹娜的動力太快了,甚至已經開始牽著話題跑來跑去。“我先來吧!”緹娜用蹄子踢踢少年少女。“首先是小陌!嗯……心態沉穩。而且跑步速度很快!”“這也算嗎?”蘇無病瞪大眼睛。“怎麽不算?你嘛……腦袋靈活,而且經驗很豐富。”緹娜愉快地開始繞著火堆跳舞。不成樣子的舞姿讓眾人感覺有點尷尬。獨角獸呲牙咧嘴了一會兒,歎了口氣,“你很活潑,很有活力。勇敢。我覺得這個品質很好。而且,啊,洗幹淨了之後還挺漂亮的。”蘇無病和緹娜意味不明地對視了一會兒,交換著無言的信息,然後同時默契地轉過臉去不。“輪到小陌了。”緹娜碰碰蜷縮在火堆邊上的小小天馬。楚陌皺著眉毛想了一會兒。輕聲道:“你們都說完了。”“不會吧!”“我們的優點隻有這麽一點點嗎?!”陸馬和獨角獸齊聲哀嚎,“我知道我很人渣,但是也沒有人渣到這種地步吧!”“緹娜,很聰明。比我要聰明很多。”楚陌微微偏過頭,眼神避開兩名同伴,“而且很有生命力,就好像什麽東西都難不倒你一樣。碰到困難的時候從不氣餒,很堅強,哪怕悲傷,難過的時候也會用唱歌跳舞之類的辦法調整自己的心態。適應性很好。很強。而且思維總是能夠想到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思路很‘奇特’,這裏是褒義。而且比我和他都更堅定自己的道路。有……可愛標記。我很羨慕。緹娜你知道自己要怎麽活,知道自己想過怎樣的生活。這比我要強很多很多。”“啊,謝謝,謝謝。”陸馬有點不太好意思地用蹄子刨地,“不過你這麽一說,我確實覺得自己是個挺了不起的人。不對,我本來就很了不起啊!”“至於無病……”楚陌吸了一口氣,然後半天沒說話。“想不到詞了吧。”獨角獸訕笑道,“很正常。我很理解。這是正常的反應,我不介意。”“……很溫柔。”“啊?”“很溫柔。”“不好意思。您能重複一下麽?”少年獨角獸臉上那種訕笑漸漸消失了,他的眼神有點惡狠狠的。“你確定你說的是我,而不是一個別的……”“很溫柔。”楚陌第三次重複,“很善良。有的時候很膽小,但是總是能表現得很堅強,無懼一切。很有領導者的感覺。”“……”“他……有很多優點,隻是他不願意麵對,而且總是喜歡把自己當成壞人,大概是害怕受傷吧。很會置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哪怕他試圖嘲諷別人的時候,也會扮演一個膚淺的壞人,讓被嘲諷的人感覺到自己……並沒有那麽壞,或者說反而開始有了自信。他很了解人的心,特別是和他一樣,膽怯的孩子們。哪怕他不想去幫助別人,他心中的善良也會驅使他去拉人一把。”“你……確定你不是為了贏下遊戲,而開始胡言亂語?”緹娜用蹄子抱住腦袋,“我覺得你說的好像是一個我們都不認識的蘇無病……”蘇無病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強調一下,蘇荊和蘇無病是不同的兩個人。兩個人。請不要搞混了。”“很幽默。為了讓人開心,甚至願意自己扮演小醜。反應很快,腦子很好使,很清晰明白。值得信任。”楚陌一口氣繼續說下去,“能夠很好地使用自己的優點和長處,有一種貴族式的驕傲,不願因為自己的優勢去占別人便宜。厭的人,就一定要懲罰他,很有正義感。自己堅持的事,就一定要完成,有著我所沒有的堅強毅力。”“但是,你也,很有毅力啊?”緹娜攤開蹄子,“我們每天都能練習劍術啊。”“我感覺不到痛苦。”楚陌娜,“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叫做毅力,做自己不喜歡做,甚至會感到痛苦的事,然後堅持下去。這才叫作毅力。他能夠感覺到痛苦,比正常人更能夠感受到痛苦,甚至我能夠感覺到。他整個人都沉浸在痛苦中,然而依然能夠這樣堅強地前進。所以我覺得他比我有毅力得多。”她頓了一下,像是牙疼一樣地補充道:“而且長得……蠻好”篝火邊安靜了一會兒,蘇無病搖搖頭,不堪重負地站起來走開,揚蹄道:“我感覺不太舒服,去散散步。我想獨處一會兒。”兩匹小馬蹣跚著遠去,明明被誇獎了一番,正常人應該很高興才對。結果蘇無病好像打了一場敗仗。在城堡走廊的角落裏,天角獸深深地眼蘇無病,他說是散步,但是走的方向卻很明確,那就是之前他一直呆著的書房。一走進曾經暮光閃閃的書房,蘇無病就癱倒在了坐墊上。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在顫抖,就好像是被剝下了皮的青蛙一樣抽搐著。很難形容他為什麽會感到這樣……恐懼不安,他心底最恐懼的事還是發生了。他被……自己的同伴所喜愛了。這種恐懼伴隨著他接近自己喜愛的人後就如影隨形地跟隨著他。你需要學會和人相處,他還記得蘇荊對他的人格曾經作出評價,這也是蘇荊對自己的過去做出的評價。從現在回望自己的人生。蘇荊曾經多次考慮過,如果自己更早地學會人格上的自立,學會和人健康的相處方式……有些悲劇或許就不會發生。蘇無病。年輕時的蘇荊,恐懼和人相處。在這個世界上,蘇荊隻有和蘇蘿在一起的時候才能夠完全敞開自己,而麵對除了蘇蘿之外的他人,他就會像是刺蝟一樣地豎起自己的針刺,用戒懼和麵具去將自己與他人隔離開。他無法完全敞開自己的心胸,無法忍受自己人格中的弱點,於是他隻能夠用一重重偽裝,用傲慢和敵意去麵對他人。你是怎麽能夠做到。對陌生人也抱有真摯的善意和愛意呢?他無數次地問蘇荊,在二人的思感中交流。然而許多年後的他沒有告訴他一種訣竅,一種控製自己心意的方式。隻是讓他去尋找自己的同伴,尋找能夠讓他托付心意的人。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他有著山村貞子的海魔血脈,積累的負麵情緒讓他的心能迅速提升,然而也越來越難以控製。他誠實地麵對自己的內心,他喜歡楚陌,喜歡緹娜,喜歡三人的冒險,三個同齡少年少女在戰鬥中的默契感,並肩作戰的經曆,以及對彼此的敬仰。是的,敬仰,蘇無病敬仰緹娜,這團永不熄滅的火焰,也敬仰水晶般澄澈透明的楚陌。他自慚形穢。他害怕自己被被人喜愛,我這樣,一無是處的壞人,不配承載“愛”。遲早有一天,她們會己心靈與能力中汙濁的一麵,己在強大與自信外表下,怯懦又偏激,自卑又嫉妒的蛆蟲般朽壞的心靈。他感受著火焰的溫暖,卻害怕靠得太近,被火焰所灼傷。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的發生。獨角獸躺在靠墊上,心中冰冷一片。他逃避三人組之間對彼此情感的確認,遲遲無法麵對。然而在這之前,他親耳聽見了楚陌的讚揚,在他狠狠把她欺負了之後。他知道,狀態已經不對了,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他已經離火焰……太近了。不過在逃走之前,他還有最後一件事可以做。他閉上眼睛,進入夢境。露娜,露娜,夢魘之月。我來到你的領地。露娜,露娜,夢魘之月。借給我你的力量。夢境就是連接現實與虛幻之間的橋梁,黑色的心靈之力構建他的夢境,在夢境中的他回到了少年的體態。不,和真正的蘇無病的體態有些微妙的不同,更成熟了一些。雖然還沒有到現在蘇荊的成熟,然而已經長大了三四歲,是高中年齡,那個已經見過了蘇蘿死去的蘇荊,那個正在自暴自棄中燃燒自身生命的蘇荊。“……暮光閃閃……”他咬牙切齒地咆哮道,“如果我竭盡全力,你能夠與我相較嗎?”蒼白的少年有著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他的右掌開始變得赤紅,甚至能夠膚肌肉變成了紅色的玉石一般的晶瑩,能夠部白熾的骨節,赤紅的右手緩緩握緊拳頭。“神血”開始解開封印,他的代號之所以被稱為“神血之子”,是有原因的。雖然采用了蘇荊的基因組作為原本,然而經過生物學大師精密的編寫後,蘇無病並不是作為“人類”而設計的物種。從生物的層麵上,蘇無病是真正遵循進化議會理念設計的怪物,本質上就與正常人類有著巨大區別的物種,一種蘊含著無限可能的高維生命。隻不過這種設計並沒有完全成功,一開始的蘇無病隻是一顆種子,真正的力量需要他在成長的過程中自行解鎖。就在他也沒有注意到的地方,他纖細的腰肢上,一個小小的圖案幾乎開始成型。身體深處,沉重的大門被緩緩推開,似乎無窮盡的力量湧了出來,讓他能夠編織自己的夢境,把自己的精神世界當做一件武器,打造成前往精神世界混沌深處,發狂的天角獸鑄造的迷宮。如果自己注定要作為一個懦夫逃走,那就讓我在隻有我自己知道的地方勇敢一次吧。少年忍耐著全身各處仿佛被撕碎一樣的痛苦,蛻變就是忍耐適應痛苦的過程,他想起了這句話,這是路夢瑤送給他的話。忍受痛苦,然後前進,蘇蘿這樣說。我一個人就夠了。少年露出獰笑,他曾經多次在記憶中荊露出這種殘忍的笑容。直到他真的開始這樣笑,才發現這笑容不是出於嗜虐的殺意,而是極端痛苦,卻又想要表現得堅強時露出的表情。我一個人就夠了。他周圍的夢境化作無數碎片,變成他手中的長劍與盔甲,黑色的夢境碎片,他反複重複的噩夢,這些絕望與抑鬱在此刻成為他的力量,令他站在半神般強大的敵人的國度之前。“因為我毫無價值。”他踏出一步,與來自的力量碰撞。(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