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州城外,眉山。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冥冥中早已注定。


    當尤佳跟著寧永年站定在半山腰的一塊巨石上,俯瞰著腳下蔓延著滔天大火、卻又無比死寂的原州城時,隻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


    三個月以前,自己曾來過這裏。


    當時魏長天來原州要救梁振和梁沁,他們便是在此處告的別。


    那時候原州城還未破,城外盡是密密麻麻的大奉兵,魏長天準備獨自一人進城,自己想要同去卻被攔了下來。


    還記得當時自己曾說——


    “公子,你一定要平安回來......徐姐姐還在家中等你。”


    前半句是自己的真心話,後半句是為了掩蓋窘迫的補充。


    而比這句話更令尤佳此生難忘的則是魏長天的回答。


    “我可是惜命的恨,再說就算是為了你們,我也不會以身犯險的。”


    “......”


    一個“你們”,便讓自己心中的癡情開了花、結了果。


    再然後,自己便隨魏長天去了奉元。


    在奉元的日子,是尤佳此生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自己每天都可以見到魏長天,可以與他一起吃飯、一起打牌、一起討論閻羅案情......雖然每次說著說著就會聊到別處上去。


    尤佳還記得自己每次都會被魏長天時不時冒出來的“新言新語”逗笑;還記得魏長天每次打牌輸給楚先平都會企圖把自己也拖下水;還記得魏長天與李梧桐時有發生的拌嘴,以及過後悄悄與自己吐槽後者的刁蠻......


    李梧桐應當是喜歡公子的,就是不知道如今他們怎麽樣了。


    也不知道,以後公子還會不會記得我......


    回憶至此便戛然而止,不知不覺中淚水已充盈了眼眶。


    不同於嬌生慣養的陸靜瑤等人,尤佳在龍衛的經曆使得她此前很少會哭。


    不過自打遇見魏長天之後,自己就變了呢......


    嘴角突然浮上一絲幸福的笑容,左手輕輕握住了藏於袖中的匕首。


    那條傳給同舟會所有人的刺殺指令,尤佳也收到了。


    雖然魏長天說的是“沒有十足把握,不必動手”。


    雖然寧永年已然二品,隻有四品的自己能夠得手的幾率微乎其微。


    不過尤佳卻還是決定試一試......即便是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


    這既是為了魏長天。


    也是為了原州城中二百萬無辜百姓的命。


    “......”


    一絲銀光從袖中露出,塗抹了劇毒的匕首慢慢抬起,向著始終背對著自己在俯視原州城的那個男人一點點靠近。


    如果是正麵對決,哪怕是一千次、一萬次,尤佳也絕對不會有丁點勝算。


    但若是偷襲,或許還真的可以成功。


    “噗通,噗通......”


    感受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尤佳握住匕首的手亦在不受控製的顫抖。


    但也就在此時,身前那近在咫尺的男人卻慢慢轉過了身子。


    “尤佳,你是要殺朕麽?”


    表情沒有一絲驚訝,亦沒有出手反擊。


    寧永年就這麽一動不動的問了一個完全可以算得上廢話的問題,然後又在尤佳驚慌失措的眼神中說出了第二句話。


    “既然如此,那朕就任由你殺。”


    “動手吧。”


    “......”


    毫無疑問,寧永年如今的舉動大大超乎了尤佳的所有預想。


    雙眼驀然瞪大,死死看著寧永年那平靜的雙眸。


    此時此刻,尤佳突然有一種感覺。


    麵前的男人沒有騙自己,他真的甘願被自己殺掉......


    “為、為什麽......”


    眼眶中的淚水更多,尤佳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多問這一句。


    而寧永年也沒有回答,隻是低頭看著慢慢逼近的寒芒,然後閉上了眼睛。


    “......”


    “砰!!!”


    急促的山風夾雜著一聲悶響於山澗之中響起,旋即又歸於平靜。


    山腰處空空蕩蕩,不見一個人影,唯有地上散落著一瓣小小的桃花。


    當然了,如今早已不是春天,所以此物必不可能是真的桃花。


    它其實是一支有著桃花模樣墜子的簪子。


    這簪子是一個男子從一個老頭那裏通過下棋贏來的小物件。


    也是這個男子送給一個女子唯一的物件。


    更是這個女子,最寶貴的物件。


    鮮血浸沒了桃花墜,隨風蕩起一陣花香。


    去年今日,人麵桃花。


    不知所蹤,莫笑春風。


    ......


    ......


    原州城,石磨巷。


    透過窗縫看著城中燃起的巨大火光,李肆有些疑惑的撓了撓頭。


    今天在城中發生的一切實在都太古怪了。


    所有城門盡數封死,大奉兵在街上跑來跑去,甚至還衝進自己的屋子裏大肆搜索了一番。


    也幸好自己平時足夠謹慎,否則那些共濟會的信物估計都要被搜出來了。


    就是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雖然身為堂主級別的共濟會“高層”,但李肆除了在大奉軍中有幾個職位不高的“生意夥伴”之外便再沒有什麽情報來援,因此白日裏折騰了半天也沒打探出什麽。


    對此他其實是有些內疚的。


    “算了,以後慢慢就好了......”


    自我寬慰一句,從懷中摸出一塊子母玉準備給楚先平匯報一下今天在原州城發生的事情。


    不過就在此時,李肆卻突然感覺到腦袋有些暈。


    “唔?怎麽回事?”


    他伸手敲了兩下額頭,心中暗罵了一句。


    作為武人,李肆早已忘記自己多少年未曾有過災病了,因此並未當做一回事。


    但當大腦開始一點點變得遲鈍,甚至已無法再掌控自己的身體時,他終於好像明白了些什麽。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城中到處都在著火,但卻無人救火。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麽隔壁那個患了肺病,每日都要咳嗽到半夜的老頭今夜卻沒發出一絲動靜。


    他突然明白了等下會在自己身上發生什麽......


    “咕嚕嚕......”


    乳白色的子母玉從手中跌落,在地上翻滾幾圈後停在腳邊。


    不。


    不會的。


    自己不會就這麽死去。


    明明算命的說自己可以活到古稀之年,如今還差得遠。


    明明自己才剛剛撞了大運,結識了魏公子,當上了堂主。


    明明自己還沒有討個婆娘,生個娃。


    明明自己在戰場上都沒死。


    對!


    自己一定不會死......


    這麽想著,身上好似也憑空有了力氣。


    李肆笑著彎下腰,想要將子母玉拾起,將發生的一切告訴楚先平後便去好好睡一覺,然後再睜眼時便是新的一天。


    但那佝僂的身子一彎下去,便再也沒能直起來。


    ......


    ......


    距離石磨巷數裏外的一處民宅。


    “哇呀呀!”


    “三十六州豪傑齊待命,複原州豈止是孤軍!”


    “義師勁旅終必勝,英雄何必淚滿襟!”


    “權當作塞雪立馬黃龍痛飲!”


    “渡莽河,掃李奉,前仆後繼,憤起哀兵!


    “......”


    遍及全城的大火已燃及小院的近處,“劈裏啪啦”的火燃聲中卻有一聲聲鏗鏘有力的唱詞自屋中傳出。


    這是原本一場原州城中“有誌之士”的集會,唱的是關於“驅除外敵,奪回原州”的戲。


    雖然大部分原州百姓並不在乎自己是姓“寧”還是姓“李”,但也總有些人有著不一樣的家國情懷。


    他們時常會齊聚於此,討論該如何配合朝廷大軍將大奉軍隊趕出原州。


    這些人當然知道此舉的風險,亦有很多已經因此掉了腦袋。


    不過從大奉占領原州城的那一天開始,這樣一個組織的人數便隻多不少。


    “壯誌未酬身先......咳!”


    “咳咳咳!”


    從屋外擠進來的濃煙使得台上穿著破舊戲服的老者幹咳了幾聲,戲詞也因此斷了幾息。


    艱難的抬眼看了看台下的滿堂“看客”,耳邊亦再無那熟悉的鼓聲與板聲。


    老者在原州城唱了一輩子戲,自然懂得唱戲必須要有始有終的規矩。


    而他既然願意來這裏唱戲,就更明白“忠君義國”的道理。


    隻是,他或許直到死前的最後一刻也不會相信,他們這些人究竟是因誰而死......


    “......”


    顫抖著站直身子,老者用用力抖了抖戲服背後的靠旗,左手握拳在上,右手拖掌在下,擺出了一個象征著“忠義”的姿勢。


    然後,他用盡全身力氣,拖著長長的、抑揚頓挫的腔調,唱完了這出戲的最後兩句詞。


    “壯誌未酬身先殞,還我河山有兒孫!”


    “此生不虛度,精忠報國畢我終身!”


    “精忠報國,畢我終身!”


    “......”


    ......


    天吉十五年,七月十五。


    原州城,這座曆經無數滄桑變化,歸屬權在奉寧兩國之間幾度更迭的千年古城,就這樣在一片大火中於一夜之間化為灰燼。


    城中二百餘萬百姓,五十餘萬大奉兵卒,共計近三百萬人......


    盡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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