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炷香後。


    明亮的軍帳之內,魏長天見到了明顯消瘦很多的李梧桐。


    後者雖然瘦了很多,臉色也慘白的厲害,但模樣卻還是如此前那般,並沒有太大變化。


    隻是容貌未變,可兩人看向彼此的眼神卻再也回不到最初了。


    “公子,奴家先出去了。”


    長裙晃動,之前一直待在這裏照顧李梧桐的楊柳詩站起身子,輕輕說了一聲便掀開帳簾離去。


    而隨著她的離開,帳中便隻剩下了魏長天和李梧桐兩人。


    “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吧。”


    在李梧桐對麵坐下,魏長天表情平靜:“不過身子無礙便好。”


    “公、公子......”


    眼淚一瞬間充盈眼眶,李梧桐也不知為何隻是聽魏長天說了一句話便再也忍不住淚水,聲音更是無比更咽。


    “我、我知道錯了,是我對不起你......”


    “我不該相信寧永年的,我不該相信他的......”


    “我好恨自己為什麽這麽蠢......”


    “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


    猶疑波底鮫人淚,滴在衣裳半欲零。


    眼淚順著臉頰滑下,滴滴落在衣裳上,暈染開一片濕潤。


    李梧桐的哭聲和道歉聲回蕩在軍帳,其中似乎夾雜著無邊的悔恨與內疚。


    她死死咬著嘴唇,一直望著魏長天,肩頭顫抖的厲害。


    她想要撲進魏長天懷裏,但是又覺得自己不配,所以不敢。


    她期望能聽到魏長天哪怕隻有一句的安慰,可後者卻始終沒說一個字......


    然後。


    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李梧桐才在帳外呼嘯的風聲中聽到了一個平靜到讓她害怕的聲音。


    這個聲音是這麽的熟悉,卻又這麽的陌生。


    “把你自打離開蜀州城後發生的所有事,原原本本跟我說一遍。”


    “......”


    ......


    淒涼今夜月,照我離舍情。


    在離開蜀州城的路上、在九南縣城之下、在懷陵城的大獄裏、在刑場邊那個小小的茶館裏......李梧桐曾經無數次想象過如果此生還有機會再與魏長天重逢,後者會說些什麽。


    但她從未想到過如今這一幕。


    “我......”


    聲音仿佛有些苦澀,然後又在那波瀾不驚的眼神中變得無比痛苦。


    李梧桐顫抖的看著魏長天,用了很長很長的時間才一句句把後者想知道的事情說完。


    而魏長天對此的回答卻隻有簡單的一句。


    “好,我知道了。”


    “......”


    風聲依舊,凜冽無比,在天地間隱隱回響。


    李梧桐身子猛地晃了晃,心中突然變得空蕩蕩的。


    搖曳的燭火、明亮的營帳......仿佛世間上一切東西都在這淒厲的風聲中消失了,所有來去通通不過是場夢幻。


    甚至就連魏長天的聲音也變得縹緲。


    “公主,你父皇不在我手中......”


    “劫法場之事其實並不是我做的......”


    “我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不過猜測他應當可以活下去......”


    “......”


    簡單幾句交代完李岐的情況,魏長天便看著失魂落魄的李梧桐不再說話。


    雖然表情一直很平靜,但他此刻的內心卻難免有些複雜。


    這是一種很難說得清的情緒。


    在已經知道了所有事情來龍去脈的情況下,魏長天當然明白自己在李梧桐心中的分量其實遠遠比不上大奉這個家國概念。


    換句話說,如果真的給李梧桐一個機會,讓她在大奉的存亡和自己的生死之間做一個抉擇,那她大概率會選擇前者。


    至於自己對此是什麽態度......


    聽起來可能有些不可思議,但魏長天其實真的不在乎這樣一個排序,亦不覺得這有什麽問題。


    他並非是要自己在所有人心中都必須排在首位,甚至還希望自己的身邊之人都能夠有這般追求。


    可李梧桐錯就錯在她為此放棄了所有的底線。


    不是笨,不是蠢,不是衝動。


    隻是“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底線。


    從這個角度來講,她跟寧永年倒是挺像的。


    所以,魏長天如今也談不上“原不原諒”,是能說是“接不接受”。


    而他既然會因為原州城慘案決定造反,那自然便也不會接受李梧桐。


    就這麽簡單。


    “......”


    “公主,你接下來是如何打算的?”


    半晌之後,魏長天終於再次開口問道:“大奉的局勢短時間內不會穩定,你可曾想過日後要去哪裏?”


    “我......”


    仿佛預感到了什麽,李梧桐的呼吸一瞬間變得緊促,聲音急切又慌亂。


    “公、公子,我都聽你的!”


    “去、去哪裏都好!我絕不會再如此前那般了!”


    “你、你相信我好不好,相信我......”


    “聽我的是麽?”


    魏長天點了點頭:“既然這樣,那你便走吧。”


    “我不管你去哪裏,你也不必告訴我。”


    “但你要知道如果你再次落入寧永年手中,我不會再救你了。”


    “公主,我從不欠你什麽。”


    “你也不必愧疚,因為你也不欠我什麽。”


    “所以從今往後我們便是陌路人,各走各路吧......”


    “......”


    說完最後一句話,魏長天便沒有一絲猶豫的站起身子,徑直走向帳簾。


    他此番絕情至極的舉動並不是裝的,但就在他欲掀簾而出的前一刻,李梧桐卻忽然踉蹌著追了過來,滿臉淚水的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


    沒有歇斯底裏的哭嚎,沒有悲痛欲絕的哀求。


    後者甚至都不敢與他有肢體接觸,隻是緊緊抓著那一縷衣角,用最小、最卑微的語氣反複重複著最後一句話。


    “不、不要丟下我好不好......”


    “求、求求你......”


    “不要丟下我......”


    “......”


    腳步一頓,魏長天的胸口好似有些悶。


    他閉上眼睛,又在幾息之後睜開,然後便猛然伸手掀開了帳簾。


    “張三!”


    視線投向守在帳外的張三,語氣還是那般貫徹始終的冰冷。


    “去備一匹馬!立刻送公主離開!”


    “還有,明日一早便放出風去,就說武平公主被寧永年種下蠱毒,已於今夜死了!”


    “是!小人明白!”


    “嗯,去辦吧。”


    撂下最後一句話,魏長天旋即揮手斬斷自己的衣角,緊接著便大踏步走入了夜色之中。


    李梧桐下意識的想要去追,但才跑出一步便被張三攔住了去路。


    “公主,還請您不要讓小人為難。”


    “......”


    腳步猛然頓住,李梧桐的身子先是僵硬了一瞬,然後又仿佛失掉了所有力氣一樣,抓著帳簾一點點滑落,直到徹底跌坐在寒冷的黃土之上。


    “就說武平公主被種下蠱毒,已於今夜死了!”


    冰冷的聲音好似猶在夜空回蕩,遠處那個背影隻剩最後一抹模糊的輪廓。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


    “魏公子!再見時要娶我!”


    “你答應過我的!”


    “......”


    寒風似刀,吹亂了李梧桐才將將抵肩的短發。


    她慢慢閉上眼睛,終於感覺到了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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