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衝北小武惡狠狠的做了一個鬼臉。


    小九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他說,薑生,北小武說,你們家有隻貓,你一直拿著它當自己的命似的,我怎麽沒看到呢?


    小九突然提起小咪,讓我兀自難過了一下。涼生看了看我難過的表情,對小九說,小咪三年前就已經去世了。然後他又拍拍我的腦袋,說,薑生,咱家小咪已經是隻很幸福的小貓了,有你這麽個好主人。


    我吸吸鼻子,衝涼生笑,我說,哥,我知道。


    同涼生一樣,小咪也是我童年生活的一部份記憶,每次我哭或者被母親罰在院子裏站著的時候,小咪總是在我腳下,至今,我仍然記得它身體的溫度,那麽小小的、茸茸的一團,縮在我的腳邊。有時候,它小小的鼻翼裏噴出的熱氣輕輕的環繞在我的腳踝處,同涼生一樣,它是我不開心的生命裏為數不多的歡樂。


    小咪去世的前些日子,不肯理人,性情有些暴躁。


    涼生陪我把它抱到魏家坪的操場上,小咪安靜的伏在草叢裏,眼睛眯著,偶爾,抬抬眼,看看周圍茂密的草。


    我問涼生,來世,小咪會記得回來的路嗎?


    涼生說,傻丫頭,那有什麽來世啊?


    我突然變得跟小咪一樣暴躁起來,我衝著涼生直跺腳,我說,你騙人,騙人,騙人!有來世的,就是有來世的!說著說著,我突然感到那麽委屈,眼淚大顆大顆的掉下來,滾落在我淡粉色的唇角。


    涼生傻傻的看著我流眼淚,說,薑生,你別哭了。我不願意看到你流眼淚的樣子。


    我擦擦眼淚,咧著嘴展開一個很難看的笑,說,涼生,來世,我不做妹妹了好麽?讓小咪替我做你的妹妹好麽?


    涼生一直一直不肯說話,月亮孤單的掛在天上,遠遠的,看不見人間的寂寞。


    也是那天晚上,小咪失蹤了,確切的說是,去世了。大人們經常說,貓是種很奇怪的動物,死得時候總是躲起來,不讓人看到。


    我一直覺得,世界上所有的貓兒都是女孩子,而世界上所有的狗狗都是男孩子,所有的女孩子都像貓一樣小心翼翼隱秘著自己的心思和傷口,生怕別人發現;而世界上所有的男孩子都像狗狗一樣有著那麽忠於自己內心的眼睛,就是不說話,他們的眼神也能泄露出他們的世界。


    那天晚上,涼生做在石磨上溫書,我在他身邊坐著,晃著腿,仰望著星空,十三歲的年齡,我遇到了第一場離別,同小咪的離別。


    我問涼生,我說哥,你知道你上輩子是什麽嗎?


    涼生合上書,搖搖頭。眼神清冽的看著我,如天上的月光一樣,潔白而晶瑩。


    我說,哥,可是我知道,我上輩子是什麽?


    涼生用書敲了一下我的腦袋,笑,淨瞎說。薑生啊,我看你可以給前街的王神婆做繼承人了。不如以後,我就叫你薑大神婆吧?


    我皺皺眉毛,衝他做了一個窮凶極惡的鬼臉,繼續說,我說哥,真的,我真的知道自己上輩子是什麽。我上輩子是一隻貓,像小咪一樣的貓。


    我安靜的看著涼生,月光下的涼生,眼睛像星星一樣明亮,溫潤可親。我說,涼生,你信嗎?每個有哥哥的女孩,上輩子都是一隻貓。


    涼生不解的望著我,搖搖頭,說,你怎麽就這麽肯定呢?薑生?


    我說,真的,我就是這麽感覺的。上輩子,你的那個妹妹不願意來生還做你的妹妹,於是,就對她懷裏那隻叫薑生的貓說,薑生,來世,你替我做我哥哥的妹妹吧。所以,我就由前生那隻叫薑生的貓,變成了今生涼生的妹妹。


    風吹過我的絨細的小碎發,涼生的眼睛眨呀眨的看著我,說,那麽薑生,我的前生是什麽啊?


    我翻了一個白眼,說,哥,你真笨,你前生還是涼生啊。


    涼生輕輕的哦了一聲,說,那我前生那個妹妹去哪兒了?


    我冷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跳下石磨,誰去管你前生那個見鬼的妹妹啊?幹嗎要打擾那隻叫薑生的貓啊?讓她一輩子都不快樂!我討厭你那個前生的妹妹!


    涼生在我身後直搖頭,說,薑生,真怕你了,自己杜撰出這麽一套東西,還在自己跟自己生氣?真是個傻大丫!


    我不回頭,一直往屋子裏走……


    涼生到現在也不知道,三年前,我往屋子裏走的時候多麽傷心,眼淚多麽大顆大顆的往下掉。就好像那一年滿懷希望的去春遊,卻得到老師毫無餘地的拒絕一樣。那一刻,十三歲的我,陷入了自己杜撰的魔咒裏不能自拔:我深深的相信了,自己的前生,就是一隻叫做薑生的快樂的貓,變成了今生再也無法開心的女孩。


    隻是,小咪,請你一定要記住涼生的模樣,記住回來的路,來生,替我做涼生的妹妹好麽?


    所以,涼生,你說謊了。(1)


    我咽下涼生給我夾到碗裏的雞蛋,北小武跟小九已經把麵吃完了。


    涼生看看我,說,薑生,你到底在想什麽?吃得那麽慢啊?


    北小武笑,說,她在想自己吃這麽多飯也是浪費。你什麽時候見到豆芽菜能吃成胖大海?


    涼生瞪了北小武一眼,說,你少說話惹薑生了,她這麽瘦,還不是被你給禍害的,整天遭受你的精神摧殘蹂躪折磨……


    小九笑,說,涼生,涼生,知道你詞匯豐富了,可你要真想你家薑生肥,你就給她蜂蜜喝,不出倆月,她就不扁了。


    我不滿的衝他們翻白眼,我扁關你們什麽事?我扁我樂意啊,你們想扁也扁不起來啊?


    北小武哈哈的笑,說,那個,那個,薑生,從此以後,我再也不對你進行精神摧殘了,我發現你現在都智障了,我和涼生本來就很扁,你是看不出來還是摸不出來啊?


    小九在一旁咯咯的笑,涼生一聽,臉都綠了,放下碗指著北小武就吼,你少在這裏跟薑生說胡話!


    北小武搖搖頭,對著涼生賠笑,說,都大人了,再說,我也隻是說說啊,光著屁股一起長大的人,你幹嗎那麽計較啊?真不義氣。


    小九也笑,說,薑生,以後,我和北小武再不編排你了,不過,姐姐我可真怕過個幾年後,你想不開,去動手術受苦,還不如趁還沒發育完全喝蜂蜜來的快!


    說完,他們兩個就溜出去了。


    我把臉轉向涼生,我說,哥,我是不是真的很難看啊?


    涼生說,別聽那倆爛人,他們的話聽不得。薑生已經很好看了。


    我吐吐舌頭,慢吞吞的說,那,那萬一我想更好看呢?


    涼生一時語結,最後笑笑,說,我看,好像沒有那個必要了吧?薑生,你聽哥哥的,北小武那混球就是對你進行精神荼毒,你以後離那精神鴉片遠一點。


    我輕輕喊了涼生一聲,哥。然後看看周圍,確定父母都睡了,就小聲說,你忘了,北小武是我男朋友啦。


    涼生伸手推了一把我的腦袋,說,得了吧,那你綠帽子可是戴到家裏來了。


    我嘿嘿的笑,繼續吃涼生做的麵條。我抬頭看了看涼生,我說,哥,要是我一輩子都能吃到你煮的麵條就好了。


    涼生說,少說胡話了,那還不膩死你?


    我很固執的搖頭,我說,要是,我一定吃不膩呢?


    涼生笑,那好,我就給你煮一輩子麵條吃。這簡單的。


    我搖搖頭,我說,哥,你也學會騙人了。這樣不好。


    涼生有些著急,眉心微微的隆起,說,我什麽時候騙你了?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我說,是啊,不對。長大後,涼生有涼生的家,薑生也要有薑生的家,涼生會煮飯給別的人吃;也會有人給薑生煮飯吃。但是涼生卻不可能給薑生煮一輩子飯吃,所以,涼生,你說謊了。


    涼生愣了愣,笑了笑,隱隱約約,我發現他的眼睛湧起一股晶亮,他吸吸鼻子,笑著說自己好像感冒了,那股晶亮又陡然黯淡,消失。


    晚上的時候,我們把涼席拖到院子裏,我翻來覆去的睡不著,涼生在院子裏垛起一些碎木頭和濕草,燃起濃濃的煙,借此來薰走蚊子。


    他給我打著扇子,自己的額頭倒出現了一層晶瑩的汗,他問我,薑生,今天有人打電話找你了麽?


    我奇怪的看著涼生,點點頭。我說,是啊。一個朋友。


    涼生笑,說看不出,我們的薑生也會交朋友了。


    我笑,我本來就很多朋友啊,小九啊,金陵啊,還有我們宿舍的人啊,很多了。


    說到金陵,我不禁想起,我該給她打個電話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南京沒有,玩得開不開心?有沒有遇到漂亮的男孩子?


    涼生說,我知道,可是北小武說那個人是社會上的,不是我們學校的。我是擔心你遇到壞人。


    我吐吐舌頭,說,反正我這麽扁,壞人見了早跑了。


    涼生哭笑不得,說,薑生,你那是什麽破理論啊?


    我說,哥,不是你想得那樣,那男人丟手機了,問問我看到沒有?沒你想得那麽複雜。


    小九也一骨碌爬起來跟涼生說,薑生沒騙你,那小公子每天亂花迷眼的,薑生這根豆芽算哪根蔥哪根蒜啊?


    涼生說,我隻是問問。


    我問涼生,哥,你回來後還沒跟未央聯係吧?小心那妞生氣啊。


    涼生用扇子拍拍我的腦袋,說,你每天腦袋裏都在想什麽呢?


    我看著涼生笑意盈盈的眼睛,嘴角卻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閉上眼睛,沉沉睡去,睡夢裏,我是前世那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不懂眼淚,不懂心傷。


    我也夢到了涼生,夢到他像一個王子一樣,坐在一台鋼琴邊,纖長有型的指尖滑過黑白鍵盤,流水一樣動人的音樂立時傾瀉而下。他微笑著,嘴角一個淡淡的笑渦。鋼琴旁還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子,流雲一樣飄逸生動的青春。我不哭也不難過,嘴角劃開一個明媚的微笑。因為,夢裏,我隻是一隻叫做薑生的貓,冷漠而驕傲。


    你的死跟你丫本人素質不高有關啊!(1)


    小九問我,薑生,你爸和你媽怎麽會病成這樣?


    我看了看院子裏正在推著父親接受陽光的涼生,輕輕的給母親梳理著頭發,異常小心。現在,母親頭上的頭發變得無比的脆弱和敏感。我生怕一用力,它們即將無情的脫落。就如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場突來的礦難一樣無情,改變了涼生,改變了我的命運。


    我沒回答小九。我很喜歡這一刻,我,母親,涼生,安靜得院子,還有高大樹木上那些瘋狂尖叫的知了。如果生命能在這一刻停駐,我會甘之如飴的享受這份不算美好的美好。因為這個時刻這裏有我的家,有我最愛的兩個人,我蒼老的母親和我親愛的哥哥。


    母親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沉默?變得一言不發。


    是啊,破碎掉了的一生,還有什麽語言能使它重新粘合麽?很多書本和很多言論教我們堅強。我覺得那是狗屁。隻要眼淚不是從自己眼眶裏流出,你就永遠不知道眼淚多麽苦澀。如果魯迅讓他筆下的祥林嫂堅強的活到新社會,我想我會立刻瘋掉。所以,魯迅還是一個很尊重人心的文人,他讓祥林嫂瘋了,死了。


    至於那些言論,節哀順變,如果每一次災難發生時,譬如礦難,讓某些發表高論的高官們在礦井下死個親人試試看,什麽叫節哀順變。什麽叫堅強的麵對命運的每一次挑戰?命運的挑戰永遠是給老百姓的?而且隻能命運挑咱,咱沒法戰!所以堅強一詞約等於零。


    而且,類似於我的母親這樣的人也學不會堅強,此時的我,倒寧願她學會哭泣。也勝於現在的沉默。


    很多人可能都想知道,十二年前魏家坪那場礦難是如何平息下來的?那些死難者得到了怎樣的賠償?


    那麽我不防借用一個高人的故事新編來給大家一個交代吧:


    “話說秦始皇修築萬裏長城時死了許多人,孟薑女的丈夫萬喜良也在其中。聽到這個消息,孟薑女隻覺得天昏地暗,一下子昏倒在地,醒來後,她傷心地痛哭起來,隻哭得天愁地慘,日月無光。不知哭了多久,忽聽得天搖地動般地一聲巨響,長城崩塌了幾十裏,露出了數不清的屍骨。孟薑女咬破手指,把血滴在一具具的屍骨上,她心裏暗暗禱告:如果是丈夫的屍骨,血就會滲進骨頭,如果不是,血就會流向四方。終於,孟薑女用這種方法找到了萬喜良的屍骨。她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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