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稹沒有訛人。


    進了梁州城,時值正午,寧兒隔著簾子,隻見人流車馬川行不息。寧兒覺得這裏雖然比不上成都,卻也是自己見過的第二繁華的城邑了,不禁有些興奮。


    馬車一路往前,穿過熙熙攘攘的市井,把喧鬧的人群拋在後麵。街道漸漸安靜,兩旁的屋舍也變得漂亮起來。


    安閑館緊靠梁州官驛,是城中最好的客舍。


    梁州地處南北要道,來往不乏富貴之人,安閑館雖住宿價格不菲,仍是客似雲來,仆人們忙得應接不暇。


    掌事正招呼著幾位賓客,邵稹帶著寧兒進去,道:“主人家,兩間廂房。”


    掌事回頭,隻見這兩人一個器宇軒昂,一個纖細秀麗,卻長相年輕,又衣飾普通,並且身後仆人也不見半個。掌事的目光在他們身上一轉,心中已有定論,朝身旁的仆人使個眼色。


    尋常人住不起安閑館,仆人看看他們的打扮,也明白了幾分,神色客氣地將二人擋住。


    “郎君娘子,”他拱拱手,“住宿還是用膳?”


    “住宿。”邵稹道。


    仆人正要再說,忽然,手上一沉,多了一小串錢。


    “兩間廂房,”邵稹神色淡淡,不緊不慢,?無?錯?小說 m.“要西院二樓能望見後園的。”


    安閑館挺大,有幾處相連的院落。


    仆人打開房門,寧兒站在窗台前,隻見後園柳綠桃紅,假山水池相映,果真愜意。


    “漂亮麽?”邵稹頗為自得。


    寧兒猛點頭,片刻,想起他剛才打賞仆人的錢,小聲道:“這客舍,十分貴麽?”


    邵稹不在乎地一笑:“一日有甚打緊,便是皇宮,隻要他敢開價,表兄我也住得起。”


    寧兒也笑。


    邵稹故地重遊,心情大好,道:“天還早,我帶你到市井中逛逛,如何?”


    寧兒求之不得,可瞅瞅自己的包袱,卻有些犯難:“我的錢財,也要帶著走麽?”


    邵稹知道她帶的那些東西,一些舊首飾,幾枚銅錢,最值錢的也就是那根金釵。這也算錢財……他心想。


    “帶走。”邵稹道,在自己的包袱裏翻出一隻小小的皮口袋,遞給寧兒,“裝在裏麵,隨身帶著便是。”


    梁州的市坊雖不如成都的大,卻也是熱鬧十分。


    各地的商旅貨物聚集其中,山南道的漆器,劍南道的錦,江南道的茶,河北道的瓷……寧兒多年不曾這般逛過,一路看了又看,滿臉興致。


    市井中各色人等都有,邵稹腰上配著刀,在這裏也不像別處那樣引人注目。盡管如此,他仍戴著草笠,把笠沿壓得低低,跟在寧兒身後。


    食肆裏飄來的香味誘人,二人都覺得嘴饞,邵稹便帶著寧兒美美地吃了一頓,出來時,手上還掛著兩包蜜餞。


    “……今夜我等與張兄赴朱巷宴樂,不知公台同往否?”近處,兩人在行禮,寧兒聽得一人這麽說。


    “朱巷?”她問邵稹,“朱巷是何處,有好吃的麽?”


    邵稹看她一眼,笠沿下,目光似笑非笑。


    “沒什麽好吃的,”他淡淡道,“都是男人去的地方。”


    寧兒眨眨眼睛,忽而看到一個小販在賣竹促織,臉上一喜,走過去。


    “表兄,這個!”寧兒手裏拿著一隻竹促織,下麵垂著一條細絛繩,拉了拉,居然會像真的促織一樣叫。


    邵稹莞爾,問小販:“幾錢?”


    小販笑著說:“三文。”


    邵稹正要掏錢,寧兒卻扯住他的袖子。


    “再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把竹促織還給小販,拉著邵稹走了。


    “怎不要了?”邵稹不明所以。


    “我還要買衣裳,買了這促織,就不夠錢了。”寧兒紅著臉說。


    邵稹道:“我替你買便是。”


    “不用你買。”寧兒目光認真,“你已經用食宿路費抵債,別的不用你出錢。”


    邵稹啞然。


    他看著寧兒那仍興致盎然的背影,很像知道這女子那些神奇的條條框框是怎麽來的。安閑館住一夜夠買幾百隻竹促織,她住得心安理得,出門來倒非要替他省一隻竹促織的錢?


    賣衣冠的鋪子不少,寧兒走了幾處,在一間自己買得起的鋪子裏細細挑揀。


    邵稹跟著無聊,正好自己也要置一身,便也走進去挑起來。


    鋪子裏的衣服不少,寧兒拿著一件青底白紋襦和一件紅底菱紋襦兩相權衡,猶豫不決。


    正思考見,忽然,她感到腰上被扯了一下,回神大驚。一個瘦高的男子快速地從人群縫隙中鑽出去,手裏拿著她的錢袋。


    “啊……有賊!”寧兒大聲喊道,急忙追出去。


    邵稹在裏間聽到喊聲,即刻奔出來。


    寧兒已經擠入了人群。許多人不明所以,駐足觀看。


    邵稹被堵得無法,大喊:“沸水!讓路!”前麵的人大驚,連忙跳開,邵稹靈活地閃了出去。


    寧兒追到街上,到處是人,那賊卻已經不見了蹤影。


    正著急,前方的人群卻起了一陣騷動。


    那賊人原本想借著人群庇護溜開,不料,一隻手揪住他的後領,他被摜得原地轉了個圈。


    懷裏一空,一個戴著草笠的青年冷冷看著他,手裏拿著他剛偷的錢袋。


    賊人惱羞成怒,恨道:“找死!”說罷,一拳揮過去。


    邵稹不慌不忙地一閃身,手肘劈下,賊人痛呼倒地。


    這點斤兩也敢在我麵前抖。邵稹輕蔑地看他一眼,正要走開,卻發現周圍多了三四個神色不善的人,手裏都拿著刀。


    “滅了他!”賊人灰頭土臉地站起來,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邵稹見那幾人打過來,神色一凜,取下腰上的刀。


    眾人以為他要拔刀,卻並不見白刃出鞘。


    邵稹握著刀,左擋右打,身法流暢。幾個賊人雖凶悍,卻隻會亂劈亂砍,幾個回合下來,高下立現。邵稹拳腳如同生了風,拳拳可聽見骨肉悶響,未幾,賊人們不但未能傷他,反而人人身上都帶了傷。


    “受死!”一人怒火燃眉,乘著空當,揮刀砍去。


    寧兒的心跳幾乎停住:“當心!”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邵稹飛起一腳,那人仰倒在地,捂著手臂打滾哭叫。幾個大漢失色,見打不過邵稹,也不戀戰,扶著同伴逃開去。


    “好!”圍觀的人紛紛拊掌喝彩,有人朝邵稹喊道,“壯士!”


    “表……表兄!”寧兒嚇得眼圈紅紅,忙跑到他身前,看他有沒有受傷。


    “無事麽?”邵稹將錢袋還給她,把刀掛回腰上。


    寧兒不知該哭還是該笑,說不出話來,隻能搖搖頭。


    邵稹將目光朝周遭看一圈,沉聲道:“走。”說罷,握著她的手臂,帶她離開。


    不遠處的一處高樓上,歌伎溫軟的聲音伴著琵琶,緩緩縈繞,與街市上的喧囂恍若兩重天。


    “看清了麽?”屏風後,一個聲音厚實而不渾濁,喜怒不辨。


    “看清了。”來人答道,“正是邵稹。”


    屏風後的人沒有答話,似乎在沉思。


    “主人,要將他捉來麽?”


    “捉?不必。”那人輕聲一笑,“要見他,我自有辦法。”


    邵稹帶著寧兒,離開人群,鑽入僻靜的小巷之中。


    “稹郎……”他走得很快,寧兒跟得辛苦,不解地問,“為何不走大街?”


    “走大街說不定還會遇到同夥。”邵稹頭也不回,一邊走著,一邊將眼睛機警地看向四周。


    剛才打鬥時,他無意間瞥見一張臉。


    那人躲在圍觀的人群後麵,雖然隻有一瞬,邵稹卻心頭大震。


    他並不確定,因為梁州並不在他的勢力範圍。但邵稹還是覺得謹慎為上。


    心思沉沉。兩年過去了,原本以為就算不能事過境遷,至少也能安穩一段日子,如果現在就被盯上……想著,握著刀的手不禁緊了緊。


    他們是走路出來的,安閑館在城北,二人走了好長一段才終於到了地方。


    衣服沒買成,寧兒有些氣餒,不過想到能在那些凶神惡煞的人麵前全身而退,又覺得慶幸。


    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邵稹打退賊人之後,似乎並沒有十分高興。


    直到回到客舍,他也一直寡言少語,似乎有心事。


    “表兄不舒服?”寧兒忍不住問。


    邵稹看到她的關切的神色,淡淡一笑:“無事,不過有些累罷了。”


    他們沒有再出去,安閑館的一夜,果真十分舒適。


    第二日,寧兒照例被邵稹早早喚醒,揉揉眼睛,起了身。


    天上的雲有點厚,太陽似乎不打算出來了,天氣卻很是涼爽。安閑館中的吃食太貴,邵稹打算到市井中買些餅,在路上做幹糧。


    梁州的吃食享譽四方,邵稹挑了一處人多的食店,停了車,讓寧兒待在車上,自己去買餅。


    人很多,邵稹正等著,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猛地抬眼,一個騎著馬的人就在三四步外,看著他,唇角微微揚起。


    邵稹定住,目光銳利。


    “表兄!”這時,寧兒地驚呼聲傳來。邵稹望去,大驚。隻見一人正將馬車趕走,車裏的寧兒叫了兩聲,也沒了聲音。


    “寧兒!”邵稹奪路狂奔,可馬車奔得飛快,把他甩在了後麵。


    馬蹄聲自身後逼來,邵稹一個激靈,閃身的同時,白刃出鞘,“鏘”地與劈來的刀擊撞。


    那人卻隻是虛晃一式,不待邵稹反擊,已經絕塵而去。


    晨風中,隻有他不緊不慢的聲音:“城郊西南十五裏梅苑,想要便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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