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耆,高山綠野環抱,水草豐美。


    邵稹騎在馬上,鎧甲下,兩袖鼓風。他望著遠方,焉耆的城池佇立在藍天下,城牆閃耀著金光。


    裴行儉奉命前往大都護府所在地龜茲,親點邵稹和手下一百人二十人為護衛。


    這是邵稹入金山都護府以來,頭一回受重命。出行前,統領的都尉比他緊張,找他談了許久,將路上各處的細要一一說清,還安排了幾個經驗老到的軍士同行。


    邵稹也知曉此番雖是護送,但出不得差錯,一路上眼觀六路,時刻提防。幸好這道路是長久來的官府通路,驛站要塞皆是齊備,一直到了焉耆,也並無意外之事。


    焉耆都護王霖親自出城迎接。


    他是去年才上任的新都護,從長安調任而來,與裴行儉亦是舊識,二人見麵,談笑風生。


    焉耆乃東西往來商旅的必經之地,乃咽喉要塞。一行人來到時,隻見城門大開,各地商人來往進去,熱鬧非凡。


    到了府衙中,王霖剛與裴行儉入內,一名府吏走來,將一份文書交給王霖。


    王霖拆開來,看了看,目光凝了凝。


    “都護有急事?”裴行儉微笑道,“若是忙碌,我等且到驛館中,夜裏再敘。無錯小說 m.”


    王霖笑笑,道:“也不算得什麽急事。是兵府來報,前幾日派往蒲昌海巡邏的一隊軍士,逾期未歸。”


    “蒲昌海?”裴行儉訝然。


    王霖道:“正是,大沙海、蒲昌海一帶,沙漠縱橫難行,為節省人力,焉耆、西州、沙洲共同分擔戍衛。焉耆派兵往蒲昌海一帶巡邏,五日一輪。”


    “逾期未歸,”裴行儉目光警覺,想了想,“從前有過麽?”


    “不曾。這條路上有楊木城為給養之所,五日已是寬裕。”


    “楊木城可傳來異狀?”


    王霖搖頭:“楊木城到焉耆,五裏一烽燧,一處點燃,即可傳報焉耆,不會不知。”


    裴行儉沉吟。


    片刻,他忽而看向邵稹,見他一臉深思之色,莞爾:“石真,有何想法?”


    邵稹看看他,又看看王霖,道:“真不敢妄言。”


    王霖笑道:“但說無妨,這是西域,沒有多少規矩。”


    邵稹應下,神色認真道:“裴副都護可記得,十餘年前,左果毅都尉邵陵那場惡戰?也是在楊木城,突厥人先偷襲楊木城附近五十裏內的所有崗哨,然後圍困楊木城,以致傳信無法發出。如今,吐蕃雖與楊木雖有大漠天塹,卻不過幾百裏,一旦越過,占據了楊木,便可偷襲焉耆,後果難測。”


    此言出來,王霖臉色微變,急忙取來地圖:“他們去了七日,如果遇到了吐蕃兵,那麽……”


    “吐蕃兵至少已經到達了兩日。”裴行儉神色沉靜,道,“行儉以為,都護當遣大隊人馬前往查看。”


    王霖皺眉:“焉耆有騎兵四千,昨日分派一千人去了烏壘,剩餘的大多到了十裏外的草原練兵,可立刻調集的,隻有三百,向周圍關鎮求援,也要耽誤至少大半日。”


    裴行儉道:“我從庭州帶來的人馬,可分出一百精騎為先行。”說罷,對邵稹道,“你領一百弟兄,隨焉耆軍往楊木城,沿途要仔細查看,遇到異狀,即刻回傳。”


    “諾。”邵稹一禮,領命而去。


    外麵傳來些嘈雜的聲音,寧兒聽著,心驚肉跳。


    屋子裏,四壁簡陋。一位懂得些跌打醫術的軍士來到,為薛霆拔去箭頭,敷藥止血。


    “這吐蕃兵還算厚道。”軍士拿著箭頭看了看,扔掉,“箭頭上若有倒刺,公台可要遭大罪了。”


    薛霆疼得臉色發白,卻未哼一聲。他瞥瞥一旁的寧兒,隻見她盯著自己的傷口,手攥得緊緊的,臉上的神色,好像傷在她身上一樣。


    心中莫名的柔軟。


    有心愛的人為自己擔憂,原來還能這樣高興。他很不厚道地想。


    “多謝兄弟。”包好以後,他對軍士道。


    軍士笑笑,打量著他,好奇道:“公台真是長安來的觀察使?四品官?嘖嘖,真年輕,我以前見過最大的官也就六品,還是個老態龍鍾的。方才都尉跟我說時,我都嚇了一跳。”


    薛霆無奈地一笑,岔開話道:“不知城外番兵有多少?”


    “這次來了許多,似乎有兩千。”軍士道,“公台聽到外麵的嘈雜聲不曾?正攻城呢。”


    薛霆神色一凜。方才入城到現在,他一直在處理箭傷,管轄這軍鎮的都尉也隻匆匆來見了一麵,就走出去了。


    “不知城中軍士有多少?”他問。


    “隻有五六百。”軍士道,“這軍鎮不大,平日裏還有焉耆派來輪換的人。以前也有突厥人和吐蕃人來襲擾,但烽火一點,他們就跑了,也不知這回是怎麽了。要我說,公台此番來得可真不是時候,這裏好不容易能見著個大官,卻遇到這等糟事,我這給你療了傷都還要去守城……哦對了,”他眼睛忽而發亮,“公台從長安來,我問一句,他們都說長安的皇帝有百八十個老婆,是真的麽?”


    “呃……”薛霆懵然,張張嘴。


    軍士還想再問,外麵有人大吼:“張六!再話癆了小心你的皮!快去守城!”


    軍士訕訕地應一聲,忙拿起一旁的弓箭,對薛霆道:“我去守城了,公台別亂動,小心流血!”說著,朝門外跑出,又回頭叮囑,“方才問的事,公台等我回來再說啊!”


    薛霆:“……”


    寧兒:“……”


    二人相覷,各自忍俊不禁。


    過了會,薛霆坐起來,把解下的刀拿在手中:“我出去看看。”


    寧兒忙道:“不可,你剛受了傷。”


    薛霆道:“我在百濟受過更重的傷,無事。”


    寧兒卻使勁按著他,急得臉色發紅:“不可!方才那郎中說了,你不能亂動。”


    薛霆忽而盯著她,雙目閃閃:“你是在擔心我麽?”


    寧兒一怔,觸到他的目光,耳根燒起來。


    “當然擔心啊……”她支吾道,“你是我表兄。”


    薛霆歎口氣,無奈苦笑:“你讓我占點便宜會如何?”


    寧兒錯愕,正不知該說什麽好,薛霆將她的手拉開,站起身來。


    “表兄……”寧兒急得眼圈發紅。


    “放心,我就去看看,很快便會回來。”薛霆說著,驕傲地一笑,“一支箭就想殺掉一個左千牛,太看得起他們了。”


    兩千人,從前在薛霆眼裏,並不算多。長安人口百萬,這個數就算放到最偏僻的裏坊裏,也會瞬間吞沒不見。


    可是在這裏,兩千人,足以將楊木困作死城。城中的將士一直試圖突圍,可吐蕃人似乎早有預料,將各處出口封死。


    薛霆站在城頭,往城下望去。吐蕃人已經列陣,從四麵八方朝城上放箭。楊木雖小,城牆卻足夠高,也足夠堅固,城中的軍士還以箭矢。


    鎮守楊木的都尉是個胡人,名叫史圖奴,一臉棕色虯須。


    薛霆比他品級高,但非常之時,也省去了虛禮,問清內外之事,二人皆神色凝重。


    “吐蕃人並不著急。”薛霆看看城下,道,“不曾用強攻。”


    史圖奴頷首,道:“楊木城池堅固,五六百人守衛,可擋住四五千人。番兵意圖,當是想白日裏施以疲兵之計,夜晚偷襲城牆。”


    薛霆思索了一會,道:“都尉可曾想過,此地周圍並無補給之所,吐蕃人越過大漠而來,若亦攻守而論,我等更耐得消耗。他們來奪城,卻又不緊不慢,攻勢何在?”


    史圖奴道:“我也正是這想法,吐蕃人此來,也許不簡單,若這些人不過前鋒,楊木便有大麻煩。”


    薛霆望望城中烽火台上的滾滾狼煙,道:“這狼煙點燃多久了?附近烽燧可有回應?”


    史圖奴搖頭:“狼煙從吐蕃兵來到便已經點起,若在平常,五裏外的烽燧早已點燃,如今,卻毫無動靜。”


    薛霆的心驀地一沉,看著史圖奴,麵色發白。


    寧兒在屋裏等著,心中牽掛著薛霆的傷,又聽著城牆那邊的嘈雜聲,惴惴不安。她想出門去看個究竟,侍婢和從人卻攔著,說薛霆吩咐,不能讓她踏出院門一步。


    寧兒無法,隻得留在院子裏。正著急,忽然,薛霆回來了。


    “表兄!”她一喜,迎上去,卻發現薛霆麵色發沉。


    “寧兒。”他拉著她走到一處角落,四下裏看了看,低低道,“楊木都尉告訴我,這院子左邊的那處廢屋裏,有一處地窖。如果……我說如果,這城破了,番兵闖進來,你立刻躲到那地窖裏去,知道麽?”說著,他將一把短刀塞到寧兒手裏,“這給你防身用,很簡單,藏在袖子裏,遇到壞人,等他近前再拔刀,最好對喉嚨下手。”


    寧兒聽得這話,隻覺腦袋裏有些昏眩。


    她定定看著薛霆,隻覺一陣寒氣躥上脊背,聲音發顫:“表兄的意思是……”


    薛霆點點頭,注視著她的臉,露出懊悔之色:“這事怨我,自傲托大,不該帶你來西域。”


    寧兒忙搖頭,抓住他的手:“表兄,你跟我一起留下來,我們一起躲!”


    “不可。”薛霆道,“我是朝廷的觀察使,別說臨陣脫逃令人不齒,且此城之中,我官職最大,上上下下都看著,如何逃?”


    淚水滴落在衣服上,寧兒哽咽著,緊抓著他的手,搖著頭,卻不能言語。


    “聽話。”薛霆心中亦不好受,把聲音放得柔和些,卻不容抗拒,“這隻是萬一,你記住我的話,你無事了,我才好放手去幹,知道麽?”說罷,握握她的手,用力掰開,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表兄……”寧兒追到院門前,卻被從人攔住,她望著薛霆的身影,怎麽也止不住迷蒙的淚水。


    楊木本是軍鎮,一應物什,都是備戰之用。薛霆和史圖奴商議,吐蕃人箭矢粗糙,而唐兵所用箭矢精細,準頭大,現在這相互擾襲之事,當盡量節省,以防真遇上大戰無物可用。他們分派人手,收集吐蕃兵的箭矢,用以還擊。先前躲入城中避難的商人,也被編入了唐軍之中,能打的,與軍士一道作戰,不能打的,便做些勤雜之務。


    太陽漸漸落下,城中造飯,炊煙與狼煙混在一起,四處都是煙火的味道。


    薛霆有傷,在城上奔走了大半日,有些吃不消。史圖奴見他勞累,勸他先去歇息,一旦有事,便去找他商議。


    薛霆看看城下,吐蕃兵仍三三兩兩地射著箭,雖然有些殺招在後的預感,卻知曉強撐更糟。他隻得答應,下了城牆。


    可回到宅院中,卻不見寧兒。


    “娘子……娘子先前幫忙看護傷者,現在又幫忙做飯去了,我等攔都攔不住。”從人支支吾吾地說。


    薛霆大驚,連忙去看,果然,楊木城的庖廚院子裏,寧兒正幫著淘米,臉被夕陽光曬得紅紅的,水沾濕了她的衣袖和裙裾,她卻似乎渾然不知。


    見薛霆來到,她露出訝色。


    “你來這裏做什麽。”薛霆又好氣又好笑,“你那幾兩力氣能幫什麽忙,回去!”


    寧兒卻不服氣,望著他,神色委屈:“怎麽不能,我幫了許多忙麽……”


    “郎君這話可不對,”旁邊的侍婢幫腔,“娘子方才為受傷的將士包紮了傷口,又準備飯食,眾人可讚不絕口呢。”


    “郎君可是這位小娘子的夫君?”廚子抱著一堆柴火走過來,誇道,“如此賢惠,郎君好福氣!”


    薛霆哂然,看向寧兒,她也望著他,紅紅的臉蛋上,神色倔強。


    薛霆想說些什麽,忽然,一陣眩暈襲來,他的身體搖了一下。


    “表兄!”寧兒連忙將他扶住。


    薛霆站穩,看著她,疲憊地笑笑:“賢惠小娘子,在□體欠安,可否勞煩小娘子將在下攙扶一程?”


    旁人笑起來。


    寧兒赧然,忙點點頭,將手上的活交給侍婢,扶著薛霆回去。


    “覺得暈麽?”她將肩膀架著薛霆的手臂,緊張地問。


    “好些了。”薛霆扶著她的肩膀,感受著那軟軟的力道,心旌蕩漾。他望向天邊的紅日,唇角不禁彎起,那些煩人的箭矢砸落之聲也似乎遠去。


    夕陽,美人,大漠。


    再與吐蕃人死戰一場,此生,大約也無憾了。


    那位懂醫術的軍士又被請了來,給薛霆換藥。不過,他的臂上也受了傷,寧兒隻得也為他包紮傷口。軍士一邊看著,一邊稱讚寧兒抱得好看,寧兒見他又忍不住話癆,唯恐他打擾了薛霆,忙尋了由頭將他請出去。


    薛霆吃了些食物,躺在榻上,看著寧兒裏外忙活的身影,臉上帶著笑。


    寧兒回頭看到,一怔:“表兄笑什麽?”


    “笑賢惠小娘子。”


    寧兒赧然,倔強之色又起,道:“表兄,我也是大人,你受傷了,尚且還在忙碌,我若袖手旁觀,豈不成累贅?”


    薛霆訝然,道:“你怎會是累贅?”


    寧兒瞪著他:“你不讓我幫忙,我就是。”


    薛霆目光閃動,看著她,沒有與她爭辯。少頃,溫和地笑笑:“對,你是大人了,應該幫忙。”


    寧兒沒想到薛霆忽而轉了態度,懵然。


    薛霆卻躺好,道:“我想睡一睡。”說著,看看她,“寧兒,你陪著我,好麽?”


    寧兒看著他,乖順地點頭:“嗯。”說罷,坐到旁邊,“我在這裏照顧你。”


    薛霆笑笑,片刻,滿足地閉上眼睛。


    許是有寧兒陪伴,薛霆這一覺,睡得很沉。


    他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猛地睜眼。卻見外麵的天已經晨曦微露,自己竟是睡了一整夜。薛霆記起城外還有一群吐蕃人,一下清醒過來。


    旁邊,寧兒卻睡得香甜,她趴在案上,露出半邊側臉,靜謐而安然。


    薛霆注視著她,片刻,小心地起身。


    傷口還在疼,他卻沒有弄出一點聲音,將身上的褥子輕輕蓋在寧兒身上,走出門去。


    晨風清冷,城牆上史圖奴一夜未歇息。


    “吐蕃兵果然在等援軍。”他對薛霆道,有些焦躁,“又多了兩千人,吐蕃聯合了蒲昌海附近的反叛部族!”


    薛霆朝城下望去,微弱的天光映著殘火,隻見人頭攢動,似乎要準備攻城了。


    “昨夜縋城而出的軍士,可有消息?”他問。


    史圖奴搖頭,道:“派出去二十人,十七人被殺了,剩下三人,不知生死。”


    薛霆心中一沉,再看向城外,隻見他們已經和運來了雲梯和粗木。


    吐蕃人有了增援,昨夜輪番騷擾,唐軍的士兵們已經疲憊不堪。


    大戰在即,軍曹們大聲喝令,讓士兵們分守城門。


    突然,一聲鼓響,新一輪的箭雨從天而降,卻不像先前那樣不痛不癢,帶著殺氣,疾疾落下,釘入城牆。


    眾人像被鞭子狠狠抽了一記,立刻行動起來,大批的箭矢被運上城頭,還擊回去。不少人中箭倒地,又馬上有新的人補充上去。城下吐蕃兵在箭雨的掩護下衝上來,將雲梯搭上城牆。


    “投石!望雲梯上澆火油!”史圖奴大聲喊道。


    軍士們殊死抵抗,上下忙碌,可吐蕃人兩倍於唐兵,如此消耗,隻怕難於抵擋。薛霆親自將一個登上城牆的吐蕃病砍翻,對史圖奴道:“城中有多少騎兵?”


    “馬匹有四百!”史圖奴道,“城中人人都是騎兵1


    薛霆喝道:“從薄弱處突圍出去!番兵越來越多,送不出信,楊木便守不住了!若吐蕃人借楊木往西,焉耆危矣!”


    史圖奴神色複雜,未幾,一跺腳,到城下去召集人馬。


    寧兒聽說城外的突厥兵越來越多,驚恐不已。她手裏握著薛霆給的刀,與侍婢麵麵相覷。


    正不知所措,從人牽著馬跑過來,讓她們上馬,帶到城牆邊上去。


    幾百匹馬擠在城牆內,嘈雜喧嘩。寧兒看到薛霆拿著衣服鎧甲朝她走來,連忙下馬。


    “表兄!”她跑過去,薛霆卻將鎧甲套在她身上,神色嚴肅,“我的從人都有些身手,你跟他們突圍出城,去焉耆。”


    寧兒望著他,有些不祥的預感。


    “你呢?”她問。


    “我留下守城。”薛霆平靜地說。


    眼淚倏而湧出,寧兒抓住他的衣服,聲音沙啞:“不,表兄……你不走,我也不走……”


    薛霆喉頭滾了滾,卻不由分說,一把將她扛起,放到馬上。


    “你說過,你是大人,別讓我擔心。”他望著那張淚水漣漣的臉,扯起一個勉強的笑,低聲道。


    這時,城上響起一陣喧嘩,薛霆神色一凜,急急寧兒道:“要開城門了,你記住左右的人,跟著他們走!”


    寧兒咬著唇,哭得不能自已,正要伸手去拉他,卻聽城上有人大聲喊:“烽燧!五裏外的烽燧燃起了!”


    所有人俱是一驚,薛霆的臉上閃過一道明亮之色,對寧兒大喝道:“記住我的話!”說罷,朝城牆上飛奔而去。


    待得登上城頭,薛霆眺望,果然,遠方狼煙滾滾,正是點燃的烽燧!


    “這……”史圖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忽然,一陣喊殺聲遠遠傳來,眾人望去,隻見西南方向,塵頭漫天。


    騎兵陣形猶如利劍,帶著銳氣,從吐蕃人的背後攻來,將營陣衝開一角。吐蕃人猝不及防,登時大亂。


    “是援軍!”楊木城中的軍士們欣喜欲狂,薛霆亦不禁露出笑容,定下心來,對史圖奴道,“援軍來到,都督重整城中軍士,內外夾擊,可獲全勝。”


    史圖奴露出笑容,讓軍士擊鼓,親自點兵,引軍出城。


    薛霆熱血翻騰,也想出城去拚殺一番,卻因身上有傷,隻得留在城上坐鎮。


    秋日的風,還不算太冷,吹在臉上,爽利得很。


    史圖奴引著軍士,衝入敵陣,將陌刀左劈右刺,慘叫聲連連,未幾,已成紅刃。


    楊木四百騎兵,與支援而來的三千人合擊吐蕃,勢不可擋。吐蕃兵裏本有部分是反叛部落來的投機之眾,見勢不好,即刻調頭逃跑。


    正在此時,有人讚一聲:“那人好身手!”


    薛霆望去,卻見一支人馬正追出逃跑的番兵,領頭者渾身甲胄,隻能辨認出手中使著一把普通長刀,卻落刀有神,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


    鼓聲密集,太陽漸漸高升,戰場上,勝敗已是分明。


    吐蕃被俘千餘,其他死的死逃的逃。


    風獵獵吹過楊木城外,屍橫遍野。


    幾個軍士在清點俘虜,忽然,一個聲音傳來:“這位兄弟,你臂上這布條,結得甚是有趣。”


    被搭訕的那軍士愣了愣,看去,隻見是一個膚色黝黑的青年,長著胡子,卻能看得出眉目英俊,雙眸銳利。


    “哦,這個啊,”軍士笑笑,“這是我先前守城受了傷,城中一位小娘子幫包紮的。”


    “小娘子?”青年一怔,道,“這城中有女子?”


    “有啊,先前跟一位大官避難來的,好像姓杜……”


    最後那個字出來,青年的目光好像瞬間點燃了火一樣,立刻走近前來。


    “姓杜?”青年看著他,聲音似有些激動,“她如今還在城中?”


    “在吧……”軍士疑惑地看著他,“在府衙的後院裏。”


    話音才落,卻見青年已經飛奔而去。


    軍士有些著急,朝他的背影大喊:“唉……喂!那可是大官的女眷!你要敢招惹,小心性命!”


    援軍來到,寧兒也不用再逃命,被帶回了宅中。


    虛驚一場,她和侍婢皆喜極而泣。


    她脫了那身沉重的甲胄,又擔心薛霆,便想出門去尋她,從人卻不讓。


    “讓我去吧。”寧兒站在門前,對從人說,“如今不打了,不會有事的。”


    “不可啊娘子。”從人急得撓頭,“娘子先前執意要去幫忙,郎君已經不高興,如今娘子再出去,小人如何交代。”


    寧兒癟癟嘴,正想著該如何找到薛霆,忽然,她發現不遠處,一個人定定站著。


    她望去,下一瞬,目光亦定住。


    陽光照在城牆上,鎏金一般。人來人往,喧鬧嘈雜。


    可雙目遠遠對視,天地間,卻似乎隻剩下了各自眼中的那個人。


    寧兒睜大眼睛,看到那人朝自己走來,張張嘴,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心幾乎停止,喉嚨像卡著什麽,又酸又澀,又喜又悲。


    從人見她朝那人走去,不明所以,想阻攔,卻被寧兒推開,朝那人飛奔而去。


    ——你……你要去何處?去多久?


    ——不必多久。寧兒,我要去掙一副清白身家回來,堂堂正正地娶你。


    淚水奔湧而出,寧兒撲到他的懷裏。


    鎧甲堅硬,可當那雙臂牢牢將她抱住,寧兒感受到那胸膛的溫熱傳來,呼吸間,滿是久違的氣息。


    “稹……稹郎……”寧兒哽咽得話也不完整,卻不敢抬頭看他,唯恐是一場夢,“是你麽……真是你麽?”


    “是我……”邵稹的嗓音低沉,帶著微微的顫抖,卻熟悉未改,“是我,寧兒……”


    澄藍的天空下,風吹過,二人緊緊相擁的身影,在朝陽下拉得長長。


    “郎君……”不遠處,從人神色猶疑地看向薛霆。


    薛霆望著那邊,目光平靜,未幾,淡淡道:“回去吧。”說罷,朝院子裏走去。


    可沒走兩步,眩暈襲來,他軟倒在地。肋下,暗紅的血色浸透了衣袍,他看著,自嘲一笑。


    你早該明白,這是你一廂情願的美夢。


    你輸了。


    薛霆長歎一口氣,望著漸漸迷蒙的天空,覺得身體輕飄飄的。


    如果隻是夢,讓它在自己變得患得患失之前消散,也未嚐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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