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天凡終於如願,見到了久負盛名的九爺李炯。


    這間全羊館與其他同類型的館子沒什麽不同,赤露的磚牆,因為長時間的煙熏火燎,黑一塊黃一塊,水泥地麵也有些坑窪,頂棚糊著刊有階級鬥爭時代、已經焦黃的舊報紙。屋子正中間有一隻鐵爐,從爐蓋下滲出通紅的火苗,舔著一把大水壺,茲茲冒著蒸汽。


    而唯一的分別,就是整個館子隻在爐邊擺著一張舊圓桌,其餘的空地,稀稀落落站著十來個統著黑皮裝的大漢,各個虎視眈眈望著他們,神色不善。


    圓桌後麵一把高背紅木椅,懶散地坐著一個胖胖的中年人,五十歲許,黑紅臉膛,一雙三角眼,目光如炬,腦門處已見禿頂,仍一絲不苟將剩餘的幾根有些發白的頭發,齊刷刷向後梳去。隻看架勢,便知是九爺無疑。


    九爺的外形,與呂天凡心目中黑道梟雄的形象一般無二,讓他情不自禁想起了小時看過的電影《紅色娘子軍》裏麵的南霸天,心裏反倒有些驚訝,再怎麽說九爺也是轉戰商場的人物,總該有些收斂才是。


    眼下正值寒冬臘月,九爺仿佛不知季節的變換,隻穿著一件灰格子襯衣,裂著最上端的兩個紐扣,通紅的鼻尖處隱見汗珠。


    在九爺身後站著兩個人,均穿著尋常的西裝,陡顯著與那些大漢不一樣的身份。其中一個呂天凡認識,正是六阿哥潘忠。另一個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敦厚男子。趁著八阿哥湊近九爺身邊說話的功夫,羅傑對呂天凡偷偷亮出三根手指頭,暗示這人就是三阿哥。


    三阿哥似有察覺,並未回避,反而迎著目光看過來,淡淡一笑,點頭示意。


    八阿哥低聲說了兩句話,便直起身子順勢站到三阿哥的旁邊。


    “這是我最早經營的小館子,我這人喜歡念舊,時到今日仍保留著原狀,當時什麽樣現在就什麽樣。呂老板年紀輕輕,不靠天不靠地,憑一己之力把個私人偵探社做的有聲有色,比起當年的我要強過很多,假以時日,不可限量啊!”


    九爺聲如其人,大嗓門,音亮若鍾,震的周遭空氣嗡嗡作響。(.)


    “九爺客氣,”呂天凡不亢不卑地說,“年代不同,評判的標準也不一樣。若小子是和九爺同時代的人,恐仍舊為一日三餐而犯愁呢。”


    “哈哈,說我客氣,你才是客氣吧?嗯,現在的年輕人動輒飛揚跋扈,眼高於頂,像呂老板這麽謙虛倒是少見。”九爺微微抬頭,瞥了潘忠一眼。後者仍神色自若,若無其事地盯著呂天凡。


    “傲氣也要有傲氣的資本,還要看施展的對象。若一直庇護在別人的羽翼之下,自己隻會是永遠長不大的孩子。”呂天凡微微一笑,同樣以一種憐憫的目光看向潘忠。


    潘忠終於臉色微變,待要開口,頓了一頓,還是忍下了。


    “哈哈,有意思,”九爺短粗的手指有節奏敲擊著桌麵,仰天大笑,“敢當著我和老六的麵,直截了當數落老六不是的,你小子是頭一份,有意思。”


    呂天凡收回目光,看著九爺淡淡地說:“還不是承蒙九爺抬愛?”


    別看兩人嘮家常式地說著話,九爺又顯得格外低調,然而事實遠非如此。


    八阿哥傳達九爺的原話,說是赴宴來的,但是九爺麵前的圓桌上空空如也,連隻杯子都欠奉。桌子旁邊擺放著兩把椅子,九爺坐一把,另一把就那麽空著,九爺也絲毫沒有讓座的意思,明顯這是一種蔑視的表示。


    呂天凡倒沒怎麽往心裏去,他來的目的是要探究九爺的底線,至於何種形式都是次要的。何況無論從年齡和輩分上來說,他都是小字輩。


    果然,九爺臉色一整,語氣嚴厲道:“呂小子你聽好了,我能有今天,憑借著就是一個‘義’字,這裏的每一個兄弟都流過血、流過汗,就算有些癖瑕,也是自己家裏的事,外人若信口雌黃指手畫腳,我老九第一個就不容。”


    呂天凡不為所動,掃了一眼空空的桌麵和近在咫尺的空椅,不慌不忙岔言道:“不知九爺喚小子前來有何指教?還請明示。”


    這話沒什麽問題,隻是加上這道眼神就有些諭挪之意。你九爺不是請我來赴宴的嗎?現在既無酒菜,又不肯讓座,故有“明示”一說。


    九爺嘿然一笑,故意裝糊塗道:“其實也沒什麽大事,你和老六那點兒破事我心裏有數。雖說老六過分在先,你也傷了我好幾個弟兄,依我的脾氣原本不會這麽輕而易舉地了結,架不住你小子的人脈不錯,不停地有人在我耳邊吹風,吹得我耳朵都生繭子了。我呢也是愛才之人,不想你小子就此沉淪,你也別說我偏向老六,就做個和事老,這事兒就算了,以後大家各安天命,或者不打不相識也說不定,呂老板認為如何?”


    呂天凡神色坦然望著九爺,淡然道:“不知道如果九爺處在我的位置,會怎麽做?”


    九爺啞然失笑,傲然道:“有你小子這麽打比方的嗎?等你真正到我這種程度再說不遲。”


    “那是怪我沒說明白。”呂天凡抬頭環視了一眼店鋪,語調平靜得出奇。“我的意思,如果換成當年開全羊館的九爺,會怎麽做?”


    “你想怎麽做?”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九爺凝視呂天凡良久,忽然偏過頭,看著站在呂天凡身後的羅傑說:“你就是他們說的那個羅師傅吧?”


    “他們”自然指的是那些阿哥們。


    羅傑負手道:“不敢,本人羅傑。”


    “雖然我是第一次看見你,但你的事我也聽說過不少。我們曾經做過對手,不知為什麽我卻對你提不起恨意,反倒非常欣賞。”


    “那是九爺有容人之量,羅某亦有同感。”羅傑不動聲色奉上了一頂高帽。


    九爺哈哈一笑道:“雖然明知羅師傅言不由衷,不過我聽得還是非常順耳。剛才呂老板說了他的想法,羅師傅你有什麽建議?”


    羅傑道:“掌櫃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我明白了。”九爺點了點頭,隨即轉頭看著呂天凡繼續說。“我本來以為你會像到老六的忠義社一樣,獨自一人前來。沒想到還找了羅師傅這樣的高手陪著,看來你的膽子也不是很大啊。”


    呂天凡尚未說話,站在身後的劉洋忽然插嘴說:“老板是要自己來的,不過我們不讓。”


    “哦?為什麽?難道怕我對呂老板下手不成?丫頭,你要知道,就算我想下手,你們再多來幾個人也是白搭。”九爺仿佛剛剛看到劉洋的存在,端詳了一陣,不厭其煩地說道。


    “那倒不是,”劉洋不以為然地說,“就算龍潭虎穴,老板也是來去自如。不過有這麽好的熱鬧能看,我們豈能白白錯過機會?”


    九爺身後的潘忠再也忍無可忍,劉洋那句“來去自如”正好戳了他的痛處,當下怒叱道:“臭娘們,胡說八道什麽?你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大言不慚。”


    劉洋撇撇嘴,當仁不讓道:“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六阿哥潘忠吧?看你穿著人模狗樣的,人事不會做,難道連人話都不會說了嗎?隻會在這兒狂吠。”


    “你……”潘忠大怒,就欲上前,卻被九爺抬手阻住。


    “丫頭,俗話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你剛才說的的確過分了。”九爺的臉上現出慍色。


    劉洋毫無懼色,嘻嘻笑道:“九爺莫怪,小女子一貫心直口快,信奉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不信,我們老板可以作證。”


    九爺哪會真找呂天凡考證此事,氣極反笑道:“好好,丫頭你如此有肆無恐,真以為惹怒了我,跟你一起的兩位能保得了你不成?”


    劉洋道:“我不需要誰來保護。”


    九爺詫異道:“哦?這麽說丫頭你也是來壓陣的高手了?何不露兩手讓九爺瞧瞧?”


    劉洋悄悄吐了一下舌頭,心下有了些忐忑。她忍不住插了一嘴,哪知自己一下子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不知是否做錯。偷偷看了呂天凡和羅傑一眼,見二人都為給自己做什麽暗示,顯然默許了她的行為,不禁膽氣一壯。


    其實呂天凡和羅傑抱著是一門心思,劉洋露一手紙牌上的絕活,在座一定會有人認出是鬼手查恩的,如果一旦衝突起來,不會太為難她。


    果然,劉洋從兜裏掏出一副撲克牌,對九爺說:“九爺,你玩牌嗎?”


    “玩牌?”九爺一愣。


    劉洋不等他回答,便迫不及待拿出紙牌,在手中如穿花蝴蝶般舞動起來,一時間令人眼花繚亂。


    屋子裏大部分人均津津有味地看熱鬧,同時無不有幸災樂禍之感。這女子莫名其妙在這種劍拔弩張的場合玩撲克牌,是不是有神經錯亂之嫌。


    唯有九爺和八阿哥神色變得凝重起來。


    “丫頭,你和鬼手查恩是什麽關係?”九爺忽然問道。


    隨著九爺的問話,呂天凡和羅傑的臉色明顯鬆弛下來,他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劉洋舞動的手指稍稍一頓,並未回話,繼續著剛才的動作。待將牌全部打亂之後,右手在牌上一抹,說了句“九爺接牌”,手腕一抖,但聽極其輕微“叮”的一聲,三張紙牌整整齊齊斜插在九爺麵前的桌子上,雖然因為桌子的硬度隻插入少許,但確確實實是立住了,露出的紙牌部分還在急遽地顫動。


    有離得近的人,看見這三張牌正好是黑桃123。


    “臭娘們,膽肥了你,敢襲擊九爺,看我不扒了你的皮。”潘忠怒不可遏,撥開正欲拉住他的三阿哥的手,就要衝上來。


    便在此時,門口忽然傳來懶洋洋的聲音:“是麽?你信不信,你若敢動她一手指頭,我就扒了你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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