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嬸兒,親族少有少的愁,多也有多的煩,我在玄鳥城時,年歲還小,但也記得,同族人仙兩千餘戶, 父母每月赴婚喪、彌月、祝壽諸事,總歎不得個閑。”


    說話這位族兄,與商成駿一樣,年歲都已在五十以上,身為人仙,外貌卻不顯老。


    他口才甚好, 坐上席, 專就奉承商三兒老娘了。


    商成駿則與商三兒、阿醜兩個互敬, 也說事:“等我回去,族譜裏就續上你家這一支,也抄送一部過來。你翻看了就曉得,咱們這族,掌玄鳥上千年,原出了兩位地仙老祖,可惜南晉姬武君算計強、本事大,城破之日,被他領人拖著,兩位老祖都未能走脫。”


    今日,執扇又未歸府,再沒別的陪客,這席上,隻有阿醜與商家不搭邊, 算是外人。


    但商成駿等來前,已打探清楚的, 綠柳城兩位地仙, 這奇醜駝背的, 就是其中之一,還與地龍山兩位新山神上位有關,巴不得就是商家自己人。


    聽阿醜叫商三兒“哥哥”,他們更添歡喜,不敢照此稱呼,“前輩”不離口,開席就敬了好幾杯。


    阿醜隻淡然以對,喝完敬的酒,就隻安靜用菜,任他等說話,全不搭理。


    左右親近不上,商成駿等才不再討沒趣。


    坐商大娘身旁的商子宜最小,甚是懂事,將席上好菜都夾到石瞽叟碗裏,滿滿一碗,隻叫石爺爺吃。


    在茶坊裏,這孩兒已磕過頭,按輩份叫了奶奶, 想抱孫子已多少年的商大娘, 也是喜歡,開席就拉他坐身旁。


    “子宜你也吃!”


    夾兩筷菜給那孩兒後, 商大娘正經交代兒子:“曉得列祖之名,就快些請人製出靈牌,連著你爹和你爺奶、太爺太奶的,請進祖堂裏安置。”


    這府裏原建的祖堂,擺放著周氏列祖靈位,商三兒是從他家子弟手裏得的城主令,須記些情,娘倆不好處置,左右自家隻三輩人靈排,並不多,索性另選一屋放置,周氏祖堂,一把鎖鎖上了事。


    老娘的意思,是要請周氏列祖讓出屋子了。


    商三兒輕點頭,尋思著左右已無人祭祀,周家靈位是該請出去安置,但那屋要改做自家祖堂,非但門匾、對聯須換,修葺門窗,裏間至少也得刷一遍白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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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製靈牌,隻需簡單木工活,不說鮑正山,拿來木匠家夥事,自家都能摸索著做。


    他想著事,商大娘又對幾位客人道:“同源同族,自家人呢,有啥為難的地兒,都莫客氣,隻管與我娘倆說!”


    老娘吃夠家族單薄的苦楚,商三兒他爹病重,家裏債台高築,再借不著銀錢時,感觸最深,曾抹著眼淚說,若在曹家那般大族裏,怎也不至落到這般境地。


    但這些個同族別有用心,這話,恰是商三兒最怕聽到的。


    瞧他一眼,商成駿笑著:“不勞嬸兒費心,我等皮實著呢,要進城,隱姓埋名各都精熟,又不是有名有影帶城主令的要人,不在一地久留,那些靠懸賞過活的,可不易追著。”


    叫商大娘眼眶紅了:“哎喲,居無定所、風餐露宿的,真不容易!”


    聽她這句話,商成駿突然就偏開頭去。


    席上靜了一會,都沒了聲音,商大娘左右看看,才問:“咋的了?”


    商成駿背身抹抹眼,回頭時,偏還帶些淚漬:“嬸兒的話,叫我想起自家老娘來,若她不被害,曉得我等受苦難,定也是這般心疼!”


    果然把商大娘惹哭了。


    商三兒冷眼瞅著,先不說話。


    還是那能言善道的族兄幾句話,把她勸開顏。


    商成駿再道:“嬸兒疼惜晚輩們,是天大的福氣,別的也不敢求,就請允三不五時來登門拜訪,使我等得聆聽慈音。”


    商大娘正要允下,商三兒插話進去:“不成!”


    叫嬸侄倆詫異,齊望過來。


    商三兒將聲音放緩:“今日算是例外,你等既不願棄仇,以同族之誼,每年隻許進綠柳一次,進城不得超三人,也不能過夜。”


    惹得商大娘怒氣勃發,她身旁商子宜更摔掉筷子,憤然站起:“不吃啦,走罷!”


    商成駿喝罵:“坐下,大人說話,哪有你的事?”


    商大娘也氣狠了,手指兒子,同時發聲:“老婆子咋生出你個薄情忘本的玩意兒?”


    商三兒先衝老娘苦笑:“娘,等客人走了,兒子任打任罰!”


    又對站著的商子宜:“子宜,要論掀桌的本事,還須與你族叔多學,且也該聽老子說完話,再做計較!”


    回過頭,對席上諸人:“因是同族,我便多說幾句,別人頭上,真不稀罕管!”


    “若講實利,你等不忘成武郡、玄鳥城榮光,但便得在南晉周邊複起稱雄,一族人裏,真正占著大好處的,能有幾個?以人命去填這般渺茫的事兒,哪裏合算?”


    “論複仇,你等這些年歲大的,城破時,眼見著親人慘死,念念不忘心裏的恨,也是應該,但子宜這般孩兒,打哪來的恨?不過是受爹娘生養,不得不走上這路,我沒問過他娘在哪兒,但若成駿族兄兩口兒向姬氏尋仇時,又死了,於這孩兒來說,方是不可不報,如此這般,或就代代相傳,與姬氏不死絕一家不算完!為你等的仇,真要把兒孫全拖累進去?”


    “上回在龍崖,遇著石先生,他與我說,幸存同族還有百餘口,上下不敢忘報仇,‘不敢忘’三字,說得極好!那些個小低階族人,若姬氏免去懸賞,能得安穩度日、修行,真有幾個不願學小丘城主,還一心隻要複仇?”


    “畢竟血緣在,同族之誼不可不念,但我這,與你等說明,那些不想一條道走到黑,能棄仇的,可來綠柳,我願去蒼狗城,親替他等向姬氏求情告免!餘下的事,莫拉我家墊背,我這人肩窄,隻願逍遙活著,擔不來大事,趟不起渾水!”


    他這番話,全出自真心。


    讓這些一意複仇的同族常進城,叫姬氏曉得,必起芥蒂不說,已占著同族二字,再親近上,些許小事相求時,允不允?往後被人追殺,逃來綠柳,救是不救?


    聽完這番話,想著是逼外逃的商氏族人莫忘族仇,連子宜這般小的孩兒,也已墜入局中,要與占下一國、地仙人仙眾多的姬氏不死不休,便石瞽叟那般狠人,也免不得輕聲歎息。


    幾位同族臉上陰晴不定,商三兒便丟下不再理,隻叫還未歸座的商子宜:“小王八羔子,在外間饑一頓飽一頓的,不知有多可憐,好不易撈著頓好席哩,便要發脾氣,也等先祭完五髒神再說!出我這城,再哪裏吃去?”


    其實也是說給孩兒他爹聽的,說完,不等商子宜反應,又對外揚聲:“官子,再拿副筷子來,順道哄哄這位小爺,要還下不來麵兒,扯你們丫頭席上吃去!”


    商子宜瞪他一眼,真就坐回原位,隻臉上仍帶著氣。


    官子換幹淨筷子來,他接過,就埋頭大嚼。


    兒子那狼吞虎咽的模樣,商成駿瞧在眼裏,眼睛又有些濕了。


    經這一鬧,大人們也全學著阿醜,隻用酒菜,再不說話。


    席散後,商三兒親送一行去禮賓司,臨別,還交待明早就須出城,不必再麵辭。


    又叫鮑正山家的,多取桂花糕送他們,說留著路上吃。


    未來得及賭錢,先回城主府。


    商三兒進桃蹊院,見老娘隻不理睬,便嘻笑著:“再幾日就是娘的生辰,可莫被兒子氣著,若不然,叫眉兒幫你把擀麵杖尋出來,錘幾下解恨?”


    商大娘方瞥他一眼,冷哼:“老娘要解恨,就用請罪荊,拿擀麵杖,給你撓癢癢麽?”


    聽著語氣,已沒多少怒氣,商三兒長鬆口氣,再扮出副苦相:“請罪荊委實太重,兒子不經打,還是不吃的好!”


    插科打諢,隻叫商大娘沒好氣:“滾!不想再見著你!”


    潑皮兒裝模作樣地抱拳:“得令嘞!”


    轉對眉兒眨眼:“把老娘哄開心,爺明晚疼你!”


    大丫頭應也不是,不應也不好,漲紅臉不知咋答時,他又問:“娘,兒子是橫著滾,還是豎滾出去?”


    瞧見商大娘拿出請罪荊,方大喊:“曉得了,老娘莫打!”


    抱頭一溜煙跑走,賭錢去了。


    窗沿邊的畫眉鳥還未睡著,被他最後那聲驚醒,撲騰著翅膀,也叫:“老娘莫打!老娘莫打!”


    惹得眉兒“噗嗤”笑出聲。


    大丫頭捂嘴問過,要睡了,出門叫奉羹、官子打來洗腳水,伺候著卸完發飾,等那兩個出門,插上門閂,就抱上自家枕頭進裏間。


    商大娘直哼:“天熱哩!自家睡一張不舒坦麽?又與老娘擠?”


    眉兒膩聲:“又不是天天擠您,容我一宿麽!”


    商大娘學兒子,伸手捏她的臉:“小蹄子,多大人了,還隻發嗲?有力氣,留那混賬麵前耍去,莫在老娘跟前現!”


    眉兒吐著舌:“哪有呢?”


    捏一陣,商大娘才撒開手,把自家枕頭挪進裏麵,先解衣上床去。


    眉兒吹熄燈火,陪她躺下,過了一會,聽到外間更聲響起,方輕聲問:“您真不惱了麽?”


    黑夜中,商大娘睜開眼,送個白眼球:“老娘又不傻!同族要周濟不假,但也不能把自家個兒搭進去!為這個,還能對兒子發火?”


    眉兒不解:“但我瞧著,回屋時,您還有幾分不樂意。”


    商大娘就歎氣:“自家養的兒子,以前百般嫌棄,還道養廢了,不想做起正事來,大事上倒不含糊,關口上,比老娘還想得周全,心裏不是滋味呢!”


    聽明這原由,眉兒拉被蓋住臉,不一會,下麵就有吃吃笑聲。


    商大娘笑罵:“臭丫頭,敢笑話老娘,明兒叫你幹重活兒去!”


    眉兒急又撇開被:“哪能呢?我是想著自家,修行這多年,還不是被爺叫笨丫頭,大事上更沒個見識,許是男兒家,比女子有遠見些也說不準!”


    商大娘點頭:“見事明,偏還要惹是生非,這又是哪裏的道理?”


    眉兒小聲替那位爺解釋:“以前貪玩麽,這一年不挺好?您都未動過請罪荊哩!”


    “這可說不準,指不定哪天又犯老娘手裏了!”


    次日,商三兒起床,放自家幾塊靈牌那屋尋著老娘,她先是對老爹靈位牌絮叨,見著自己,神色、話語都如常,真沒惱怒跡象,才全放下心。


    吃完早飯,叫眉兒拿鑰匙來,打開周氏祖屋。


    鎖門已有近兩年時間,裏麵早布滿灰塵、蛛網。


    打發走眉兒,尋掃帚、抹布、水桶來,一個人打掃起。


    掃幹淨些,商三兒跪下,給磕個頭,大聲道:“周家列位,商老三不敢忘城主令的因果,但凡在世,年年歲歲給周家燒紙錢,都不敢忘。眼下府裏已換主人,一室不居兩家主,今兒黃道吉日,要請諸位搬出去哩,與自家子孫葬一塊去罷,驚擾之處,可莫怪罪!”


    又跑去找來六張紙錢、兩個裝米的大麻袋,先燒三張紙,再把靈牌一個個取下,全裝麻袋裏。


    麻袋丟老狗背上,自家扛著把鋤頭,出門。


    到西城外,逢難後埋周家遺骨的旁邊,動手再挖出個坑,一麻袋靈牌,全放進去。


    蓋土埋上,又燒剩下的三張紙。


    回來,拐去公學。


    任孩童們在裏間自讀書,董老頭教著紅袖修行呢,被他闖入打斷,有些不樂意,聽聞是請新寫商氏祖堂門匾、門聯,沒好氣道:“單論字,字畫店那馬吉,寫得還更可觀些,尋他去!”


    那廝再寫得好,哪有九階大儒的體麵?商三兒不依:“他那人,瞧著輕浮些,字想也如此,那是祖堂哩,還是勞你這穩重的受累!”


    董策搖頭:“論輕浮孟浪,誰敢與你比?且我的字也金貴,原等閑不給人,既有別人使喚,莫再煩我!”


    “哎喲,這般說,可要輕浮孟浪個給你瞧?一客不煩二主呢,咱這地仙,開個口容易麽?已到你這,老頭兒要不點頭,就鬧你一日,叫你不得清淨,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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