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了三拜,插在香爐中,轉頭問道:“三師叔臨終前,可有什麽交代?”


    無雲道:“如果我說,他不想回青城,你信麽?”


    程澄城眸光微閃,“三師叔從小在青城長大,與師父和師伯向來感情深厚……”


    無雲擺手打斷他,“看吧。有些話說和不說都是一樣。人死燈滅,生前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又還有什麽用?你要帶他走,就帶他走吧。”


    程澄城聽他如此說,倒不好再追問下去。


    無雲安排百裏秋原來的房間給他。


    程澄城躺在床上,想著三師叔曾經也睡在這張床上,心中生出一股異樣的情緒。


    不知道三師叔在這裏的三年,在想什麽,又為何不肯回青城。


    想著想著,他覺得心裏淌出一絲悲涼。


    這種悲涼竟和他離開青城時,師父留給他的背影如出一轍,卻絕不該屬於他。


    他打了個寒戰,坐起來靠著牆緩了半天,才重新躺下,卻再也不敢胡思亂想,側著身就睡了過去。


    翌日清晨。


    無雲一大早就舞動鍋鏟,炒得屋裏屋外一陣火辣辣。


    饒是程澄城慣於吃辣的人,也被熏得受不了。


    “就快好了。”無雲見他進廚房,中氣十足地喊了一聲。


    程澄城瞄了眼鍋裏的小紅椒,含笑道:“我想即刻送師叔回青城,不敢再打擾。”


    百裏秋死後,無雲好不容易找到一個肯吃他做的菜的人,哪裏肯輕易放他走。好說歹說,硬是將他留下來吃了頓早飯。


    程澄城從無雲居士住處出來,倒不急著走了,又上山去了趟泰山派。


    泰山派一見是他,連通報都不用,直接讓他進去。


    到了裏麵才知道陸青衣還在睡,他隻好坐在花廳了等,這一等就是一個上午。


    等陸青衣睡眼稀鬆地出來,程澄城的耐性被磨得隻剩下一臉假笑,“陸掌門早。”


    陸青衣看了看天色,皺眉道:“現在不是晌午了嗎?”


    程澄城道:“我從早上開始等的。”


    “有事?”


    “我是來辭行的。”考慮到來時自己的態度不算友善,所以他才故意跑這一趟,想緩和兩派關係。


    但是這個如意算盤用在陸青衣身上顯然很失敗。


    陸青衣不在意地揮手道:“你和我門下弟子說一聲也是一樣的。”


    程澄城城府再深也是年輕人,等了一早上,早積了一肚子的牢騷,聽他這麽一說,牢騷就有些蠢蠢欲動了。他不無諷刺道:“來之前,師父特地吩咐我對於泰山派一定要禮數周到。”他故意重讀禮數二字。


    陸青衣道:“你來的時候,似乎沒投拜帖吧?”


    程澄城一愣。


    江湖上,若無邀請,初次上門,的確是要拜帖才夠禮數。


    他很快反應過來,“是我失禮。還請陸掌門見諒。”


    陸青衣道:“不諒。”


    程澄城再一楞。


    陸青衣下一句話更直白,“我不喜歡你。”


    程澄城的臉上掛不住了。


    “你知道為什麽嗎?”陸青衣不等他回答,就徑自接下去道,“因為那天在會上,你驚跑了我的瞌睡蟲。”


    ……


    程澄城離開泰山派三天後,才猛然想起他說的那天是指白道眾人前往藍焰盟的途中,他被蜀川大俠硬拉來幫手,大家坐在一起開會的那次。


    他沒想到他記得這麽深,更沒想到,他隻記得睡覺被打擾,卻完全忘記後來是誰背著他來回靜香庵。


    陸青衣覺得這陣子很背。


    原本他和龍須派掌門說好,要一起去嵩山看日出。


    哪知他都把行李準備好了,龍須派掌門突然派人送了一封書函過來,說去不了了,他要參加武林大會。


    武林大會陸青衣先前也聽說了,但是他對這種事向來敬謝不敏,先前被拉去參加圍剿藍焰盟還是身不由己。因此隨手寫了封回信拒絕了書函中的邀請後,就將書函丟一邊了。


    雖然龍須派掌門放他鴿子,但是他還是可以獨自前往。


    看日出這種事,人多人少其實沒區別。人再多,自己的眼睛也隻有一雙,看的也隻是那一點大的風景。


    就在他提著行李準備邁出門的時候,王大達提醒他,武林大會就在嵩山舉行。


    ……


    晴天霹靂一不過如此。


    陸青衣最討厭更改既定的計劃。因為計劃一旦製定,他就會對他抱有期待。任誰的期待被打破,心裏都不會好受。他這才想起來,龍須派掌門給他的那封書信裏,好像是提過武林大會在嵩山召開。


    王大達見他生氣,小聲道:“日出是泰山最美,掌門何必眼巴巴地跑去別人的地盤。”


    陸青衣道:“泰山日出我從小看到大,閉著眼睛都能想起來,有什麽好看的。”


    “可是嵩山看到的日出和泰山看到的日出不也是同一個日出?”王大達對於自家掌門的執著很不解。


    “山腳的徐姑娘和顧姑娘不都是姑娘,怎不見你喜歡徐姑娘?”


    王大達臉色一紅,羞赧道:“這怎麽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陸青衣心情不好,又去那個池子釣魚。


    王大達隨後跟來。


    陸青衣頭一轉,眼睛一眯。


    王大達腳立刻發軟,抱著樹幹道:“掌門,我有話說。”


    “說。”


    王大達見他沒將他丟上樹,趕緊把我機會,“青城派的那個又來了,就在門外。”


    陸青衣道:“又是殺上來的?”泰山派管的向來不嚴,像這種來過一次的,可以直接進門派裏等,沒必要等在外麵。


    王大達搖頭,“是投拜帖來的。”


    紅豔豔的帖子,金燦燦的字。


    陸青衣坐在花廳,看著程澄城一身水藍長袍,腰上係著根深藍腰帶,掛著白色玉環。他本身便長得很好看,不然當初也不會吸引紀無敵與他主動打招呼。如今再刻意一番打扮,更顯豐神俊朗、氣度不凡。


    不過陸青衣不是那種會被表象迷惑的人。


    他很直截了當地問道:“這次貴派又有誰死了?”


    程澄城來之前便做好打硬仗的準備,聞言淡然道:“托陸掌門洪福,青城上下皆安。”


    “那你來做什麽?”


    自然是修複關係。他回去將事情前因後果和師父說了之後,師父立刻打發他前來賠罪。雖說泰山和青城離得不近,但是江湖裏的事誰說得準?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好。


    程澄城誠懇道:“賠罪。”


    他說著,王大達就領著青城派的人將一堆禮物送上門。


    “也是謝禮。”


    陸青衣瞄了一眼,“除此之外呢?”程澄城是青城派未來的掌門,他不信他馬不停蹄地來來回回在兩地跑就為了送東西。這種小事隨便派個門內的弟子就可以了。


    程澄城微笑道:“順便向陸掌門討教釣魚的技術。”


    如果他說的是切磋武藝或是其他,陸青衣絕對將他扔出去,但他說的是釣魚。


    陸青衣看著他拿出釣魚竿,在他麵前晃了晃。


    “你行麽?”他故作不屑。


    程澄城露出得逞地笑。為了討好陸青衣,他可是特地下過功夫研究的。


    程澄城就這樣在泰山派住了下來。和他一道來送禮的弟子卻被打發了回青城。


    既然是切磋釣魚技巧,陸青衣當然不好意思帶他去那個每釣必中的池子裏釣魚。但是去別的地方又會曝露他萬水魚蹤滅的真相。


    為此,王大達著實花費了一番苦心,才在泰山找到一處水淺又不湍急的小溪。


    由王大達負責在上遊放魚。


    陸青衣和程澄城在下遊釣。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陸青衣坐得比程澄城靠近上遊。


    水很清,每條魚遊過來時,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於是他很小心地將鉤子送上去。


    偏偏,這些魚好似中了邪,不管他如何威逼利誘,對那誘餌和魚鉤都視而不見,徑自衝向程澄城的懷抱。


    聽著程澄城一條接著一條地往魚簍丟戰利品,他不淡定了。


    直接走過去,往他旁邊一坐,“我們換位置。”


    程澄城二話不說,坐到他原先的位置上。


    說來也怪,原本留不住魚的位置一下子成了魚群集中地。


    陸青衣看著那群魚,眼紅得不得了。他生平沒有太多愛好,隻是喜歡四處遊玩和釣魚兩樣而已。可偏偏他喜歡釣魚,魚卻不喜歡被他釣。所以對於能夠獲得魚的愛戴的人,他向來羨慕有之,嫉妒又有之。


    陸青衣走到程澄城麵前,將魚竿一伸。


    程澄城很識相地交換了魚竿。


    半個時辰之後。


    程澄城的魚簍滿了。


    陸青衣還是很空。


    程澄城抬頭看著又走過來的陸青衣,微笑著問:“陸掌門這次想換什麽?”


    “衣服。”


    “……”


    一個時辰後。


    陸青衣終於死心地穿著對他來說有些過長的袍子,鬱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青城傾城(三)


    因為釣魚之事,陸青衣一晚上都很無精打采。


    為了拉近兩人的關係,程澄城特地下山買了一壺酒,跑去找陸青衣對飲。


    所謂酒後吐真言。隻要兩人有了共同的語言,還怕青城和泰山的關係不穩嗎?


    說來也巧,平常這個時候,陸青衣一般都睡下了,偏偏今天被釣魚的事眼中挫傷自尊心,他在床上輾轉了半天還是了無睡意。於是程澄城來邀他喝酒,他二話不說答應了。


    泰山派多石少亭。


    所以喝酒的地點就坐在兩塊相對平滑的山石上。


    “我今天運氣不好。”陸青衣接過程澄城遞過來的酒壺喝了一口。


    程澄城沒有點破他,反而安慰道:“風水輪流轉,說不定明天陸掌門的手氣就會好了。”


    陸青衣瞟了他一眼,“你活得挺不容易。”


    程澄城握著酒壺的手微頓。


    陸青衣說完,卻不再解釋,隻是繼續喝酒。


    程澄城道:“聽說陸掌門當年曾經單刀赴會,挑戰華北五熊?”


    陸青衣道:“唔。”


    “我聽師父說過,華北五熊在當年也是成名的魔頭。武功不下於翠羽客和紅十一娘。陸掌門以一敵五,令人欽佩。”


    陸青衣淡然道:“沒什麽。”


    “陸掌門太謙虛了。”程澄城為了和他打好關係,繼續鼓吹道,“當年陸掌門不過雙十年華……”


    “等等。”陸青衣擺手道,“誰雙十年華?”


    “陸掌門難道不是雙……”程澄城迷惑了。


    陸青衣指著自己道:“你猜我今年多大?”


    ……


    程澄城斟酌了很久,才試探道:“四十?”他記得華北五熊是在二十年前銷聲匿跡的,所以怎麽算陸青衣都應該有四十了。


    “……”陸青衣跳下山石,匆匆地跑到池子,然後借月光,看著池子裏自己的倒影。


    “陸掌門?”程澄城緊跟而來。


    陸青衣頓了很久,才悶悶道:“我三十剛出頭。”


    “……”所以華北五熊是被一個十歲剛出頭的少年打敗的?程澄城覺得這段傳奇更加傳奇了。


    陸青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悶酒。


    程澄城默默地蹲在他身旁。


    “華北五熊不是我殺的。”陸青衣突然冒出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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