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又覺得他這樣的人在這樣的門派裏反而是異數,與整個九華派格格不入。


    樊霽景聽了關醒的話,果然焦急起來,“我去告訴二師兄。”


    關醒喉結動了動,最終是忍住了。


    花淮秀多了個心眼,問道:“你如何證明你們當時隻在花園,並未去過其他地方?”


    “不能證明。”關醒坦然道,“正如同之前你們無法證實我們是否真的在房中聊天一般。”


    若換做平時,花淮秀一定很欣賞他的坦率,但此時此刻,他隻覺得對方的表情怎麽看都像是你奈我何的挑釁。正如疑人偷斧中所說,當你覺得一個人有嫌疑時,便怎麽看都覺得此人一舉一動十分可疑。


    施繼忠突然冒出一句,“步樓廉不是我們殺的。”


    他直呼步樓廉的名諱而不像以往一樣稱呼為師父,可見心中積恨已深,原本還披著一張皮遮遮掩掩,如今皮被撕裂,深埋在心頭的情緒便不加掩飾。


    樊霽景低聲道:“師父或許是有苦衷的。”


    施繼忠瞪著他,好像想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丁點的言不由衷,偏偏,他看了許久,看到的竟然是藏在迷茫下的堅定,仿佛對師父的尊敬已經在心頭根深蒂固,任何事都不能讓它動搖和拔出。


    關醒道:“人死燈滅。無論她生前做過什麽,現在都已經不重要。”


    “但凶手是誰卻很重要。”花淮秀道。


    關醒看他的目光冰冷。


    花淮秀容貌雅麗世間難得,但在他的目光下,就好似跟一根木頭沒有任何區別。


    樊霽景忍不住上前一步,將花淮秀往後拉退一步道:“大師兄,我希望你所作所為真如你適才所言一般。”


    關醒收斂眼中冷光,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我雖然不是凶手,卻欽佩凶手為人。”


    樊霽景麵色一怔,他卻轉身朝花園走去。


    施繼忠跟了兩步,回過頭道:“我不知凶手是誰,不過我想他一定有他的苦衷。”


    兩人走後,花淮秀和樊霽景在原地發怔。


    花淮秀是看著樊霽景拉著自己胳膊的手,而樊霽景則是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


    許久。


    大概樊霽景的手拉得酸了,忍不住放下來,卻被花淮秀一把抓住。


    “表哥?”樊霽景納悶地看著兩隻交疊在一起的手。


    花淮秀幹咳一聲,舉起他的手道:“你多久沒剪刀指甲了?”


    樊霽景一時沒反應過來,足足想了七八個眨眼才道:“三天前。”


    “怪不得指甲這麽長了。”花淮秀睜著眼睛說瞎話地放下他的手,轉移話題道,“你剛剛在想什麽?”


    樊霽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道:“我在想,我是不是不該找出凶手。”


    花淮秀挑眉道:“因為你大師兄和五師弟的話?”


    樊霽景道:“或許那人真的是有苦衷的。”


    “你覺得你師父為人如何?”花淮秀問道。


    他以為樊霽景一定會回答師父對他恩重如山雲雲,但等了半天,卻等到樊霽景一張愁苦的臉。


    “你動搖了?”花淮秀欣喜。


    樊霽景緩緩抬起頭,眉頭一點點地舒展開來,道:“我的想法始終是我的想法。”


    花淮秀歎氣。他還是沒有轉過彎。


    “何況,殺人始終不對。”


    “步樓廉是一派掌門。”花淮秀道,“譬如你師弟這般,明知道你師父教的武功有問題,卻也隻是敢怒不敢言。不但不能揭露真相,而且還要時時刻刻提防你師父下一次的毒手。若他是凶手,何嚐不是一種自保?”


    樊霽景道:“可是師父為何要殺他?”


    “其實有一句話我不知道該不該說。”花淮秀緩緩道。


    樊霽景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隻怕我說了你又要生氣。”


    樊霽景眼睛微微一黯道:“你又要說師父的壞話麽?”


    花淮秀聽他說又,不免托腮想著自己究竟說過多少次壞話。


    “若是對案子有用……”樊霽景掙紮著,“便說得含蓄點。”


    花淮秀一邊琢磨著含蓄點的尺度,一邊緩緩道:“我隻是在想,如果是兩個人的恩怨,那麽有可能是其中一個人的錯,也有可能是雙方都錯。但是如果不同的人對同一個人有不同的恩怨,那麽,錯的大多數是那個人。”


    樊霽景聽他繞來繞去,繞得完全糊塗了,“表哥的意思是?”


    “你師父的為人可能……”花淮秀想起他說過要說得含蓄,於是好半天才找出一個詞道,“並不受歡迎。”


    樊霽景漠然。


    花淮秀道:“至少我們目前知道,你們五個師兄弟中除了你之外,都有殺他的動機。而你的兩個師叔雖然表麵上口口聲聲要找出凶手,可是看他們的言行舉止,並不是真心要替你師父主持公道,倒更像是……”


    “更像是什麽?”


    花淮秀沉吟道:“像是漁翁。”


    “漁翁?”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花淮秀道。“如今鷸已經吃了蚌肉,而漁翁則想伺機抓住那隻鷸。”


    “師叔他們……”樊霽景想辯解什麽,卻又覺得自己無從辯解起。


    花淮秀想了想,突然道:“對了。我記得你說過你的有三個師叔,另外一個呢?”


    “另外一個是扁師叔。他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閉關不出,不理世俗之事了。”樊霽景皺著眉頭解釋。


    “你知不知道為何?”花淮秀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好像這九華派的每一樁事都與那個已經死去的步樓廉有關。在他生前,這一樁樁的事情都像種子一樣被埋在土裏,等他一死,這些事便抽芽見天日了。


    樊霽景道:“師父說是扁師父生性與世無爭,所以不喜在門派裏走動。”


    “你們門派有什麽好爭的?”花淮秀覺得步樓廉這句話,話中有話。


    樊霽景第一次聽步樓廉說這句話的時候倒不覺的如何,如今被花淮秀這樣一提,也覺得有幾分古怪。


    花淮秀搖了搖頭道:“我總覺得我們好像還沒有抓住真正的線頭。”


    “真正的線頭?”


    “比如……”他頓了頓道,“凶手究竟有幾個人。”


    樊霽景愣住。


    “又比如……”


    一個九華守山弟子匆匆走來道:“樊師兄,花公子。”


    樊霽景最近有些草木皆兵,緊張道:“出什麽事了嗎?”


    九華守山弟子道:“外麵有位姑娘想找花公子。”


    “姑娘?”花淮秀兩條秀美糾結至一處。


    樊霽景問道:“那位姑娘姓什麽?”


    九華守山弟子道:“呂。”


    真凶未明(九)


    他一提這個姓,花淮秀就知道對方是誰。


    樊霽景見他煩躁地皺眉,關切地問道:“是朋友?”


    “不是我的朋友,是林香晴的朋友。”


    樊霽景納悶道:“林香晴是誰?”


    “禮部侍郎的千金。”花淮秀朝他撇了撇嘴角。


    樊霽景會意道:“你的未婚妻?”


    “與我何幹?隻是我父親一廂情願而已。”花淮秀見他神情泰然自若,並無半點不悅,心裏不由生出一股悶氣,“你難道不覺得不高興?”


    “不高興?”樊霽景疑惑地看著他。


    花淮秀眯起眼睛,“難道很高興?”


    “很高興?”樊霽景更疑惑了。


    花淮秀沒好氣道:“你隻會鸚鵡學舌嗎?”


    樊霽景委屈道:“我不知你所指為何?”


    “……算了。你同我去見她。”花淮秀說著,就拉著他的手往外走。


    “同去?為何?”樊霽景問歸問,腳步還是乖乖地跟著他走。


    花淮秀道:“勸架。”


    樊霽景失笑道:“呂姑娘隻是女子。”


    “她是將門千金。”


    樊霽景遲疑了下,道:“你不會還手的吧?”


    花淮秀回頭瞪了他一眼,“難道你希望我傻乎乎地站在那裏被她打?”


    “你可以跑。”


    “總要有人攔住她,我才能跑。”


    樊霽景不說話了。因為他發現無論自己怎麽說,花淮秀都能比他說得更加有道理。至少,他聽起來是這樣的。


    呂姑娘本名呂清藤,與林香晴是相交多年的閨中密友。


    雖然花林兩家聯姻之事還未大肆宣揚開來,但在幾個有交往的世家之間卻是心照不宣的。所以,花淮秀雖然搶在花家下聘之前溜走,但林家依然是丟了麵子的。


    呂清藤這次來,就是來討個公道。


    花淮秀和樊霽景還未進門,就感到一股強烈的殺氣從裏麵透出來。


    花淮秀輕聲道:“聽說她擅長劍法。”


    樊霽景奇怪地看著他,道:“難道你還要與她比劍?”


    “我隻是提醒你。”


    樊霽景腳步一踏進大門,就知道他為何要提醒他了。


    因為一把明晃晃的劍正不由分說地朝花淮秀襲來。


    樊霽景想也不想,直接拔劍將她的劍擋住。


    呂清藤出劍時,一心隻能想著快、狠、準,並未看清來人。等看清花淮秀的臉之後,不由有刹那失神,但失神之後,卻是更加的憤怒。


    自從雪衣侯薛靈璧與馮古道在京城鬧得滿城風雨之後,她便十分排斥外貌好看的男子。偏偏花淮秀的外貌不但好看,簡直絕美。所以她的殺意在稍稍停頓之後,更成倍翻湧。


    “姑娘。”樊霽景皺眉道,“此處是九華派,還請姑娘收起兵器。”


    呂清藤冷笑道:“我不收又如何?”


    “那就莫怪樊霽景無禮。”他說著,手腕翻轉,劍如旋風般旋轉起來,隻聽叮得一聲,呂清藤手中之劍便被卷得飛了出去,釘在房梁上。


    呂清藤到底是練武之人。樊霽景一出招,她便知曉自己的武功與對方實在差距太大,再戰也是徒勞,便憤憤一跺腳道:“你們究竟想要如何?”


    樊霽景茫然道:“呂姑娘,你千裏迢迢從京城跑來,就是為了到九華派來問我們到底要如何?”


    呂清藤道:“若是我不來,難道還要指望他親自去京城解釋嗎?”


    她口中的他自然是花淮秀。


    花淮秀道:“我從未涉足京城,也從未認識京城中人,又有何要解釋?又要向誰解釋?”


    呂清藤見他一開口就將自己撇得一幹二淨,口氣雖然與薛靈璧當年不同,但心意何其神似!壓抑在胸口的悲愴頓時如山洪暴發,一發不可收,“花淮秀!你走得瀟灑,可曾想過有個女子為你日日以淚洗麵,痛不欲生?”


    花淮秀道:“也好過成親之後,我日日以淚洗麵,痛不欲生。”


    “你……”若不是劍懸在梁上,她恨不得立刻將它□,朝他劈去。


    花淮秀似乎也覺得剛才這句話說得有些過,重新舒了口氣道:“還請呂姑娘回京之後,替我多謝林姑娘美意。但我心中早已有人,今生今世隻願與他相守到老。”


    “心中有人?”呂清藤的目光突然瞟向站在他身邊的樊霽景。


    不怪她如此作想。自從薛靈璧和馮古道之後,她便知道這世上的情敵是不分男女的。


    樊霽景被她幽怨的目光盯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擺手道:“我不是……”


    花淮秀突然伸出手,將他半摟半靠地貼在一起道:“我既已決定和你在一起,便不會再忌諱世俗眼光。”


    樊霽景似乎嚇呆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們……”猜測是一回事,親眼證實是另一回事。呂清藤睜大眼睛瞪著他們,又好像透過他們瞪著遠在千裏之外的另外兩個人。


    花淮秀慢慢地轉過頭,望向樊霽景的目光無限深情。


    樊霽景心頭猛顫,下意識地想要躲開,卻聽他道:“霽景。今生今世,你不負我,我不負你。”


    ……


    樊霽景張口欲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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