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麵的山坡上,如馬擎所料的那樣起了大片揚塵。


    臧霸是個心思慎密的人,這些騎兵比馬擎想象中來得慢了一些。


    這說明他們藏身的地方也比他想象中更遙遠。


    山坡下持著丈五長矛的涼國步卒已經整軍列陣,盡管眼下他們的長矛還高舉向天,但馬擎知道,隻要軍侯一聲令下,所有長矛便能在駿馬奔馳三步的時間裏將長矛一齊對準山坡。


    寫著‘臧’字的大旗在山坡上顯現,凶悍的徐州騎兵在山坡大片揚塵中顯現,馬擎深吸了口氣,目光緊緊地盯著山坡。


    他沒有做出對步卒的指示,隻是踩著馬鐙的兩條腿繃緊了一些。


    看著那些衝鋒而下的騎兵,馬擎不知怎麽想到自己年齡剛剛到能夠騎馬時……那是五歲還是六歲,他記不清楚了。


    在他的童年裏,父親這個詞始終遙遠又接近,人們總會議論他的父親,但隻在耳朵裏出現,眼睛卻長長久久地見不到他。人們總說,他的父親是位王者,終日忙著‘平天下’之類的事情。


    陪在他身邊的隻有同病相憐的董鈍,還有出生便沒了父親的薑維。


    那時他的舅舅裴徽還在書院做教習,為隴都書院進學的那些廝殺漢教授什麽聖人之教。


    想起那時他的嘴角就會不自覺地帶上笑容,他永遠都記得舅舅把他像騎馬一樣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帶著他走街串巷,帶他吃遍九市十八街所有異鄉美食,從容地闖進別人家的馬場為他挑選品相高超的小馬駒。


    騎在舅舅的脖子上,他以為那就是將軍騎馬打仗的感覺,他總是拍著舅舅的腦袋說要去打天下!


    裴徽從來不惱,隻是仰頭笑笑。


    可大人們都覺得舅舅很沒用,就連阿娘那麽恬靜的女人都說大舅舅很沒用,甚至比不上小舅舅裴綰……是誌大才疏的人。


    大人們不知道,在馬擎年幼時,多希望那個被別人稱作‘涼王’的父親,也是這麽個誌大才疏的人。


    他根本不需要那麽出色呀,不用去做那些驚天動地的大事,皇帝的舅舅都被他殺光了卻還不滿足,一定要平定了天下才好!


    他根本不需要一個人人尊敬的涼王父親,隻要……能陪著自己的父親就好了啊。


    但就這點願望,根本無法達成。


    他的舅舅在隴都書院做教習,一做就是十年。


    後來,有一天裴徽興衝衝地跑進他的院子,告訴他舅舅要做太守了,他很開心……後來才知道,是個九死一生的河東太守。


    為的也隻是一件工作,保證黃河西岸的水寨能不被人打擾地建好。


    這是何樣的道理,父親把他的舅舅封到朝廷的河東郡當太守冒著沒命的風險去做這些小事情?


    再後來,父親封出三州大牧,有他的兄長,有涼國名吏,也有……他的舅舅。


    在別人的地盤做州牧一樣是個九死一生的活計,最終也就是這個州牧的官職害了他舅舅的性命。


    當裴徽親待馬擎時,人們都說,裴徽是個會胡亂鑽營的人。因為將來偌大涼國都是自己的,所以才對自己親待,以後能搏個富貴。


    可一個善於鑽營貪圖富貴的人怎麽會一次又一次讓自己置身險境?


    人們說他的舅舅是個聰明過頭兒的人,馬擎從不覺得舅舅聰明。


    他是個傻舅舅啊!


    如果他真像別人說的那麽聰明,怎麽就,怎麽就他媽的不知道等外甥長大呢!


    馬擎如果做了皇帝,那丞相一定就是大舅舅啊!


    可惜沒有如果,馬擎做不了皇帝,舅舅也做不了丞相……因為人死了,就什麽都沒了啊。


    別人不清楚,但馬擎是清楚舅舅的。


    舅舅求的不是什麽狗屁富貴,想要的也不是虛無縹緲的權力。


    他想要的,僅僅……是證明自己啊!


    尊敬,是尊敬。


    但他直至死後都沒能得到。


    一直以來馬擎都不想自己做出什麽成績,也不想立下什麽功勳。但在裴徽葬禮那一日,涼州漫天飄起的雪花像極了舅舅的笑臉。


    那是他第一次,想要做一些大事,想要手掌大權。


    想……把皇位上那個隻會在洛都嘉德殿裏無病**的年輕人拽下來!


    那一天他發誓,要讓今後所有人對舅舅尊敬,哪怕僅僅是因為有自己這麽一個外甥而尊敬!


    鐵手甲撫過冰冷的鋼刀,察覺不到溫度,馬擎的心卻是一片火熱。


    山坡上的那些騎兵已經進入下坡,他們勒不住馬勒!


    緊繃的雙腿猛地夾緊馬腹,馬擎揚刀空掃,帶著身後的騎兵奔馬兜了個大圈子,再回過頭看著滾滾而下的騎兵距離步卒已不足五十步,猛然喝道:“橫矛!”


    隨著他的呐喊,身後上百名涼國騎兵齊聲呐喊,“橫矛!”


    “呼!”


    “呼!”


    數百杆長矛猛然改變方向的動作帶起呼呼的風聲,最前方的步卒在聽到消息時猛然右腿撤後,矛尾頓入地下,冰冷的矛頭一下子都對準了那些騎兵衝來的方向。


    “啊,勒馬!”


    徐州騎兵被這陡然間的變故嚇呆了,衝鋒在前麵的騎兵猛地紛紛勒馬,可惜為時已晚。


    他們停不住了,最前麵的騎兵猛地調轉馬頭,後麵的騎兵便不明就裏地撞上去,馬頭狠勁衝撞在袍澤的身上……骨折肉碎的聲音突兀響起。


    喝罵聲,慘叫聲,在瞬間喊成一片。


    誰也想不到涼國士卒竟然有如此強的號令能力……涼王世子身邊的軍隊,在整個涼國都是千裏挑一的存在啊!


    鐵著一張臉的軍侯揚刀大喝,“步卒前進,刺擊!”


    整齊的鐵鞋踏在地上,丈五長矛向前一送,便穿透了徐州騎兵或駿馬的身體,血液透過長矛的豁口呲出的聲音像哨聲一般。


    “前進,刺擊!”


    涼國重騎揚著精鍛馬刀小範圍地踱馬,慢慢提升坐騎的速度,之後追隨馬擎向著山坡下那支亂作一團的騎兵衝鋒而去。


    他們中間隔著數百步的距離,而在更遙遠的地方,回縮的前後軍陣士卒正在組成一個大的口袋陣,馬擎有充足的把握,隻要這支騎兵現在反應不過來,不知道逃跑的話……他們就逃不出去了!


    最精銳的涼國士卒會把他們圍死在這裏!


    而在那些騎兵陣中,一名披著精製甲胄的漢子正努力地叫喊,整頓騎兵隊列,這個時候如果自己人先亂起來,那就是等著敵人宰呢。


    何況,這支涼國兵馬要比他見過的任何軍隊都要精銳!


    追隨臧霸衝鋒的都是他身邊的精銳之士,這些騎兵都是徐州軍中百裏挑一的存在,更有甚者早年便追隨臧霸,縱橫徐州山水之間,自成一剽人馬。


    在早些年天下大亂時,這幫人可都是徐州嘯聚山林的惡匪巨盜,誰小看了他們……誰就會吃夠苦頭!


    臧霸的整軍能力十分驚人,這並不像馬擎的能力是建立在覆甲軍高超的軍事素質之上,臧霸的能力,是實打實的令部下信服,使得人們在槍矛即將加身之際去相信他口中所吼出的每一個字。


    令馬擎驚訝的一幕,就發生在他的眼前。


    數百騎自山坡滾滾而下,半路上被整軍列陣的長矛刺擊、驚嚇,在被捅翻三十餘騎之後,居然能夠在最短的時間內重新整軍,扛著那一麵寫著臧字的大旗迎風順著山坡再度攀爬。


    這是怎樣精彩的一幕?


    馬擎並不這樣想,他的麵甲既然拉下,便沒打算隻是這樣就結束了。


    “臧霸休走!”


    奔馬中的一聲暴喝,臧霸猛地將頭轉向聲音來的方向,一轉不打緊,看見的第一眼他便本能地一馬鞭抽在馬臀上,坐騎上坡攀爬的速度更是快了一截。


    媽的,上百鐵騎正朝自己的部下奔馳而來,不走?


    不走是傻子啊!


    這場伏擊到這兒,已經結束了……敵人中軍做足了準備,現在再不走,咬住敵軍首尾得兄弟擴大出的些許優勢也將蕩然無存。


    同時臧霸的心裏還有些疑惑,這個全身籠罩在鐵甲中的武士那一聲叫罵,聽起來並不像普通叫戰,而好似帶著仇恨一般。


    臧霸一直以為他與涼國交惡,僅僅是因為利益,這哪裏會與仇恨有關?


    僅僅一愣的功夫,那支鐵騎兵便奔馳過十餘步的距離,看著越來越近的敵軍,臧霸心頭暗道不好。


    他的騎兵在爬上坡,而敵人這支鐵騎兵本身就繞到了坡道中間,橫著截擊過來,他若一意逃竄這鐵騎兵倒是無法摸到他的影子,可他身後的騎兵便會被敵軍從中間截斷,這些徐州的大好兒郎將再也無法回到家鄉。


    這些兄弟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給自己……這樣,不行啊。


    坐騎嘶風奔馳中,臧霸輕輕搖了搖頭,或許這個搖頭隻有他自己才懂得究竟是什麽意思。


    “你們先撤!”


    隨後,猛地一拽韁繩,轉過頭駿馬迎著敵人衝鋒而去。


    敵人的目標是他,這很清楚。


    敵我實力相差懸殊,他的坐騎沒有甲胄,甚至就連他身上的披掛,也才堪堪與敵人普通騎兵的規格相似。


    但是臧霸單騎出陣,在山坡上奔馬,引著敵軍數十騎兵追趕在身後。


    所謂勇武,不單單是絕世無雙的武藝,也是在說胸口上那一股敢於迎難而上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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