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是,不是不報,時候沒到的是”。侯老八被解放軍處決了,他是糞池裏冒沫――作到頂了。你說額咋麽能不激動呢,咋麽不激動得哭呢?咋麽不坐地拍著地大哭大訴心中之苦呢?額哭訴得很傷心的時候,額爹也哭了,也在地上象額一樣拍著地大哭。眾人見額爺兒倆像犯了神經,就連哄帶勸地拉額爺兒兩個起來,幫額拍屁股上粘的塵土。


    正在安慰額爺倆的時候,不知不覺地來了一位穿黃軍裝的解放軍戰士,隻見他中等個兒,二十歲的樣子,長得虎背熊腰,兩隻眼睛閃著亮光,很是有精神,背著一杆三八大蓋槍,又顯得很威武。


    那位解放軍戰士從人群裏擠到額的身後,拍了拍額的肩膀子,說:“你叫汪有誌?”


    “啊是是是,額是汪有誌的是,你、、、、、”額感到很奇怪,咋麽會有解放軍會認識額呢,額又不是名人,他咋麽會知道額的名字呢?於是,我又反問:“哎,解放軍老總,你咋知道額叫汪有誌呢?”


    “不許叫我老總,這個你別管,你跟我們走一趟。”那位背著槍的解放軍說。


    聽到這位解放軍戰士讓我跟他走一趟,額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臉也嚇白了:“啥麽?啥麽?額又木有幹壞事,為啥麽讓額跟你走一趟的是?”


    “走一趟”在那個年代可是個專用詞,基本上就是被捕的意思。別管共軍、**、皇軍、土匪或是汪精衛的鬼變子,隻要將駁殼槍往你腰窩裏一抵,很“溫和”地說:“老鄉,跟我走一趟?”十回八回是有去無回。


    那位解放軍戰士見額激動了起來,忙說:“哎呀,誰說你幹壞事啦?是首長請你哩,首長聽說你會寫,就叫我來請你哩。”


    這額知道,首長就是就是雉北縣大隊政委,名叫陳旭東,在當時,是雉北根據地最大的官了。額想,就是他讓額去額才更不能去呢,他是首長,有生殺大權,額想肯定有誰向解放軍報告了額為侯老八寫演講稿的事了。是的,雖然額受過侯老八的迫害,可後來也為侯老八辦過一件事,就是孫秀才被鬼子殺害時,額給侯老八寫過一篇講話稿,從那時起,村裏的人就喊額是侯保長的“秘書”。雖然,他們喊額秘書那是開額的玩笑,逗額的樂的是,可解放軍如果將額那事當成了真,可就不是小問題的是。人們不妨這樣想,現在,保長被槍斃了,保長的“秘書”還不得法辦的是?如果將額送到陳政委那兒,說這小子是侯老八的秘書,這個年頭這個亂勁,啥話能說得清?哪個廟裏沒有屈死的鬼的是?嘰!


    這時候,額爹也害怕了,忙著趕到那位解放軍戰士麵前,說:“解放軍老總,你可別嚇著孩子,你要走一趟,我跟你走一趟就是了,將我笑兒留下,求求你了。”


    那位小戰士被額和額爹逼急了,忽然發起了牢騷:“什麽呀,什麽呀,什麽寫講話稿?我可不管,我隻知道你必須跟我走一趟。”


    額又哭了,這一次是被嚇哭的,還差一點尿了褲子,嘰。


    為侯保長寫講話稿,的確是被逼的,這事與孫秀才的死有關。


    前麵額不是說了嗎?孫秀才有文化,鬼子便找他來念布告,為鬼子服務。可是,孫秀才是額們這一帶有名望的人,做這丟祖宗的事,孫先生也是非常慚愧的是,所以,孫先生就經常跑出去。但偷跑了幾次後,王二狗就跑到他家來,說,孫先生下一次你千萬千萬別跑了。


    王二狗其實不叫王二狗,他是王家老二,人家原先稱他為王老二。可日本鬼子往臥龍山一住,王二狗卻給日本鬼子挑水做飯。與日本人接觸得多了,學會了幾句日本話。雖然大字不識一個,卻能與日本人作簡單的日語勾通,於是,日本人就將王二狗當作人才,以後出去掃蕩,就讓王二狗當引導,當翻譯。鄉親們恨這個忘祖宗的東西,就不再稱他王老二,稱他為王二狗的是。


    每次鬼子要貼布告,讓孫先生敲鑼、集合鄉親念布告時,都是王二狗先到孫秀才家,將日本人的命令傳達給他,讓他為鬼子服務。


    孫秀才跑了兩二次,王二狗沒有找到念布告的人,就啪啪啪啪挨了好幾個巴掌,還說:“下次再找不到孫秀才就死拉死拉的。”


    那天,王二狗來到孫先生家,天氣還不是很熱,小麥剛黃芒,他便穿著真絲袿褲,煽著扇子,未進門就拿腔拿調的喊,孫先生,孫秀才嘍,你可把我害苦了。沒聽到孫先生應聲,依然是那條狗迎了上來,汪汪汪向他撲來,若不是孫先生怕真的咬著他,出來喝住了狗,王二狗可真要被狗咬了。


    孫先生見了王二狗也沒有說話,孫先生先白他五眼。白那一眼就是一耳光,孫先生心裏就是這麽想的。這是一種精神報複,也是一種自額安慰。所以,每次與王二狗見麵,孫秀才都是先白他五眼,也就是說煽他五個耳光,心裏頭罵他五聲民族敗類後,然後才和他說話,這一次也不例外。


    “王二狗,你可要憑良心說話,是你害了額,還是額害了你?”孫先生有著濃重的晉商口音,額崇拜孫先生,連他的語氣都跟他一樣,所以我不再我,而是額額的了。


    “哎呀我的老先生也,你一跑可不當緊,鬼子找不到你念布告了,可把我害苦了,皇軍要我死拉死拉的,你說我可咋辦好?”


    “咋啦?惹不起還躲不起?”孫秀才說。


    王二狗唉了一聲,做了個苦惱相,說:“你那眼裏,橫看堅看我還是一個漢奸,好象我不是一個中國人。其實你不知道我心裏有多難過。這八路打、**追、老百姓恨的日子我也不想過。但是沒辦法喲,我也是為了一口飯喲,我也怕死喲。就象你,若是不給鬼子念布告,他們就會讓你知道啥叫――厲害。”


    “啥叫厲害?額的嘴額的腿額當家,你們找不著額還能賴額?”


    “孫先生,我是敬你,不想跟您紅臉才跟你好說的,你不要不識抬舉呀。”王二狗話音裏藏著威嚇,臉開始沉下來,樣子不好看了。


    “那又能怎麽樣?額就是不給鬼子念布告,頂多讓他們用東洋刀劈了就是了。”孫先生見王二狗變了臉色,他也跟著變了臉色。


    “哼,刀劈了你那是便宜了你,你好好想想,我話帶到了,到時候你家遭了災別說我沒給你提過醒。”


    王二狗走了。


    孫秀才聽了王二狗說的話,也思考了一番,覺得他話裏的話,便托人到鎮上去打聽。結果得回來的信息說,不好,鬼子小隊長說了,若是下次來掃蕩,貼布告孫先生還跑,就將他家的房子燒了,男人殺了,女人奸了。


    沒辦法,第二天,鬼子又進村了,孫秀才沒敢跑,依然敲鑼,為皇軍念布告。鬼子小隊長笑著誇孫秀才:“你的,良民的,大大的。”


    那一天,陳政委的部隊路過大孫莊,順便看望了一下孫先生。


    陳政委也知道孫秀才給鬼子念布告的事。陳政委知道孫先生內心裏不願意為鬼子念布告,也不提他為鬼子念布告的事。


    孫先生一聽說是新四軍的政委來看他,嚇得臉都變了顏色,強打著精神,帶著裝出來的微笑,等待著陳政委發落。


    可陳政委見了孫秀才,卻笑嗬嗬地與他問長問短,說:“孫先生,小鬼子馬上就要完蛋了,咱趕走了小鬼子,還要建設咱的新家園,你那麽有學問,是用得著的,要好好地活著,為咱的將來做好事啊。”


    木想到**的政委會這樣理解他,孫先生一聽這話,就被感動地哭了,說:“額給鬼子念布告,祖宗的德都被額缺了,你還來看額,孫某人無地自容,無地自容啊,嗚嗚嗚、、、、啊啊啊、、、、。”


    陳政委安慰了孫秀才一番,就走了。陳政委走後,孫秀才又回到屋裏哭了一會兒,還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


    不幾天,日本鬼子又來掃蕩,日軍依然要請孫秀才跟著去念皇軍的布告。


    鬼子小隊長與翻譯王二狗來到孫秀才家,鬼子小隊長笑嘻嘻地將那麵銅鑼交給孫秀才:“你的,繼續為皇君效勞,你大大良民的是,皇軍馬上就要勝利了,對你要大大的有賞!”


    孫秀才也用鬼子的中文話,學著小隊長的腔調,對鬼子小隊長說:“好的-好的-大大的好的,額大大地為皇軍效勞的是。”


    於是,孫秀才就接過了銅鑼,還笑著“當”地試敲了一下,做出個很積極為皇軍效勞的樣子。


    接著,他就跟著鬼子小隊長出了村。


    村西口有一個打麥場,打麥場旁邊有幾個麥秸垛。麥秸垛旁就是通往蛤蟆灣的小路,連著一望無際的麥田。


    孫秀才走著,跟在小隊長的馬屁股後麵,鑼時不時地碰到大腿,發出輕輕的銅音。孫秀才眼睛盯住了那麥秸垛旁的散麥秸。當他走到那麥秸垛旁的散麥秸杆旁的時候,隻聽孫秀才“咩”地一聲,這怪叫很長,是從孫秀才喉結裏發出來的,歇斯底裏,很是糝人。鬼子們和偽軍們都不自覺地回過頭來,好奇地看著孫秀才。隻見孫秀才身子向後一仰,倒在那麥秸草地上,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孫先生,孫先生,你怎麽啦?”


    鬼子的小隊和偽軍都停下來,圍住了孫先生。


    王二狗忙上忙下,先是給孫先生掐人中,後是往孫先生口裏送開水,但無論怎麽整治,就是不見孫先生的陽氣,人象死了一般。


    鬼子小隊長還有任務在身,急吼吼地問王二狗:“他的,什麽的幹活?”


    王二狗回答說:“報告太君,他的羊羔瘋的幹活。”


    “羊羔瘋是個什麽東西?”


    “羊羔瘋就是癲癇的幹活。”王二狗回答說。


    “喲唏喲唏,我的明白了。”


    鬼子小隊長也就沒有再說什麽,就讓王二狗開路。


    待鬼子走遠了,孫秀才才起來,他抖了抖身上的麥草,擦去嘴角的白沫,冷笑著看著遠去的鬼子隊伍。他仰天吸了一下新鮮的空氣,吐去剛才見到日本鬼子的晦氣,第一次感覺到與日本人鬥法取得的勝利,不再為鬼子效力,表現算是對得起鄉親、也對得起民族,心中那種寬慰感,那種愉悅感不亞於看了一場大戲。


    當然,這一苦肉計騙過日本鬼子的眼睛靠他孫先生一人是不能夠完成的,這還必須有王二狗的幫忙才行。也是差不多的時段,王二狗也被陳政委談了話。當然,陳政委與王二狗的談話從態度上、從談話內容上與孫先生有著質的區別,一個是勸慰,一個是警告。王二狗嚇得渾身如同篩麥糠,連連點頭哈腰,表示不再做出賣民族的事,願意為抗日出力然,力爭將功贖罪。之後,他果然為新四軍提供了不少有價值的情報。


    孫秀才裝病不願為鬼子效力,這種表演讓鬼子小隊長看破了,隻是這家夥並不馬上揭穿,他想起在中國學到的一個成語――將計就計,於是,他陰險地笑了兩聲。


    隻隔了五天,又是那位鬼子小隊長帶著一隊鬼子兵和一幫子偽軍,在王二狗的引導下,再一次地來到大孫莊。他們又同樣地找到孫秀才,還是將那麵銅鑼交給了他。


    孫秀才依然笑笑,同樣“當”地一聲試敲了一下,裝作滿樂意為鬼子效勞的樣子,同樣又說了聲“好的,額的大大的為皇軍效勞的是”。就跟著他們出了村。


    這一次,孫秀才走到村口的麥秸垛時,羊羔瘋也沒發作,可他剛走到村口的幹溝崖,孫秀才的羊羔瘋才又發作了,隻聽他還是“咩”地一聲,躺在了一堆幹草上,“昏死”了過去。


    這時候,王二狗又象前次那樣,給孫秀才掐人中,往嘴裏續水。


    鬼子小隊長脫下了他的白手套,格格格地笑了幾聲。他阻止住了王二狗的對孫秀才的擺弄,將王二狗推到自己身後,自己來到孫秀才身前。鬼子小隊長仔細看了看孫秀才的臉色,又格格格地笑了幾下,回頭問王二狗:


    “他的又是羊羔瘋的幹活?”


    王二狗回答說:“是是,太君,他的正是羊羔瘋的幹活。”


    “嘿嘿嘿”,鬼子小隊長笑聲變了一種調兒,說:“好,好!羊羔瘋的,好辦,我的大大的會治的是。”


    說罷,他指揮幾個鬼子兵,扒光了孫秀才的衣服,將孫秀才結結實實地按在地上,使他動彈不得。鬼子小隊長便從身上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說:“孫秀才,你的病大大的不好,必須動手術才行的是,可動手術是很痛苦的是,你可要忍一忍的是。我幫你治一下,你的羊羔瘋就不會再複發了的是。”


    鬼子小隊長緊緊地揑住孫秀才的一對睪丸,用力一割,就將孫秀才給淨身了。


    “吆、、、、、、、”孫秀才想掙紮,卻被幾個膀大腰圓的鬼子兵按著,掙紮不得,想呼喊,罵“我日你祖宗八輩”,可脖子也被卡著,聲音發不出來,那利刀往他的命根子上一抹,巨烈的疼痛就讓他昏過去了。


    鬼子小隊長割下了孫秀才的睪丸,還不算完,又從身後取出一隻小鐵壺,那壺裏盛的是擦槍油,將油倒在了孫秀才的傷口處,說:“手術後要消毒的是,消了毒,大大的好,細菌不會侵入的是!”


    一旁的鬼子兵說著日本話,哈哈哈地獰笑不止。


    鬼子小隊長做完了這一切,才說:“好的,孫秀才的羊羔瘋的很快地就會好的,大日本治療羊羔病的辦法大大的有。”


    說罷,依然是一征獰笑聲,鬼子小隊長著帶著隊伍走了。


    那擦槍油是高腐蝕性的油汙,浸入孫秀才的**後,下肢不光疼痛難忍,還一個勁地潰爛、奇癢,幾天功夫,整個下肢全部壞死,接著又高燒不止,不到十天,孫秀才就這樣離開了人間。


    孫秀才一死,便驚動了國民黨雉水縣政府。


    那天,國民黨雉水縣縣長郭敬儒騎著大白馬,帶著一幫隊伍路過蛤蟆灣之東的孫大莊,知道了孫先生的這一壯舉,便對跟迎上來的侯老八說:“孫秀才雖然前期也給鬼子敲鑼念布告,但後期表現得很英勇,不乏是一位在蔣委員長教導下的具有民族氣節的英雄人物。你們要好好開會紀念他,繼承他的精神。等我回到縣裏,讓雉水縣商會出資,為孫秀才唱三天的大戲,以振奮民族精神,從而團結一致,把小鬼子趕出中原,趕出中國。”侯老八說:“郭縣長你太仗義了,我替孫先生的在天之靈謝謝你,縣長你放心,我一定將這件事辦得漂漂亮亮的。”


    郭縣長走後,侯老八就開始做紀念孫先生的準備工作。


    通過與一班人會商,最後決定給孫先生開一個紀念會,唱三天大戲。


    紀念會安排在義演之前。會上需要一個講話,就是要把孫秀才的生平事跡向鄉親們報告一遍,最後還要呼幾句口號,以讓鄉親們提提神,使這個紀念會開得有效果,不是走過場。不然的話,大家光聽戲,忘了學習孫先生的精神了,那不就等於白白花錢搞義演了嗎?


    可這當兒侯老八卻犯愁了。他愁的是那紀念會上的一個重要的講話。


    侯老八當上了保長,還真沒有在這樣莊重的場合裏為四鄰八鄉的人講過正式的話,說實在的,這種悼唁性的講話,有一定的格式,不是可以隨便亂講的。侯老八平時集合鄉親們講話,那不是講話,而是訓話,粗字粗句可以在語言裏隨便加,象是下麵條加菜葉一樣,隨意取舍什麽。比如,他隔三差五地要到鄉裏去開會,會議內容大體都是派糧派款的事。回來後,他就指揮保丁敲鑼集合村民,他要親自訓話。村民們集合齊了,他就往大板橙上一站,大聲吼道:“這一回,鄉裏又開會了,會議內容,跟上回差不多,就是比上一回,嗯、、、?厲害!明天,這個、、、這個、、、嗯?都得按我說的辦,誰要是不辦,娘,厲害!”這樣的講話,誰知道他講的是啥呢?可這樣的紀念場合,他不敢這樣講,不是自己膽小不敢,是怕留下笑柄。自那次看布告鬧出了笑話後,侯保長雖然也學了幾個字,算是對得起他挎的那幾隻鋼筆,但若寫文章,那可就是硬逼老叫驢生馬駒,萬不可能了。別說寫文章,就是講話,他也講不出個道道。


    正愁著,保丁孫大海來了。孫大海與我同是孫先生的學生,隻是孫大海比我大兩歲,前兩年給侯老八當了差。


    “海兒,”侯老八就這樣稱呼他,居高臨下地將他貶了一輩,孫大海還自嘲自己,沒稱他為孫子。“你跟著孫秀才上學,現在你老師被鬼子弄死了,你說你該不該為你老師做點事?”


    “應該,應該,侯保長你說,叫我做什麽?”


    “鞍前馬後的粗活不叫你幹,你就幹個細活,為我寫篇講話稿。”


    一聽說寫講話稿,孫大海直拍自己的頭,眉頭皺成一個包子狀,說:“保長,我跟孫先生上過學不錯,可我就是不會寫文章,說話都說不成句,你叫我咋寫呀?保長,你還是讓我幹點粗活,再苦再累都不怕。”


    “你這熊孩子,當差多年不用你,用你一回還耍猾頭,你是不是不想要年底的二鬥麥子了?”


    一聽說要扣他的差晌,孫大海又抓耳撓腮地著急起來。正沒有主意,忽然就想起了俺,說:“保長,寫講話稿雖然我不行,但我可以替保長找一個行的,你看咋樣?”


    一聽這話,侯老八的臉一下子放鬆了許多,馬上表態:“好呀,隻要能寫好講話稿,不論是你寫的還是你找人寫的,都一樣,我這裏都有賞。”


    “我推薦一個人,他,他他你是認識的。”


    “誰?你快說。”侯老八有點急不可奈。


    “汪有誌呀,他是我同學,不光識字,還會作詩哩!”


    候老八聽他說是額,心就蔫了,眼皮一耷拉:“你說的那個汪有誌,不就是他不懂事,被我戳一棍子的那小子嗎”


    孫大海說:“是哩。”


    “他懂個鳥?”


    “侯保長你可別小看他,現在可不跟從前一樣了。”


    於是孫大海就鄭重其是地將額作詩的事講給侯老八聽。候老八聽了,也覺得額是位文人,可想到他曾戳我一棍子,又犯愁:“我教育過他,他肯給我寫嗎?”


    孫大海說:“他不寫,也不要緊,隻要你給他個‘厲害’?他還能不寫嗎”


    孫大海一提示,候老八笑了,說:“對對對,不給老子寫,老子就罰他交十塊大洋算作抗日的募捐款。好,你去辦去。”


    說起額寫文章的事,那也得有另一說。


    孫秀才教額們這幫孩子,教材主要是教那些古書,並木有教額們怎樣寫現代文,額寫文章,也是額自學的。


    額上學那會兒,孫秀才開始教這些額們讀《三字經》,後又教額們背《今古賢文》,再後來就教額們背唐詩。


    額也就是在學著背唐詩的時候,才對那古詩入了迷。其實也不對,額是看孫先生讀唐讀唐詩時,他入迷了,額才被感染了,也跟著他入迷的。


    那是個什麽日子額也記不清了,隻覺得上課時肚子裏很餓,頭有點發暈,想睡覺。可就在這時,孫先生講起了唐詩。他開始吟誦。先是吟李白的,後來是杜甫的,再後來是李商隱的,吟誦的時候,他如癡如醉,好象進入了魔幻的夢境。當他吟李白的《月下獨酌》時,他好象完全進入到了李白的那個精神世界,真的就象喝醉了酒一般,眼睛眯著,身子擺著,聲音顫顫微微,好象他正拿著一把酒壺,正與月兒對話。額就是在這個時候,被他被感染了,肚子裏也不感到餓了,頭也不暈了,額也跟著孫先生進入了詩的夢幻裏。


    後來孫大海笑額當時的那怪模樣,他說額當時的狀態和形象是這樣的:緊瞪著一對母狗眼,張著鯰魚嘴,蛤蟆吃天的樣子,眼神裏無物,忽而又來了神,吃驚地望著孫秀才,象是對孫秀才有頂禮膜拜的渴望。嘰!


    那天,臨下課,孫秀才又吟了李白、杜甫、李商隱、杜牡、白居易等詩人的詩,吟罷後,就發出感慨,說:“李杜詩篇萬古傳,如今巳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古人作詩,其實也就那麽回事。所以額叫你們背唐詩,背得多了,大有好處,俗話說得好,‘背會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會謅’,隻要你們好好地背詩,背古文,學會壓韻、對仗,比如天對地,地對天,溪流對河山,茅屋對木船,日子久了,你就會成為一個詩人。”


    做詩人的信心,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額堅定下來的。是的,李杜詩篇萬古傳,如今已覺不新鮮。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古代能出個李白,當代為什麽不能出個汪有誌呢?那一天,孫秀才的話一直在額的耳邊嗡嗡作響。額想,額不光要做一位有文化的人,還要做一位有文化的詩人,到時候額不光鋼筆比他侯保長挎得多,還要作兩首詩念給他聽聽,讓他侯老八瞧瞧,到底啥叫厲害。


    自那以後,額就時不時的,陷入了沉思之中,走路踱步,嘴裏還咕咕嚕嚕地不知咕嘰些什麽,一副神經兮兮的樣子,不懂事的孩子見了額都嚇得躲得遠遠的。他們怎麽能知道額內心的世界?額與他們隔遠了距離,這也是正常現象。額要按照孫先生說的去做,要做一個詩人,一個文人,一個領風騷的巨人。於是,額就從根基上開始,紮紮實實地練作詩的基本功。額沒有注意到別人對額的感覺,依然沉醉在詩的夢幻裏。比如,額看到天,肚子裏就咕嘰:天,高高木有邊。看到莊稼地,心裏又咕嘰:地,一望無邊際。看到河,額一時咕嘰不上來,就沉思了一會兒,咕嘰道:河深不見底。看到魚,額的詩興時高時低:看你能遊到哪裏、、、、、、、。


    額的這種行為,擱今兒說,一定是“很詩人”,嘰!


    那天放學後,孫大海約額去雉河邊捉知了,額便跟他去了。


    那正是頭伏天,知了剛剛出世,額們捉了十幾個知了,就在河邊撿些幹柴,生火烤知了吃。


    可這草木茂盛的地方,水草豐肥的地方,也招惹不少蚊蟲來騷擾,不一會兒,額們身上都被那黑花蚊子咬了不少疙瘩,奇癢難忍。於是,孫大海便拔了一把艾蒿,點燃生煙,不一會兒,便熏死了一片蚊子。


    見到此景,額不知怎地就來了詩興,額很認真地一絲不苟地學著孫秀才的模樣,晃頭晃腦,順口作了一首詩:


    “夏眠不覺曉,渾身蚊子咬。艾蒿燒一把,不知死多少。”


    孫大海聽了,他似乎覺得這詩他聽過,可跟額作的詩完全不一樣,額作的可就是眼前發生的事,他覺得這詩竟然也象孫秀才吟的詩差不多,很是驚訝,說:“汪有誌,你真真很詩人!天空中冒出個驢蹄子――你是高手啊!”


    孫大海雖然是用調侃的語氣來誇獎額,但也讓額心裏很舒服。使額有了第一次成功的感覺,有了作詩讓人愉悅的感覺,有了讓額覺得象李白那樣浪漫的感覺,有了做文人信心倍增的感覺,額怎能不詩人呢?嘰,當詩人有何難呢?


    這都是心裏話,可在表麵上,額還得裝裝。當時額聽了孫大海的誇獎時,額並沒有高興地手舞足蹈,做出那種常人做的幼稚的舉動。額將這種樂趣、成功感、值得驕傲的地方掩飾了下來,額的娘子腔也盡力壓了壓,說:“這有啥麽,額不過隨便順了兩句而已,要是認真地作起詩來,嗯哼!”額又用娘子腔幹咳了一聲,賣了個關子,笑著不說了,把一種神秘感留給了孫大海。


    現在額才感到額那時是多麽的可愛和可笑。額那當兒想當詩人,常常地沉思,常常地想到額認為極得意的句子時,額就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放羊娃、破窮小子了,額覺得自己雖說不是詩人,那也是暫時的不是,將來肯定會是,最少也得象孫先生那樣,是個秀才,是個雖說沒有多少錢,但人人在心目中都極為敬仰的人物了。嘰,真是太可笑了。那些日子,有了這種想法之後,額就與小夥伴們漸漸地疏遠了。額想,額不該跟他們一樣。盡管目前額也一樣和他們幹農活,吃粗茶淡飯,但額的將來絕不會跟他們一樣,因為額骨子裏有詩,有文化,有境界。嘰,臭美哦,額就那個樣。


    孫大海接到侯老八的任務來找額,說明了來意。額當時一聽說就火了。本來額那處心口的傷經過多年修複後,結了疤,不是那麽隱隱作痛了,現在他侯老八倒要來找額了,用著額了,早幹麽去了?額那一文明棍是白被你搗的嗎,好意思嗎?臉不是臉呀,是腚嗎改的嗎?皮有八尺厚嗎?哼,有臉要額給他寫講話稿呢?那是搬梯子上天――門都沒有!嘰!


    額心裏這樣想,當著孫大海的麵,額卻沒有這樣說。額隻是哼了一聲,用鼻子刺哼了一下,冷笑道:“嘰,侯保長咋能用著額來給他寫講話稿?他不是挎著三支鋼筆來嗎?”


    孫大海就知道額會說這種話,說:“你還記著那一文明棍之仇哪?那是哪年哪月的事了?你難道就不知道蛤蟆灣、大孫莊直到臥龍鎮都是咱侯保長逍遙自在的地方嗎?他是咱的爺你知道不?爺打孫子還不是該打的哦?侯保長搗你一文明棍他自個兒都忘了的哦,你當孫子的還記著仇,是不是還想叫他給你個厲害哦?我走了。”


    額生氣地說:“孫大海,你這個侯老八的狗腿子,給額滾得遠遠的去,老子是有骨氣的是,不象你,見了白腚就舔的是!”


    孫大海碰了一鼻子灰,可他並沒有真走。他怎麽會真走呢?他的任務還木有完成啊?當然額不知道。孫大海以為額會攔他,他好借坡下驢,可沒想到額會說這種話,他沒法了,隻好又厚著臉皮回來,笑吃吃地與額玩相皮臉,嘰。


    孫大海繼續勸額,調著細嗓兒,學額的娘子腔,還學額的禿舌話,說:“汪有誌,你有骨氣額佩服你。人各有誌,不可強求。額當狗腿子也是為了一口飯吃,今兒額看在咱們都是孫先生學生的份上,額給你說一聲,你要是寫呢,這一天的烏雲都散了。你要是不寫呢?你既對不起死去的孫先生的是,也對不起你的親爹娘的是。”


    對不起孫先生,額承認,不為他寫悼詞,寫紀念文章,那是對不起孫老師,可怎麽叫對不起額爹娘呢?額爹額娘,難道還會讓額為額的仇人服務嗎?給那個可惡的侯老八當狗使嗎?嘰!


    “這話怎麽講?麽叫對不起孫先生?麽叫對不起額親爹娘?你給額講清楚了。”額不懷好氣地追問孫大海說。


    孫大海笑笑,勸額不要急,聽他將話說個明白,他對額說:“孫先生死了,他讓咱們都痛心是不?現在保裏要開會紀念他,你跟侯保長有仇跟孫先生也有仇嗎?現在侯老八找不著人寫悼詞,不能為紀念孫先生講話,你可以寫,可你卻堅決不寫,你對得起孫先生嗎?你跟侯保長有仇,可侯保長並不計較你這個那個的,隻要你給他寫了這個講話稿子,他就不計前嫌。你呢,強驢上套三擰勁,侯保長說了,不寫稿子就罰你爹交十塊大洋的抗日募捐款,你對得起你的爹娘嗎?”


    “罰額家十塊大洋?憑麽?”


    “憑麽?憑麽,你說憑麽?侯保長今個罰張三,明兒罰李四,什麽時候有人問過憑麽?麽都不憑,就是憑的他是侯保長,憑的是他是四鄰八鄉的爺,咱們都是孫子。”


    “額靠他祖宗八代的是!”


    孫大海見額這一罵,笑了,他知道他的任務完成了。因為他看出來了,額那一聲罵,是無奈的舉動,額哪裏有十塊大洋呢?就是有了十塊大洋到時候侯老八不知道還會生出什麽樣的是非來,侯保長――厲害啊!但話又說回來,額為侯老八寫講話搞,並不是看侯老八的麵子,侯老八的臉也叫臉?不對,叫腚。額是為孫先生、孫秀才、額親愛的孫老師寫講話的,為他寫悼詞的,這個是應該的。嘰。


    這樣去想,額就想通了,於是,額就帶著對日本鬼子的仇恨,帶著對孫老師敬仰,將那紀念講話寫了出來。


    額給侯老八洋洋灑灑寫了三頁紙,額把額的感情,額學到的學問,額用過的最美好的詞語,全都用到了那篇額的處女作講話中。


    額在那文章中對孫秀才的行為大大誇獎了一番,特別是講到孫秀才不再給日本兵當喉舌,慘死在日本兵手下時,還引用了一些古文古字,對孫秀才的行為進行了潤色,用現在的話說就是煽情。額寫到孫秀才被日本鬼子迫害時,額內心的情緒特別激動,又“很詩人”地作了一番描述:


    “怒火乎,心中發;尖刀乎,刺拉拉;割卵乎,尖刀紮;情急乎,火燃發;慘叫乎,狼吃娃;無奈何,手無寸鐵也是木有好辦法、、、、、、”


    嘰嘰,額當時就那麽大的本事。


    紀念大會是在孫大莊村南的打麥場裏舉行的,在那裏,搭了一個很漂亮的戲台,也是會議的主席台。


    侯老八那天穿得很莊重,禮帽中山裝,三隻鋼筆,依然拄著他的文明棍,一步一搖,很有氣派。為了開好這個紀念會,侯老八從鎮上請來了司儀,場上集合了保裏各村村民代表,大家都很嚴肅,孫先生的幾位親屬在那兒放聲痛苦,哭聲中曆數著日本鬼子的罪惡行徑。


    就在這時候,司儀拉著長長喉嚨,喊了一聲紀念孫老先生儀式開始,接著就鼓樂齊鳴,悲聲驚天動地。眾人嚎哭了一會兒,就由侯保長上台講話了。


    隻見侯老八走向主席台,將文明棍靠在方桌旁,手裏拿著額給他起草的講話稿,就開始照本宣科,念了起來。


    “孫老先生是本地知名人士,教書育人,亦農亦桑,待人寬厚,美譽四鄉,因能識文斷句,常為鄉親代寫書信,助人為貴。可恨小日本犯我中原,逼孫老先生為其念布告,孫老先生申明大義,避之不見,又裝羊羔瘋拒之,結果慘遭日軍迫害、、、、、”


    侯老八就照著額寫的悼詞這麽個樣兒念,念得磕磕叭叭,句子斷也斷不準,再加上掉詞掉字的,村人們也聽不懂這些胡說八道個麽,個個如雨淋的蛤蟆,開始是幹瞪著眼,後來就嗡嗡嗡地說小話了。


    好不容易念到最後,侯老八憋了一臉的汗,才停了下來,對下麵嗡嗡作響的人群說:“都他媽的把嘴給我閉住,跟著我呼口號!”


    侯老八這一聲大喝,場子裏果然也就安靜了下來。


    額當時就坐在會場前排的一個石滾上,那是為了演講結束時好看戲,這個位置是看戲最好不過的位置了。同時這個位置離侯老八也最近,侯老八有不懂的地方也可以直接問額。額在給侯老八起草講話稿時原本沒有寫口號,侯老八審稿時,見沒有口號,說這樣不能喚起人們抗日的精神,才讓額添上去幾句口號。額動了一下腦筋,就寫了這樣幾句:


    打倒小日本,血債要用血來還!


    孫秀才精神不死,他永遠活在咱們心間!


    可寫到這幾句口號時,紙巳用到第三頁的最後,隻寫了“打倒小日”幾個字了,不得不轉紙背麵接著寫,就加了“翻背麵”幾個提示字。由於字跡潦草,又未來得及校對,侯老八將小日本的“小”字,認成了“不”字,又不懂得斷句,就帶領村民們呼道:


    “打倒不日,翻背麵!”


    鄉親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就跟著喊。因為聽錯了音,喊成:“扳倒不日,翻背麵!”


    接著侯老八又領呼:“本血債要,用血來還!”


    “本血債要,用血來還!”


    再接下來,侯老八又振臂高呼:


    “孫秀才不死!”


    一激動,侯保長把“精神”二字喊丟了。


    可這一次,鄉親們卻呼不出聲了。因為剛剛呼的口號,他們懂也好,不懂也好,沒有麽忌諱。這孫秀才可是自己的鄉親鄉鄰哪,咋呼這口號呢?你說人家不死,可人家死過了。你說人家不死是啥意思?這不是寒磣人麽?可你若說人家死,人家死哪能讓你說,你不是專撿人家不開的那一壺提麽?所以,這一句口號呼出後,光見村人們舉手,不見村人們動嘴。


    侯老八見狀,好生詫異,他並不知道由於他一慌,把口號中的“精神”二字又給漏掉了。正瞪著眼睛想發作,俺在台下向侯保長打了手勢,意思說你呼錯了。人多嘴雜,鬧了半天卻他卻聽不出額說的是麽,額也隻好走到台上,指著稿子上“精神”二字,說:


    “這不還有精神二字來麽?”


    侯老八此時氣不打一處來,又氣又急又惱,便不論三七二十一,把眼睛一閉,連髒字也帶了出來,隻見他振臂呼道:


    “還有他媽的――精神!”


    台下一片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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