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自……?然?


    傅澈歪頤挑眉,紅唇隱有酒窩兒打旋,尤如黑色琉璃珠子般的眼仁,似笑非笑,斜睨右相大人。


    嚴冉嘴內未竟的一字,就在六皇子恁樣的眼神下,怎樣也打轉不出來了。


    彤筆閣的書房,也因著右相的陡然消聲,靜寂隨之漫起,足足有半盞茶的工夫,隻聞呼吸吐納之聲。


    咳~~。太子淺咳一聲。


    “嚴大人為國為民之心可嘉,不過,既是萬**控,更需罪證確鑿,江南官、商勾結已非一日之寒,廣仁王行事向出人意表,所謂留連花街柳巷,或正是廣仁王為查案混淆視聽之舉。這萬民書上的話,也不可一味偏信。”和顏端肅含威,鳳眸正謹生嚴,“但若罪證屬實,即使王子,也須與民同罪。”


    “這是自然,法度不是隻給百姓看的,於達官,於王族,也須一視同仁。”二皇子給太子的話恁添注腳。


    傅澈乖巧一笑:“所以,太子哥哥為了查實這萬民書上所言,可是又要派人下江南麽?”


    “假的。”


    嗯?諸人為這突如其來的一語起愣,皆望了去,但見對方抿厚唇板言臉,又似不曾有過任何言語。


    “再派欽差勢在必行,你們中可有毛遂自薦者……”


    “全是假的。”


    ……嗯?太子縱是脾氣絕佳,這時候也起了火氣,臉色一沉,“韓大人,你有話請大了聲來說,如此吞吞吐吐含在嘴裏,又用來擾亂他人,成何體統?!”


    韓昌仿並未意識自己下一刻可能會有的責難,方臉仍是耿直神色:“臣是說,這是假的。”


    太子眉峰懸怒待發:“何謂假的?”


    “萬民書是假的。”


    什麽?韓昌此語,驚愕滿堂。


    “韓大人!”二皇子拍椅喝斥,“你可知你在說什麽?你——”


    太子眸色沉凝下去:“忠親王,先請韓大人把話說明。”


    “稟太子。”韓昌其人,耿耿直聲,“這萬民書上的萬民是假的,有偽造之嫌。”


    右相嚴執厲聲:“韓……”


    “韓禦史,您說這萬民書上的‘萬民’是假的?何以見得?”傅澈好奇聲問,將“萬民”咬得格外清響。


    “稟六皇子,其上萬民,看似字跡不一,形狀各異,實則書者不出五十人。”


    吸氣聲於堂間抽起,眾人焦注,盡聚韓昌之麵。


    “臣自幼即有模仿先人書聖墨寶的喜好,對書法雖談不上精通,但小有研究。每人字跡不管如何變化,起筆、落筆之間,總脫不去舊有習慣。何況這些所謂萬民,尚談不上摹手中的高手,隻是將字形字體加以變化,手段可談得上是粗糙至極了。”


    禮部周萬裏冷笑:“照韓大人的說法,我們這些連粗糙至極的手段也未識破的人,是愚蠢至極了?”


    傅澈失笑:“學有專用,術有專攻,周大人你也莫因自己未曾識辨出來便自討愚蠢之名,順便把一大群人都給捎帶進去。”


    四皇子傅源淺哂:“聽六皇弟之意,你是認同韓大人的說法了?”


    “四皇兄你從哪裏聽得出小弟的認同之意了?”


    “你……”傅源從未想到,五皇子不在的當下,這老六也能如此難纏,且似乎更難纏。老五那張高深莫測的邪臉,尚能使人滋提防之心,但這張唇紅齒白的無邪少年貌……


    主案之後,太子傅涵已沉吟良久。


    不得不說,韓昌這個迂腐書生的迂腐表演,出乎太子之意料。叫了他來,正是看中他由來耿直的脾氣,多少封疆大使、朝堂貴族就是被這耿直脾氣給拉下馬去,鬥不過老五,皆因老五行事太過周密之故,想韓昌一朝確證在手,定然一口死叮。但孰料,這書生今日迂腐發作的對象,竟是那萬民書上的‘萬民’署名真偽?


    “韓大人,你當真認為這萬民書有偽?”


    “正是。”韓禦史初衷堅定不移。


    戶部尚書葉聆舟出語相駁:“韓禦史單憑個人之見,即敢鐵口直斷,將這幾萬餘百姓的嗷嗷心聲踐踏如泥,意欲何為?”


    “是不是個人之見,其實不難辯識。”


    這話一出,諸人由不得傾了耳細聆,在在是因這位的聲音,打進了這書房起,還是頭一次聞響呢。


    三皇子傅洌眸光睬在已由宮監取回到太子案上的萬民書上,“其上署名,曆曆在目,隻要按名傳喚一幹人證,真偽立現。”


    “三皇兄您說得輕巧,這幾萬人,哪裏傳去?”


    傅洌細長鳳眸眄向言者,“八皇弟,為兄說是要把幾萬人都傳來了麽?”


    傅泓臉色一窒。


    “按書上所雲,這幾萬民眾多來自泯水、盱眙兩縣,隻要派要員到泯水縣,請當地戶籍官員相助,將書上所署百姓找出幾千人即可,幾千人中若名屬實,再擇百人,取其實供。”


    傅源嗤聲:“百姓命如螻蟻,苟且偷生,哪個敢站出來,控告大吏大商?”


    傅澈正坐他身側,舉掌輕拍其肩,安慰道:“四皇兄放心,這些百姓既能忍無可忍簽署萬民書,定是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況,咱們既要人家的證供,就要小心保護人家才對。”


    “幾位大人幾位皇子真是奇怪了。”韓昌挺立如鬆,攢眉如巒,目瞪如鈴,出聲如鍾,“明明是一封偽造的萬民書,各位應查這偽造來源才對,怎還揪著上麵的人名作甚?是各位的時間太過悠閑了麽?”


    此話出,有人倏然頓悟:敢情這韓大人是誰的麵子也不買,在他,真偽的之“真”,重於一切?難怪皇上縱算不喜此人,也讓他在禦史位上安穩坐著,想必是有鑒唐時魏征之風?


    傅澈笑吟吟拱袖:“韓大人說得在理,但雙管齊下總是讓人放心些。不如查這萬民書偽造來源的事,就請韓大人給接了?”


    “臣當然要接,這種利用萬民說事、達一己私欲的作為,可惡無恥卑劣至極!”


    二皇子傅潛眼下,一絲肌肉抽搐起。


    此堂議,就此暫止。


    出得太子書房,傅澈一把揪住南書遠後頸,呲牙笑道:“南大人,找個地方,喝一杯罷?”


    南書遠受寵若驚,“廣義王,您……您太抬舉下官了。”


    另一方,四皇子傅源睹此,問身旁人,“二哥,以您來看,這個姓南的,是他們的人麽?”


    二皇子尚未言,已見太子由書房步出,追上已行到宮門前的人。


    “三皇弟,等為兄一步。”


    傅洌半側的臉,溫潤含禮。


    這位三皇子……?二皇子挑眉,步下匆匆,回到了在宮內的寢處。


    “二哥……”


    “四弟,你做事怎這樣不牢靠?”


    “二哥,是小弟的疏忽,但五十人也不少了,滿屋子沒人瞧得出,誰能想到那個韓呆子會揪此不放呢?那個韓昌,真該給他點顏色瞧瞧!”


    傅潛瞪叱:“這個時候,你少再多事!”


    “那咱們眼下該……”


    傅潛唇起詭笑:“釜底抽薪。”


    ~~~~~~~~~~~~~~~~~~~~~~


    探望了冷娃娃、又把老爹逗得臉紅脖粗回來,車上諶墨昏昏欲睡,此際車身忽窒,行走的車輪戛止。


    “怎麽了?”睡蟲飛個幹淨,探手欲撩簾觀望。


    “王妃,您莫出來了,屬下等清了路,立馬就能走。”嚴執話聲忙不迭透進簾來。


    諶墨聽得出那語聲異樣,料想定然是出了什麽狀況,但也不想難為他們,乖乖坐在車內就是。


    “孝親王妃,不下來拜見你的姨娘麽?”


    “墨……”


    噫?諶墨推開了繚綾錦簾,探出雪色嬌顏。原來,已到了自家府門前,而府門前,除卻孝親王爺的座車外,還有另一爿華麗車馬。


    “孝親王妃,新人笑,舊人哭,我這甥兒的府門,竟不容我進門了。”碧月橙柳眉含怨,杏眸蘊愁,“請問,可是親王妃的授意?”


    ……?諶墨黛眉微顰。她來此,意欲何為呢?


    但當門前駐足人漸聚漸多時,明白了。


    雖是朱雀街,但往來人密,不敢近處圍觀,遠遠觀望者總是不虞乏缺——廣怡王妃是想給諸人製造噱頭來了?


    傅洌聲量溫淡:“九王嬸,請回府。”


    “孝親王,上京城的人都知你娶了一位美貌王妃,韶華正濃,嬌蕊正豔,但對遭你厭棄的昨日黃花,就算恩情不再,至少憐惜尚存罷?”


    廣怡王妃有心請人看戲,盡管也是戲中人,諶墨還是依在車門,托起香腮,當起了看客。


    “孝親王妃,對一個從未給令姊丈夫的溫情又對舊愛棄如敝屣的男人,你會如何對待?”


    問到了自己頭上,諶墨不好聽而不聞:“請九王嬸賜教。”


    碧月橙美目含淚:“哪裏談得到賜教呢?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我此來,也隻想向過去作別,誰成想,孝親王竟連這最後的溫情也不願賜予,我此時,可以了解到令姊的苦楚了。”


    諶墨一惱:這女子,竟把自己和姐姐歸在一起!“九王嬸,您太客氣,我姐姐隻是個任人欺負不知反抗的弱女子,哪能和您這樣不畏世俗不畏人言堂堂皇皇站在他人門前向舊愛的妻子索討公平的強者相提並論呢?”


    碧月橙螓首哀垂:“我此來,是當真向昨日作別而已,孝親王妃,您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圍觀者內,同情歎聲頻起。不管廣怡王妃先前名聲如何,此刻的哀婉之態,淒美到極點,嬌憐到極點,男子生惜,女子推及自身,也生憐。


    “送廣怡王妃回府!”傅洌凜然冷叱。


    “洌,你不必趕,我亦會走。”碧月橙挪移纖步,邁向自家馬車……陡然,中途猝轉纖軀!“洌~~”


    傅洌顰眉,不解其意,直待女子的軟軀撞上臂彎,方了對方意圖,與此同時,唇已遭兩片柔軟沾觸,甚至急欲登堂入室……


    “混帳!”心頭大怒,掌猛然貫力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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