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最能彰示皇家至尊至儀之地。


    踞坐那蟠龍附雲的高高龍位,俯視群臣,每人每麵,都能一覽無餘,那操之在我之察,更是激發得最上位者雄心噴薄,龍氣浩翰。於是,帝王氣度,由此經時經刻經日養成。


    但,此時龍位上的某人,卻隻有滿心倦厭……


    “陛下。”新任右相猶在捧笏稟述,“前些時日,因外憂內患,陛下為國為民操勞,無暇思及自身之事,令臣等萬分敬仰。但時過三月,萬事俱定,四方泰平。為陛下龍體考慮,這後宮之事也該提到日程,首當其衝的,即是封後之事。”


    “章大人說得有理。”戶部尚書方步出列,“後者,國之母也。此事萬不可再拖。”


    有臣子道:“臣以為既然現今天下已定,該出後儀接回諶娘娘,入主月華宮。”


    即有人曰:“據臣知,這位雲伯侯千金並非長在深閨,身上頗有江湖習氣,如何母儀天下?”


    “諶娘娘仍陛下元配,才貌雙全,且出身名門世家,如何居不得這後位?方大人這江湖習氣之說,又是哪裏聽來的道聽途說?”


    “陛下元配自當享受殊榮,但踞後位者,須四德兼備,方能成陛下良賢內助。雲伯侯,您敢說您那位愛女可俱此德?”


    不待雲伯侯啟口,已有人叱:“你好生大膽,竟敢辱娘娘無德?”


    “你休得斷章取義?陛下,臣隻是想說……”


    高踞上位者,輕抬了一指,滿堂爭論頓止。


    一雙隱在冕板垂下的五彩旒串後的細長鳳眸,因這些對妖人兒的肆論,已逞上幽暗之色。他知,若他坐在此位上不改,此樣情景必然屢演不窮。自古君王無私事,所有事,即是天下事,即是國家事。但是,這些人明不明白?那些受製於禮,受製於理,受製於臣的君主,是因其皆有為千古明君的想望。他若無意,又豈容他人放肆!


    “雲伯侯女自嫁朕後,深得朕意。不管她是否為後,她永遠是朕的妻子。既是朕的妻,即是你們的主,爾等既是飽學之士,該明主仆有別之理。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朕不想聽到你們口中再冒出任何有關朕妻的言論,朕不想再聽到有人拿朕的心愛之人論事,諸位大人,可聽到了?”


    “……臣遵旨。”


    “現後宮並非無人打理,太後之賢,舉世聞名,由太後為主,當屬天下之幸。但立後之事,委實國家大事,諸位大人既然如此上心,朕便全權委托義親王傅澈處理。”


    ……啊啊啊?被點到頭上的廣……不,已進階為義親王的傅澈張嘴大愣。


    “義親王,汝乃朕的愛弟,最解朕意,此事交由你,定能辦得妥當。退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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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子。”


    碧瀾丫頭,何等聰明,自諶墨再踏碧門土地上始,口中的“諶公子”已自動換為“主子”。假鳳虛凰也好,女扮男裝也罷,一聲“主子”總不會叫錯。“您一點也不擔心麽?”


    正在調弄琵琶,準備彈一首春江花月的女主子,抬起了一張因精心調補、愈發嬌豔欲滴的顏容。“擔心什麽?”


    “大當……您的相公。”


    “說說看,我為何要擔心?”


    “他今時已不同往日,登在那位上,到今日也有近三月時間了,對您竟無任何安排,您不怕他……”


    “碧瀾,在你看來,這世上最難把握的是什麽?”


    碧瀾細眉稍蹙,“……人心?”


    聰明,小小年紀有此悟性,前途不可限量也。


    “人心為何不易把握?”


    “人心易變。”碧瀾一笑,“易得,卻也最難得;易失,卻也最難失。”


    再次感歎,碧瀾丫頭,……“我娘當時美冠全城,與我爹的結緣亦由兩心相許開始,但美貌和愛情,並沒抵擋住男人的心變。我娘對他曾全心以赴,但在他心生變那刻始,我娘便始將心收回,那道深瓦高牆,那片榮華富貴,甚至繈褓中嗷嗷待哺的兒女,都沒留住她已經天高雲闊的心……”


    “做女子,當如雪前輩。”


    “還好她讓夫婿給強拉走了,不然聽了你這話,又要驕傲成一隻孔雀。”諶墨美眸起笑,“但在很多人眼裏,我娘定然不是好女子。休夫這等驚世駭俗的事先不必說,拋下三個兒女,就會讓天下很多慈母叱為狠婦。當年阿霽隨我回來見母,想得也是她定然愧淚成行,疚心滿腹,當然,結果讓他太意外……”憶及十二歲的冰臉小侯爺當時目瞪嘴愕的模樣,笑不要抑。


    “主子是說,如果您的相公另有他心,您也會如雪前輩……”


    “我不是我娘,定然不可能照搬她的所有生活和選擇。但男人的心若不在了,我的確不會再要。我不知道如果先動心的是我會如何,但我的確是因傅洌愛上我,我才會愛上他,亦因他是全心全意的愛我,我才全心全意的愛他……”


    碧瀾慧眸一轉,笑道:“您的相公聽了這話,必然是極高興的。”


    是麽?諶墨驀地想到,自己竟是從未向傅洌說過這些話的,縱然在兩人最親密時……


    “主子,奴婢今兒個和您說些心裏話可好?”


    嗯?諶墨挑眉一笑:“若你信得過我,我也樂意提供耳朵。”


    “碧瀾雖然姓碧,但跟得人卻隻是‘主子’。”


    嗯,這個“主子”不是自己。諶墨甚有自知之明的忖道。


    “奴婢進碧門時,隻有六歲。那樣的年紀,旁人是否能記得太多往事,奴婢不知,但奴婢六歲前的記憶卻是刻在了魂裏,永遠也不會忘去。爹的腿殘了,被人給辭了工,他和娘帶我四處乞討,那些年,我眼中的江南,沒有春暖花開,沒有碧水青天,除了冷就是冷……到今日,奴婢仍會做夢,夢見自己捧著一隻破碗在冷冷的江南到處遊走……”


    碧瀾語聲仍是平淡無仄,慧眸亦未因這往事而起任何變色。於是,諶墨亦沒有任何安慰或唏噓的言聲動作,隻是支了頤,靜靜聆聽。


    “因為爹和娘總是把討得的那點口糧給了我吃,他們的身子變得極壞,壞得讓我以為他們熬不過那個春天……但一個雨日,改變了我們一家三口的命運。進破廟來避雨的主子發現了我們,茲那時,隔個兩三天,主子就會給我們送些吃食衣物過來,有一回,還把大少爺也帶了去,給爹和娘看病……那樣的照顧,使爹和娘多撐了一年半的時間,終於在暖衣飽食中離開,我到現在,都記得他們去時那滿足的模樣,爹娘本來以為自己是要做餓鬼的呀……”碧瀾淡笑。


    “他們去了,我便到了碧門,做了大少爺的隨身侍女。進碧門前,我以為,能吃飽肚子的大戶人家,定然是快活得不得了。進了碧門才知,不管是主子,還是大少爺,都不快活。那時的大當家,是大少爺的祖父,主子的外祖。那時的當家主母,已不在了……一次不經意間,奴婢在碧門一個僻角的小閣子裏,認識了一位嬤嬤,她曾是侍候當家主母的貼身老婢,她總是和我講起一些往事,一些隻有她知道的往事。比如那位已逝的主母,平時對碧門內的長老、管事、仆役都極是惡顏凶悍,私下卻常一個人流淚……嬤嬤勸了她一大堆,勸她既嫁了來,木已成舟,就安心過活,別想著以前的男人雲雲。而每一回主母都是切齒的恨聲‘不可能,既然讓他的碧門已經汙七八糟了他還不肯放我,既然給了他那麽頂綠帽子他還不肯放我,我就死,死了總是自由了罷?我的魂,我的心,可以去找我要找的人……’嬤嬤捂了她的嘴,‘您不活,想想可憐的橙兒,她還那麽小,她……’‘橙兒?那個連我都不知道誰是她親爹的橙兒麽?她……她憑什麽讓我掛念?她憑什麽讓我為她委曲求全?這麽多年,若不想讓他聲名狼藉,想讓這碧門烏煙瘴氣,我何必活著?’……”


    小東西,娘不會這樣哦,不管怎樣的情形下,娘都會很疼你們哦。諶墨手指敲著肚皮,默念。


    “奴婢進碧門時,那大當家的脾氣已極不好了,對幾位少爺動輒打罵。那時,少爺們的爹離碧門多年,娘已去世。少爺們活得極不快活,但更不快活的,是主子他們。有一次,僅僅因為主子他們練了碧門的武功,大當家就要挑斷他們手腳筋脈,永不能習武……”


    沒事沒事,爹爹沒事,爹爹現在的武功,比你們偉大的娘不知要高出多少倍去……默念未完,“咕咚”,掌心忽受了一擊,噫,這小東西,竟敢踢娘?


    “那事過去後,主子更不快活了……那麽多年以來,奴婢從來沒有見過主子真正笑過,直到您的出現……主子真是愛極了您,望著您的眼神,像最暖融的春水,他恨不能將這世上的所有東西捧到您的麵前換您一笑。所以,主子對您的心,斷然不會變,因為,您就是主子那顆活來的心呐,人怎麽可能沒有心呢?”


    所以,這丫頭繞了大半彎,就是怕她胡思亂想,怕她平地起了他念?這個慧黠丫頭,碧門有她,有福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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