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妃拉著我的手,被血浸透了的牙齒,擠出了唯一一句完整的話:“……洌兒,照顧他們,替娘照顧他們……好好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母妃這句話,成為我一生的負重。


    照顧他們,好好活下去。為了母妃這和著血的囑托,我不敢有一時一日的懈怠。


    從京城到江南,一路都是追殺。


    盡管有太後派來的心腹侍衛,有皇後請來的江湖高手,但仍是防不勝防。我的武功,連自保都不可能,不得已時,隻能拿身體去抵擋那些阿澈和阿津躲不開的刀和劍……


    “我不你這樣來救,你走開!”阿津紅著眼睛大喊。


    我知道,小小的阿津,已然是傲性驚人了,寧願死去,也不願看到自己的無能為力。


    “你若想不需我救,就自己變強罷。”我說。


    阿津那一雙來自於母妃的眼睛,在那個刹那,閃過了什麽。我明白,那是成長,我們就是在納碧堂的血夜裏一夕長大,然後在血液裏慢慢成長……


    江南的冬天,不會比京城的冬天溫暖,尤其在雨中,那寒會經由肌膚,漫到肌理,而後,潤進骨,滲進髓。我跪在那扇據說是這個世上唯一能夠給我們護庇的大門前,望著那個“碧”字,告訴自己:不能動,不能移……


    我早已不是皇子,身上那點茲出生就象征尊貴的血液,在母妃將全身的血淌盡時,也一並丟棄了。我是一個兄長,一個被母親泣血附托的兄長,我的肩上,有兩條稚弱的生命,還有我自己的。我答應了母妃,要活下去,若想“好好的活下去”,必然先要活下去……


    肩頭、肋下未愈的刀傷開始發作了,無有一處不冷的身體,開始有火焰點點燒灼……是發燒罷?燒了又冷,冷了又燒,我閉著眸,想著母妃的淚,母妃的血……


    我不知我跪了多少時間,當醒來時,首先一雙冰冷的眼。“你們今天的一切,是你們的娘為你們討的。她自甘作踐為人做妾,合該有那樣的下場。而你們,碧門不養閑人,想要住下來,別枉想有什麽皇子少爺的日子可過!”


    那人的話就到此,人便出去了。


    他的話我並沒有聽明白,隻是,這是哪裏?


    “這是碧門。”旁邊有人答。


    原來,我將心裏的疑問不覺問出。這樣不行,我告誡自己,如果想要活下去,心裏的事順口而出的這種錯誤,隻能是最後一次。


    “這是碧門,你在外麵跪了三天三夜,要進來的碧門。”


    我看他,是和我年若的一個少年。


    “我發現,我們長得有點像呢。”那少年道。


    我也發現了。說不出哪裏的感覺,我和他,的確有幾分像。


    “你不愛說話?”少年自問自答,“我叫碧笙,是碧門大當家的長孫。你該叫我一聲表哥。”


    表哥?我瞪他。


    “不願意?與我交好,對你以後在碧門,很有好處哦。”


    這個人,有些囉嗦。我閉上了眼,手摸到了肩上,那裏已有包紮得很好,再探至肋下,亦然。


    “是我哦,是我給你上藥包紮的喔,如何?醫術不錯罷?”


    “謝謝。”對於別人的恩惠,我不會不領。


    “哈,你竟然向我說謝謝,天要下紅雨了!”


    這個人,瘋子。我將臉移向裏側。


    “你不想知道你兩位弟弟的下落麽?”


    我當然想知道。但他們既能容我在此,必然也把阿津和阿澈接進來了。那個一開始就想接納我們的滄海長老,曉得他們在何處。


    “你的小弟本來一直在你身邊哭,你的大弟一巴掌把他打暈了,眼下兩個人都睡在隔壁,你要不要去看一眼?”


    阿津打暈了阿澈?我跳下了床,肩上和肋下的傷抽得一痛,雙腿又不知怎地毫無力氣,一下子坐到了地磚上。


    “呀呀,您怎坐到地上去?”門口,一個橙色衣影撲來。


    我向旁邊一滾,讓來人的雙手著了空。


    “你來做甚?”


    旁邊的少年說話,奇怪了,聲音竟是出奇的冷淡,完全不似先前與我說話的音嗓。這聲引得我訝異投眸,正見一張泫然欲泣的臉。


    “我來看客人不行麽?”她頓足。


    少年冷冷掀眉,毫無了方才無賴似的模樣。


    她不再理他,向我俯下身來,“我叫橙兒,你叫什麽?”


    “她是我爺爺的老來得女,你該稱她一聲‘姨娘’。”少年說道,對著我。


    姨娘?她是娘的妹妹?我抬目,細細端量。


    她很漂亮,就算與皇宮裏的許多同齡的女娃相比,依然很漂亮。不過,也隻是這樣。因她長得並不像娘,所以,我有些失望。我以為,這碧門處處會有娘的氣息,女子都該如娘般美麗。


    “……你看什麽啦?”


    “你不像我娘。”我實話實說,一手握住床沿,想讓自己站起。


    “我來扶你。”


    “不必。”在我自己能站起時,不需要外力。


    “小姑姑,你該看出自己不討喜了,請您退下可好?”


    “你——”


    “我要為他換藥,難不成您要在旁旁觀?男女授受不親、非禮勿動您總該聽過罷?”


    “我去告訴爹爹,你欺負我!”


    她灑淚去後,少年……請允許我不以“碧笙”稱他,因幾年後,碧笙成了我的人生……少年看著我,“你小心她些,她小小年紀,已滿腹心機,簫兒、管兒幾次都吃了她的虧。”


    “為何要告訴我?”之前,我與他並不相識。


    “因為我喜歡你,因為你夠強。為了活下去,忍人所不能忍,這樣的人,才最有資格活著。”


    我一怔。 他的話,聽來……新鮮。曩時,禦書院的飽學之士,均以“貧者不食嗟來食”比喻風骨,我跪地一求,求得是生,比及那寧死不食嗟食的誌者,無疑是天地之別。而他竟告訴我,這樣的人,才最有資格活著?


    “我去看藥煎好了沒有,你此時體弱,就莫再活動了。你的弟弟們身子比你要壯誌得多,睡飽了自然過來瞧你。”


    我此時當然不知,這個少年隻所以對我如此費心照拂,乃其打瞧我第一眼始,已打下了今後李代桃僵的主意。


    “我問了長老,原來,你叫傅洌?”少年才走,那個橙衣少女又來,攀門問道。


    我不解蹙眉:那又如何?一個名字,這等緊要?


    “你叫我橙兒,我叫你洌,可好?”


    我不語。


    “就這樣定了,洌!”她笑,似是開心的樣子。


    我還是遺憾,她既是母妃的妹妹,為何長得與母妃沒有半點相像?


    “你在碧門,我會好好照顧你的,洌!”


    她再度掉頭走了。


    我並不明白她此時的臉紅與嬌羞為了哪般。


    但是,這次的不置可否,卻是我人生悔極又不及的重事之一。


    洌。我該拒絕她如此喚我的,就因她先將這樣的名字訂下,當我遇到我生命裏那個比我的骨我的肉還要珍貴的小女人時,那妖人兒從來不肯如此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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