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聽見這個聲音時,我正盯著床上的三張小臉,不知所思。


    而這個聲音使我突然想到,就算自己注定不是一個良母,至少,要保證自己的孩兒平安無虞。“過來坐下罷。”


    “姐姐老悶著窗,這室裏的味道還真是不太好聞呢。”


    “我正在月子裏,不能吹風不是麽?還是,你樂意見我著了涼,吹了風?”


    “呀,姐姐,您怎這樣說,小妹哪裏敢呢?小妹關心姐姐呢。是不是,夫君?”


    夫君?我回眸,看見儷影雙雙,原來,侯爺大人一並來了。


    那個男人,當確定三個孩子的名字,並不是他所以為的我釋出的善意時,到這間房子的次數驟然減少。


    這,並不奇怪,誰願意總是看人的臉色?我,便不願。


    “晴兒她是特地看你來的,你不……”


    他話未完,我已笑,“侯爺,我今日突然想吃新鮮的桑葚,以往都是你親自為我摘,再摘些來可好?”


    “……”他驚了,我看得出,有些喜,我也觀得出。他特意與晴翠並肩而來,不外乎想要見到我的在乎;為晴翠說話,是想惹我的嫉妒。那麽,就讓我來見見別人的在乎,惹惹別人的嫉妒。


    “好,好,我這就去,本來方才看到枝頭紅透的桑葚,還想問你要不要吃呢,這就去!”


    果然,在那個男人急不可待地出了房門之後,晴翠的臉,扭曲出的,是最強烈的嫉妒。


    我不是一個好女人。好女人,會是所有人的“好”,好女兒,好母親,好姐妹,好妻子……唯一的“不好”,是對自己。而我恰恰相反,能受到我最好對待的,是我自己。晴翠既不想要姐姐,我也不必佯裝大度。親情雖可貴,也要雙方珍惜才行。


    “晴翠,不坐下?身子不覺得沉麽?”


    “……姐姐,你故意在我眼前使喚夫君,是不是?”


    “是。”我怡然輕應。


    晴翠一雙眸,霎時如淬了毒的刀。


    我啜了口紅豆糖水,笑道:“若你還敢如此看我,我不止在你眼前使喚他,還會在你眼前上演活春宮。你該知道,我有許久沒讓你的夫君碰我了,我若少有鼓勵,你猜他會如何?”


    “……蘇遠芳,你無恥!”


    “嘖嘖,原來被無恥的人罵無恥,是這個滋味,還不壞哦。”晴翠,你雖僅小我一歲,但你要學的東西太多,容姐姐慢慢教你。


    “你該知為姐我素有潔癖,那個男人既被你碰過了,髒了的東西我便不會再用。除非,你把姐姐氣得理智全失。”


    晴翠的麵色,委實不夠好看。但我想,比那日後園事發時我的神色來得好罷?何況那日我還讓自己的嘴鮮血淋漓。


    “蘇遠芳,我不會讓你如願!”晴翠突然手進袖內,一道利芒迎光驟起。


    我不及多想,身已擋在小床之前。雖非慈母,但若有人敢在我麵前傷害我的兒女,我必然遇佛**,遇魔殺魔。


    但……


    她竟用袖裏翻出的小刀,“噌”地劃在自己腕上……


    這是做什麽?


    許多年後,墨兒與我說起,我的“藥人”曾為了嫁禍於她,以額自撞桌角,我們便納悶:難道,天下真有這樣一類人,喜歡自殘博憐?……


    “遠芳,桑葚采下來了,洗過就可以入口,你稍等片刻!”


    我霎時明白她何有此舉,我想,若五歲時我沒有被舅舅發現骨質上佳,這個冤枉我便要領受了罷?但偏偏,武功已是我身上可恃之物。


    躍步上前,我以腕觸上她血淋的腕,另一手,為她點穴止血。而後握住她握刀的手,觸在自己那隻腕上,口中道:“你縱是我的妹妹,我也不能任你傷害我的兒女!”


    “你……”


    晴翠啊,姐姐委實有很多東西,需要你來學呢。“你若敢傷害我的兒女,我是你的姐姐,不能殺你,卻能和你同歸於盡!”


    “你……”


    “遠芳,你……你怎麽了?”


    諶始訓回來了,多好。


    “你快拉走她,我是她的姐姐,無法用武功治他,但也不能任她傷我兒女!”


    “你這個賤人!”諶始訓忽來一掌,將晴翠圓滾的身軀劈倒在地,而後托了我染血的腕。“你怎樣了?遠芳,你的傷……”


    “不必管我,去看看晴翠!”


    這話,不是虛飾,我也沒料到他會出手如此之重,晴翠在地上的翻滾**絕非我樂見,近八月的身孕,如何承這一擊?身上的,心上的……


    是夜,晴翠早產,是一個女兒。


    好在,初生兒除了瘦弱些外,母女還算平安。


    我不曉得,諶始訓有無發現她的腕傷,若發現,又該作何想?


    隨後不久,雲伯侯宣布,正出的一男三女,均載祖譜正冊,且請四族專用嬤嬤、教習協助夫人教養,如夫人不得隨意接近。庶出女名載副冊,暫由如夫人親養,若如夫人有違家規言行,則將庶女全數交給家族嬤嬤教養,如夫人再不得親近一步。


    我放心了,四族裏的那些嬤嬤、教習,雖然有些刻板固守,但絕對忠心盡職,細微皆至,不允許主子半點閃失,由他們看管,孩子們的未來或者無趣,但至少能平安長大。


    滿月那日的早晨,我到了如夫人房內探望。


    “晴翠。”


    “你想做什麽?你……”她竟然如此怕我?


    “如若你能安穩做你的侯府夫人,不犯我兒女,你的兒女也能平安。”


    “你……那日,我並未想害他們……”


    “不止是那日,還有以後。若我聽說你對我兒女有任何不利,你的兒女我會好好疼惜。”我將一根釵,在她眼前輕輕彈斷,笑轉身形。


    “你……你才不是什麽仙子,你是妖怪,你是魔女!”


    那是,我第一次聽人稱我為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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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投了娃娃們的玉飾掛件在案上,閉目翻挪,欲讓老天從中定出,誰將與我吃風吞沙。


    未來路,雖是未知,必然不似侯府這等安逸舒樂,所以,我隻能帶走一個。


    但茹兒的到來,延了我離去的腳步。茹兒的話,也使我改弦易轍。


    與其由天來定,不如由他們自己選擇。百日抓周,抓得是一生營生,就讓三個小家夥用自己的手兒選擇誰與我共赴前程。


    雖然此說難免有推卸為人母者的職責之嫌,但我已做完我能做的。


    不能為他們委曲求全,是我本性使然。


    等待百日的日子裏,我過得很是悠閑自在,賞花,品茗,撫琴,習劍,卻並未與四個兒女瞬間不離。既然早晚要天隔一方,讓他們及早習慣沒有我的日子才好,不是麽?


    那兩個多月裏,我與諶始訓真正成了相敬如賓的夫妻,每日短短見麵,話不過百字,語不過十句,亦全是寒喧問候之辭,這使我極滿意。有時我想,若我不是從小有那個自由飛翔的夢想,如此過下去,倒也不算太壞。


    一個深夜,諶始訓帶著一身酒氣襲上我床,那龐大的力氣幾乎使我不能推拒。我一手抓過枕邊的小瓶,甩向他麵。這些時日,我在偷偷研習自雲齊侯夫人手裏偷師來的軟筋粉製作之法,正好試驗成果。成則最好,不成也便隨他,一具皮囊而已。


    “侯爺又醉了?爬錯了床?”


    “遠芳……”


    軟筋藥效力不壞,他四肢委實軟了,但口舌猶能言語,不知這一點缺失該加哪味藥草?


    “遠芳,不要再懲罰我了,好麽?難道你想我們做一輩子相敬如冰的夫妻?”


    一輩子相敬如冰?當然不可能。


    “以後的人生還如此之長……”


    便是因為以後人生之長,我才不能枉負。


    “侯爺,找您的美妾去罷。恕不遠送。”我將他丟出寢樓,嚴闔門戶。


    我知以他的脾性,受如此汙辱般的拒絕,永遠不會再踏這房門一步,當然,前提是,裏麵人住的是我。


    翌日清晨,聽丫鬟說,侯爺昨夜宿在如夫人處。


    我邊點頭邊忖思:那軟筋粉藥效雖快,效時卻似尚短,該用哪味藥草彌補?


    “夫人,您隻要對侯爺稍稍示軟,侯爺他便會回到您身邊,您何必和侯爺這樣僵下去,快快樂樂過日子不好麽?”


    “夫人我何曾不快樂了麽?”


    丫鬟窒住。


    “娘,娘,茹兒想要那朵花。”茹兒忽奔進來,指著窗外一朵開得正好的紅棉,高在枝頭,豔不可欺。


    以往,我會用輕功幫她取下,但這回……“茹兒為何要那朵花呢?”


    “開得好美,好好看,茹兒喜歡。”


    “茹兒,如果喜歡,就自己去拿。”


    茹兒困惑了:“娘……茹兒拿不到啊……”


    “茹兒,這世上不是所有東西都能送到你的麵前,不是每樣東西你不必爭取就屬於你,如果喜歡,就自己設法去拿;拿不到,說明它不屬於你。不屬於你的東西,就要學會放棄,明白麽?”


    “娘?”


    小小的茹兒,當然不會明白。我隻希望,終有一日,她能夠明白。做為娘親,我能教她的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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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是到了離開之時。


    一把匕首的空鞘,以喻江湖。


    一片侯府的書簡,以喻書香。


    一帷精致的湘繡,以喻榮華。


    當墨兒的小手,將匕鞘握住時,預示著,今後人生,不管禍福,這個小東西都將伴我同行。


    那扇朱牖,我開關了六載時光。第一次推關它時,怎可能想到,我一度以為的一生一世,竟隻有兩千多個日夜?


    仰望窗外天空,我想,我拿回了我放棄許久的自由。


    留書作別,吻了一對兒女,抱了墨兒縱身躍下。躍離侯府時,我依稀聽到了前廳的喧華笑語,但,已與我無關。


    身後,那座曾載我六年婚姻的華麗府邸,我沒有回頭再望。


    茲此,即是永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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