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我便醒了。


    從進到碧門的那一天,近十年來,我一直維持著這個習慣。


    先到書房,將昨日至戌時各分鋪遞來的信件細細捋過,分門別類,將需要主子細閱的,以油紙打包,碧門到京城,有兩日一發的八百裏快送,這些東西,需由我親自經手發送給主子。其他的,則依次拿了筆做過批示,再給各地去函回複。


    “碧瀾姐姐,朱州那批押在碼頭的水貨,張管事來問您,我們是要動私的,還是動公的?”我的助手……對,我習慣如此為她定位,雖眾管事說,碧漾是派來給我的丫頭,但我自己尚是一個丫頭奴婢,怎可能以主子自居?所以,碧漾是我的助手。她向我提詢的,是五日前發生的一樁懸而未決的突起之事。


    這事在我收到飛鴿傳書之後,即當即向京城的主子遞做了請匯款單,主子昨天的飛鴿傳書中,寫了“徹底”兩字。


    朱州一些惡商,自封地頭蛇商團,不但霸著當地商貿,還動輒克扣路經的商船財帛,碧門的那批價值十萬兩子的水貨在鎮了冰的情形下,僅有十日的保鮮期,如今已被扣五日,他們是料定任是誰也冒不起全貨盡腐的損失,吃定了碧門會乖乖交上至少兩萬兩銀子予以保釋。


    但主子的“徹底”批示,是說明碧門對他們的耐心已然告罄。


    “去和張管事說,他想怎麽做,就怎麽做。但貨要拿得回來,錢,碧門一文也不會再給。”


    錢呐,多麽寶貴的東西,當年,主子用十兩銀子將碧瀾跪了三天也求不來的厚袍買來給傷腿的爹禦了寒;用一兩銀子將碧瀾乞十天也討不來的吃食買來讓我們一家三口飽餐一頓……錢,莫說一文,浪費半文都是罪過呢。


    “翠兒,誰在書房裏麵?”


    “稟三少,是碧瀾姐姐。”


    “她……哼,動不動就鑽進大哥的書房,坐在大哥的位上,那個地方有那樣好……”


    我告訴自己,沒有聽到,讓某人,盡管隨自己高興碎念去。


    我與三少,是一段很俗爛的故事……


    那時,我進碧門正滿六載。


    大少爺走了,主子以大少爺的麵目成了大當家,也便成了碧瀾真正的主子。碧瀾這條命,是主子撿回來的,爹娘最後的尊嚴,是主子給護住的,碧瀾沒有任何選擇也心甘情願地,對主子奉獻全部忠心。但有人,偏偏誤會了這份“忠心”。


    “醜丫頭,莫做白日夢啦,你對我大哥再盡心也沒用,我大哥豈會看上你?”


    說這話的,是三少爺碧管,他長我一歲,有一頭很好看的頭發。一直以來,我對三少的認知,也僅止於這頭頭發而已。侍候他的碧荷,與碧瀾很好,從她口內,我知道,這位三少對自己滿意極了,不管是容貌、才華、武功……


    他說的這些話,並不能使我生氣,從小在外麵乞討生活時,所聽到的,不知比這不可卒聞多少倍,碧瀾的心,早生了一層自防甚厚的硬繭,“奴婢明白。”


    “……你連看都不敢本少爺一眼?你以為你是大哥的丫頭,本少爺便不能治你了麽,你……”


    “你的確不能治她。”


    主子從樓上緩緩步下,“這個月初五,我會宣布碧瀾升任我私人管事,你該明白,私人管事意味著什麽罷?”


    碧三少俯首:“半個大當家。”


    “那你也該明白自己的禮數罷?”


    “是,大哥。”


    私人管事?月例豈不更多了?我一喜,向主子再三謝恩。


    我很清楚,主子為何對碧瀾格外照顧。


    自然,碧瀾與生俱來的理財、生財能力,是碧瀾得以在碧門出人頭地的至因。但主子的維護,則是緣於我與主子境地相似的童年。


    那份孤立無援的無助,求助無門的淒涼,叫天不應的絕望,還有豁出全部氣力保護至親卻猶無能為力時對自己產生的懷疑唾棄……


    主子在那間破廟裏看見碧瀾時,一定是也看見跪在碧門之前的那個少年……


    所以,莫說碧瀾對主子從無男女之情,縱算換成另外的情境,這樣的兩人湊在一起,也怕也難得長久。畢竟,誰會對一段陰暗的過往念念不忘呢?趨暖避寒是每人的本能,主子如此,碧瀾也不例外。


    “你少得意,你以為有了我大哥撐腰,你就能不把本少爺放在眼裏了?”


    “三少爺,如果初五過後,您仍和奴婢如此說話,奴婢會拿碧門的門規之六十八款‘碧門屬眾凡對大當家或視同大當家之人、物有所不恭時,責以笞刑’對您施以薄懲,請您記住,千萬莫犯哦。”


    “醜丫頭,你敢威脅本少爺?”


    “奴婢有說錯麽?”


    “你……”三少臉上,忽然浮上心知肚明般的笑,“本少爺明白了,你定然是知道自己生得貌醜,自知得不到本少爺的青睞,所以,以為如此就能引起本少爺的注意了是不是?”


    碧荷沒有說錯,三少其人的確對自己有夠滿意,太滿意。“三少您忘了麽?是您先找上了奴婢,如果您不找奴婢,奴婢可以向您保證,奴婢永遠不會去打擾三少。”


    “你——”很顯然,碧瀾如此直白的“表白”令三少極不受用,他那張仔細看去確實生得不錯的俊臉,陰得如江南的梅雨天,“醜丫頭,你少嘴硬!本少爺就賭你必然會愛上本少爺,到時候,看你還敢囂張!”


    囂張?望著三少氣哼哼行遠的背影,我搖頭。碧瀾對自己的身份向來認知的最清,既是奴婢,就會做奴婢該做的事,“囂張”這兩個字,碧瀾永遠不會用在碧門。


    “碧瀾姐姐,你知道三少為何尋你茬麽?”是夜,碧荷擠進我的小屋,神秘兮兮地道,“是咱們的話趕話,激了三少。”


    “嗯?”


    “三少啊,他以為自己是潘安再世,其實,也確實有那麽幾個妮子暗中戀慕三少啦,可三少便以為全天下的女人都要跪地舔他的腳趾頭了,咱們幾個人氣不過,就告訴他,碧瀾姐姐從進了碧門,連正眼都沒給過他一個。他當時聽了沒作聲,沒想下午便找瀾姐姐你的茬來了。”


    我無聲失笑。這位三少,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麽?


    “瀾姐姐,你一定要給我們爭氣喔,千萬不要愛上三少,不然,咱們女人就徹底被他給看輕了啦。”


    碧荷的叮嚀,我應了,卻並未經意,更未經心。人生這樣忙碌,有恁多的事情需要打理,哪有這等的工夫呢?尤其,在做了主子的私人管事後,更是不得片刻閑暇,這事,便被我當成行經樹下時落在頭頂的一片葉,給扔在腦後了。


    但無疑,我的無視更是激怒了自視甚高的三少。


    “……醜丫頭,你以為你當真是半個大當家麽?你當本少爺是什麽使喚?今日竟差我去滇南做事,你竟敢利用碧門給予你的地位公報私仇?”


    我腦子裏正轉著才從湖州鄉下收上來的那批糧該如何定價之事,當耳根子旁那擾聲愈來愈大時,我眨了眨眼,甫看清三少正在我眼前盛放的怒顏。


    “三少,您不想去滇南?在議事會上為何未說?”


    “哼,你如此廢盡心機,就想讓本少爺注意到你是不是?本少爺告訴你,你少做夢了,本少爺身旁有各樣的軟紅柔綠,豈會分你一眼……”


    我不解呐,“三少,您到底去不去滇南呢?那個安排隻是拿出來征詢大家夥的意見,若您委實不想去,碧瀾再安排他人就是。”


    “本少爺是怎樣的眼界?怎會這樣不挑?”


    “三少,您到底去不去滇南?”


    “你也不拿鏡子看自己的麽?還是你也怕拿鏡子看到自己這副尊容……”


    碧瀾我委實沒有雞同鴨講的工夫,施個萬福,“既如此,奴婢就當您同意了,兩天後啟程,祝三少一路順風。”


    “你站住!”


    “對不住,三少,奴婢還有一堆事忙,不能聆您教誨,望鑒諒。”


    這個三少啊,也已經十八歲的人了,怎會這樣……幼稚?因為自小到大,大少替他遮去陰霾擋去髒汙的緣故?唉,有此可見,有人疼著護著的確很好,但若是因此延緩了長大,倒是不妙了呢。


    此事過後,再見三少,是四十幾日後三少自滇南歸府的當日。


    三少回來時,不是一人,身邊隨行的尚有一位滇南異族美人。三少攜美人在碧門轉過一圈,最後,到了無笙樓的書房外。


    “三少,這是書房重地。”


    我正俯書房主案旁另設的小桌前整理機要商劄,聽到門外的侍衛道。


    “本少爺當然知道,本少爺不可以進去麽?”


    “您當然可以,但這位……”


    “她是我的朋友,我信得過她,況且她並不識得漢字,進去也隻是開開眼界而已,有何不可?”


    我皺起眉,惑然:三少身為碧門大管事之一,怎可能不知碧門規矩?若知道,如此強辭奪理是為哪般?


    “對不起,三少,您這位朋友不能進內。”碧門侍衛盡忠恪守,不可能為任何人違例。


    “如果本少爺硬要帶人進去呢?”


    “屬下也隻能無禮了。”


    “好,本少爺倒看看你如何無禮,出手罷。”


    “三少,您……”


    我聽下去了,將手裏未竟的商劄收整了鎖進暗室的櫃內,走到門前,拉開了自裏內上著的門栓,“三少,聽說您自滇南歸來,奴婢不曾遠迎,請恕罪。”


    “哼。”已經拉開架式要與侍衛打上一場的三少,見了我,掛出一個冷笑,“這不是你最擅長的手段麽,欲擒故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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