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冬天從來不缺乏大氣和凜冽,但江南的冬天從來都是如此蕭索。


    風並不冷,但卻很大,吹動淅淅瀝瀝的雨點,打落了一地的落葉。


    地麵上鋪滿了落葉,紅的,黃的,綠的,就像五顏六色的地毯,讓人不知道腳下這青石板鋪成的道路本來是青色的還是血紅色的。


    “咕隆…咕隆…嘎吱…嘎吱…”


    一匹瘦骨嶙峋的脫毛老馬,拉著一輛似乎比路邊這根旗杆還要腐朽的馬車緩緩駛來。


    馬車停在了旗杆下。


    旗杆就在大門口,很粗壯,也很高,上麵還有一個巨大的刁鬥,狂風發瘋似的肆虐,卷動著破抹布般的旗子,看不清這麵旗子上究竟畫著什麽或者寫著什麽。


    這根旗杆應該很久了,上麵已經生滿了青苔,


    “嘎吱…”


    無情的風終於出吹裂了旗杆上麵巨大的刁鬥,幾片輕飄飄的朽木片翻翻滾滾掉落下來,正好砸在了馬車頂上。


    馬車果然很腐朽了,一片朽木居然將車頂砸出一個洞來。


    “唉,這車也該換換了!”


    馬車中帶著一股濃重的黴味,裏麵的人或許不知道,但不知何時出現在馬車前麵兩丈外的一個蓑衣女子肯定聞到了,因為風在向她那邊吹。


    或許還不僅僅是黴味,否則這張本來就不算漂亮的臉此刻也不會顯得這麽猙獰了。


    她抬手捂住了鼻子,可惜的是她忘了捂住耳朵。


    “咘…噗…”


    一個很大、很怪異的聲音又從馬屁股後麵響起,然後順著風鑽進了她的耳朵,鬥笠下本就已經猙獰的臉抖了一下,頓時變得比北方的嚴冬還要冰冷。


    她捂著鼻子的右手瞬間就握住了左手中的劍柄,血紅色的穗子,但她的手未免也有些太白了,白的缺少一些血色,不過奇怪的是,她的外手腕上卻有好幾條淡淡的傷痕。


    劍動了,淩冽的寒光剛剛泄出一絲,似乎有白光或者黑光一閃,劍卻又‘噌’的一聲還回去了。


    握著劍柄的手就像被毒蛇咬了一口,一下子鬆開了,但終於變得不那麽白了,有了血色。


    殷紅的血落在血紅色的劍穗上,再也分不清誰是誰。


    她的外手腕居然又添了一道新鮮的口子,仔細看,跟其他的幾道一模一樣。


    “女孩子家家的,不要隨便拔劍好不好?”馬車中響起一個懶散卻很年輕的聲音。


    這個聲音又道:“而且一個女人動不動就殺人是很容易變醜的,尤其殺人多的更醜,比我這放屁的老馬還醜,我都說了多少次了?”


    蓑衣下的女子臉色早就變得比魚肉還白。


    她原本很瘦弱的身子似是無法承受住狂風的吹打,正在劇烈的顫抖。


    “又是你…你這個魔鬼!”女子忽然尖叫一聲,轉身就跑。


    “唉,要知道,膽小的女人更容易變老啊!”馬車中又響起一聲歎息,這人好像對女人很有研究。


    老馬被主人說醜,似乎不滿意了,前腿上的皮毛抖動了一下,然後向旗杆上一靠,噌嚓噌嚓的蹭起了癢癢。


    “吱呀…吱呀…”


    旗杆頂上的刁鬥在呻~吟,可惜還沒等刁鬥徹底裂開,旗杆就倒了。


    老馬被嚇到了,長嘶一聲就往前衝。


    這馬被嚇得不輕,衝到拐角處,居然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急轉彎。


    “砰”


    馬車碎了,一隻鐵皮包著的馬車輪子滴溜溜滾了過來,滾在了一堆白骨中。


    白骨不遠處是摔碎的刁鬥木屑,下麵鋪著一張暗紅色的旗幟。


    這些白骨,竟是藏在旗杆的刁鬥之中。


    一顆白森森的顱骨,白骨的額頭上居然有一道深深的砍痕,清晰可辨,骷髏頭正好落在了一張血盆大口中。


    確切的說,那已經是一張發黑的大口了。


    旗幟上隱約還能分辨出是用金絲線繡了一隻張著大嘴前撲的老虎和一條張牙舞爪的巨龍,不過如今早就已經變色,而且不完整了。


    黑洞洞的骷髏靜靜的躺在地上,眼睛仰望著蒼天,似乎在訴說著這裏曾經發生的一切。


    骷髏邊上多了一個人,一個年輕人,甚至可以說是一個少年人,他站在骷髏邊上,眼睛與黑洞洞的骷髏眼睛對視著。


    “滴答”


    他瞪著骷髏頭上那道砍痕的大眼睛中忽然流出了眼淚,滴在了那個骷髏頭黑洞洞的眼睛中。


    空氣中忽然一陣腥風吹來,一條蛇扭動了幾下,就悄然出現在了鏢旗邊上。


    緊接著第二條蛇,第三條蛇……密密麻麻的蛇,似乎這裏一下子變成了蛇的樂園。


    這些黏糊糊的動物翻翻滾滾纏繞在一起,尤其在這花花綠綠的地麵上,估計能讓人連隔夜飯都吐出來。


    “嘶嘶…最近瘋傳的江湖傳言果然沒有錯,雲清揚當年死的時候,果然是死在這個刁鬥裏麵的!”


    嘶啞的聲音就像是被人捏著喉嚨叫出來的,一個比蛇還要惡心還要陰冷的黑衣人悄然出現在了一堆白骨邊上。


    他的腳下摔著一根小臂骨,白森森的骨頭上還套著一個護腕模樣的青銅鐲子。


    頭骨邊上站著的少年似乎沒有察覺到包圍他的毒蛇,也沒有聽到這個沙啞的聲音。


    他的眼中似乎隻有這塊頭骨,或者說,隻有這雙黑漆漆的眼睛。


    黑漆漆的窟窿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珠中,仿佛出現了一副畫麵。


    一雙滿含焦急的眼睛看著他,這雙眼睛的主人額頭在汩汩的流著鮮血。


    他用勁了全身力氣,將身邊的一個小孩子丟下刁鬥……


    “快逃…”


    少年眼中露出了痛苦,一滴晶瑩的淚水滾落,淚水中倒映出正在彎腰伸手抓向那隻青銅手鐲的黑衣人的手。


    淚水在距離顱骨黑洞洞的眼眶還有一寸的時候,又倒映出一片如亮銀般的白光,在落進去的刹那,又倒映出一片淒美的紅光。


    “啊…”


    淒厲的慘叫聲響起,黑衣人的手居然落在了那青銅手鐲邊上。


    冒著熱氣的鮮血衝刷著青銅手鐲,露出了‘龍虎鏢局’四個字。


    “咻…”


    黑衣人口中發出尖銳的叫聲,密密麻麻的毒蛇紛紛撲向恍若未動的少年。


    少年的手動了,匹練似的銀光閃過,空氣中的腥臭味更濃了。


    漫天血光中,一條閃爍著寒光的湛藍色的蛇形劍疾刺而來。


    少年第一次抬起了頭,他居然是個很英俊的少年。


    “蛇魔,我等你很久了!”這少年簡直像個傻瓜,人家的劍明明已經到了身前幾寸的地方了,他居然還在說話。


    不過這聲音落入不遠處牆角拐彎處的女子耳中,她的臉色又變了。


    “這個惡魔!”


    她在心中暗罵。


    “你是……誰!?”湛藍色的蛇形劍在少年身前半寸的地方停下來,甚至要是有一陣風再吹一下,那鋒利的劍鋒就能劃破少年的皮膚。


    可這柄劍就像被定在了半空中,再也前進不了半分。


    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兩根手指正夾著這柄明顯淬了毒的湛藍色蛇形劍,他就像憑空出現在了之類,那兩根手指頭,就像鐵鉗一樣鉗住劍身,任憑一隻手斷了的蛇魔如何掙紮都無法推動一分或者撤回一寸。


    “少爺,他算一個嗎?”老人看著少年,眼神中滿是疼愛。


    少年看了眼老人:“我說的話你沒聽到嗎?”


    老人恭敬的應道:“是!”


    忽然,他的手一顫,那柄不知殺過多少人的蛇形劍忽然從中斷折,劍尖落入老人的手掌,老人的手向後一揮,蛇魔的咽喉立刻就噴出了黑漆漆的鮮血。


    那鮮血,就像沙漠中汩汩冒出的火油。


    少年推開替他擋住了飆射而來的鮮血的老人,他的步幅很小,但每一步落下的距離卻分毫不差。


    走了四步,少年停下來,看了眼蛇魔身後,然後收回目光,彎下腰撿起了那枚青銅鐲子。


    鐲子冰冷,握在手中比握著漠北的冰雹還要冷,少年的心更冷。


    他將鐲子在髒兮兮的身上擦了擦,然後塞到懷中,就開始整理地麵上的白骨。


    老人也在幫忙,少年也沒有阻攔,散落的骨頭太多了,有些甚至摔到了那破敗不堪的大門前。


    少年一塊一塊,緩緩的,慢慢的撿起來,一路來到了大門口。


    門開了,但也爛了。


    飄飛的木屑中走出一個打著一把油紙傘的白衣少女。


    “雲中帆,這就是你家?”少女瞥了眼用衣襟包裹著一塊塊骨頭的少年,聲音卻給這陰暗的天色帶來了一點光亮。


    少年淡淡道:“我沒家!”


    白衣少女似乎很有求知欲,奇道:“你家不就是龍虎鏢局嗎?”


    少年抬頭看了眼油紙傘指著的一塊破匾,眼睛深處露出絕望的痛苦之色,喃喃說道:“那是曾經的家!”


    少女更奇了:“曾經的家就不是家了嗎?”


    少年忽然笑道:“既然是曾經……還能回去嗎?”


    他的笑仿佛有種奇妙的魔力,那明眸皓齒的白衣少女居然看呆了。


    呆了好一會,少女忽然問道:“如果到了以後,師父也是曾經的了,師門也是曾經的了,你是不是也回不去了?”


    少年轉過身子的眼中居然又露出了痛苦之色,仿佛師門和家一樣,讓他痛苦。


    蒼天似乎都不忍這個笑起來很好看的少年痛苦,陽光將雲霧撕開了一道口子,少女也不忍心,拍手指著天,笑道:“看,那朵雲好像一張帆啊!”


    少年歎道:“可惜雲中的帆注定一輩子都是吃風的,你該回去了!”


    他似乎不願意再多說什麽,轉頭看向老人,問道:“花伯,你知道為什麽到現在還沒人來嗎?”


    花伯正在一窪積水旁搓洗著沾滿黑血的衣服,聽到雲中帆的話,抬頭笑道:“少爺你那麽聰明,老奴愚笨,就不用去想那些了。”


    少年哈哈笑道:“花伯,你可不笨喲,你聰明的很呐!否則蛇王穀的老幺蛇魔就不會這麽輕鬆的死在你手上了。”


    花伯苦笑一聲,卻不說話。


    “花伯,既然總是要等的,正好雨過天晴雲開,你陪我手談一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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