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歸座點頭稱是,把酒更盞,反正烽煙已過。伍次友說道:“好,我就接著說這應考舉子的沒意思。說到沒意思,柳河東說:凡吏之食於士者,蓋民之役。既然做官是當百姓的奴才,就不該怕操心怕吃苦。”玄燁聽了笑問:“我倒聽說,百官都是皇上的奴才,怎麽先生倒說是百姓的奴才呢?”


    伍次友笑道:“天子之命係於民命,相比起來,還是民命重的。誰得了民心,江山便穩了;誰失了民心,憑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難長!”魏定國聽了臉上不禁變色。他轉過臉朝玄燁看看,見玄燁專心致誌地聽講,並無厭色,便放下心來。


    伍次友笑道:“咱們還是說功名。自古以來,選士之法,變了幾變。由鄉選製改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為今之科舉製。在先古之時,士子尚可傲公卿,遊列國,說諸侯,擇主而從。自唐開科舉,風氣大變,尚空談,輕實務,文風浮泛,士品也日下,既無安民之誌,又無治國之才,圖虛名、求俸祿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國富民強安能得哉!”


    伍次友端起何桂柱剛斟上的一杯熱酒,越發紅光滿麵,笑道:“便以士子入闈這事來說,就有七似。”


    玄燁聽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嗆得小臉通紅問道:“哪'七似'呢?”伍次友扳著指頭道:“宣城梅耦長先生曾對我講,秀才入闈,初入時,赤足提籃,似丐;唱名入闈,簾官喝罵,皂隸斥責,似囚;進了號房,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凍僵的蜜蜂;考完出場,神情恍惚,天地變色,似出籠之病鳥……”


    玄燁苦笑暗道:此人頗有才華卻舉止癲狂,真的是有些憤世妒俗,可是這人看著也聰明,不像是個不知天高地厚之輩。


    聽到這裏,有人已笑出聲來,他是過來人,自然深得其中況味。伍次友又扳下小指道:“歸了下處等候消息,如坐針氈,夢不得安,似猴子被係於繩;一旦榜上無名,神色猝變,如喪考妣;事隔不久,氣平技癢複又銜木營巢,似抱破卵之鳩,這便是七似了!”


    眾人聽得入神,先是覺得好笑,後來卻又不知怎地笑不出來。半晌,魏定國才笑道:“先生為此等人畫像,真可謂是維妙維肖,入木三分!”玄燁也笑道:“聽先生這番話,倒令人大失所望,從這'七似'裏要尋出周公、伊尹來,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之後伍次友談笑了一陣子,突然憤憤的說起鼇拜的不是,眾人要拉住他,可伍次友已經有些醉了,自顧自的說:“實話!鼇拜便是當今國賊,鼇拜不死,清室永無太平之日!”


    玄燁看著席上之人臉色一僵,便知道這夥串供的人本無意在此刻議論鼇拜的是非,於是笑問:“鼇拜從龍入關,功勞卓著,怎麽先生倒以為他是國賊?”


    伍次友已是醉眼迷離,見這孩子盤根問底,像個小大人,倒覺有趣。(.)便應口笑道:“自古權臣,哪個沒有功勞?亂國之臣,非國賊而何?殘民利己,非民賊而何!”說著便用手指著一人對魏定國道:“就說你這表台吧,好端端的一個殷實人家,如今被弄得家破人亡、妻離子散。這個圈地之法,實在害人不淺。北京城裏乞丐成群,城外卻是千裏沃野成了狐兔之鄉!此次朝廷策試,我不過痛陳圈地之弊。就被斷了功名。”


    玄燁正聽得入神,就見一個女子走過來說:“伍先生,你又喝醉了亂說話。”


    他放眼過去正是汀蘭,伍次友看了她一眼突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所以故意假裝醉酒說:“行了,我。”他說醉就醉,汀蘭笑著說:“大家幫幫忙,把這瘋瘋癲癲的伍先生送回去。”


    玄燁把汀蘭叫過來笑問:“這伍先生是誰?”


    “是我家格格的教習,學問不錯,人有點狂。”汀蘭一笑言道,玄燁笑罵道:“蘭妃不過死了不足三日,你到你家格格叫得親切,好了跟我回宮。”


    汀蘭先是臉色一僵,後爾淡笑說:“奴婢遵旨。”


    汀蘭上了玄燁的馬車,已經過了子時,玄燁笑問:“這大婚怎麽來的這麽快,我不及考慮,老佛爺就下旨了。”


    “三阿哥什麽也不要問,就看明天早朝拿得到那顆人頭否?”汀蘭輕笑著說。


    “布拉格的人頭,我看差不多,但他的兵給誰?”玄燁冷聲問。


    “這就不用阿哥擔心了。”汀蘭那長長地柳眉輕輕地挑了一下,清澈明亮的瞳孔中閃出一絲冷冽的豔色。


    “太後會安排的,但我的意思給索額圖,不要給明珠,因為明珠要看著內務府。”玄燁苦笑,汀蘭默而不語,這次她本就說多了。


    “你對赫舍裏了解多少?老佛爺到底是不是真的要把她送給富察橫?”玄燁笑著問,汀蘭淺笑言道:“阿哥若想知道,該去問素心和安琪兒,奴婢跟格格日子尚淺,年齡差了又不少,所以奴婢知之不多。”


    “那回宮以後你把安琪兒和素心叫到我那裏,還有魏定國你吩咐重華殿的人,看住福晉不許她踏出宮門一步,也不許富察家的人來看,一定要三召回門,另外告訴福晉,就說我阿瑪重病我去看他了,明個一早我帶她去木蘭圍場,讓她早點休息。”玄燁心裏打著鼓吩咐侍衛說,這富察蘭萱溫婉可人,樣貌絕色,要是沒有赫舍裏,自己一定會很喜歡她,可是偏偏有了赫舍裏,這心就懸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阿哥,我看您不用特地傳喚她們,你還不如明個問格格。”汀蘭笑了笑,她害怕素心安琪兒不知分寸在說錯什麽言語。


    “她那個玲瓏心肝我是惹不得的,所以你還是給我把人叫來,你們格格難不成還有什麽不為人知的秘密?”玄燁笑著問,這汀蘭回答道:“奴婢也不知道。”


    ***


    入夜的時候,翠微居的廂房的門被推開了,赫舍裏撩開簾子,扮作多倫多了卓不凡低聲道:“奴才給老佛爺請安。”


    突然間劍光閃過,卓不凡奪了那人的劍,再一看又是一個多倫多,孝莊臉色一變,在暗夜中燭火被吹滅了,那人冷聲說:“你是誰?居然敢冒充本座。”


    “我是假的沒錯,尊駕也不是真的。”卓不凡撕下那人的人皮麵具,一看手有些發抖,居然是他的七弟開山虎。


    “你要殺就殺吧,的確是我背叛你,可是自古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開山虎冷聲說道。


    “我早該知道是你,你說吧,你是受誰之命來此行刺的?”卓不凡笑問。


    “無人指使。”開山虎迅速咬舌自盡。而後孝莊對赫舍裏言道:“你在乾清宮外麵候著。有什麽動靜告訴哀家,你看他傳召的是曹化成還是範承謨?福林說的話你要記住,一個字也不拉的告訴哀家。”孝莊太後說完拂袖而去,


    赫舍利看、隻覺得心中烏雲壓頂,風聲鶴唳,身子顫了一下點頭道:“奴婢遵命。”


    爾後她直直的站在乾清宮外。就聽見首領太監喊道:“奉上諭,宣範承謨見駕。”


    赫舍裏自然不知道蘇麻拉姑是哪一個,不過很明顯了,這總管太監是太後的人,於是赫舍裏低頭說:“是的,總管,您真是慧眼,奴婢什麽也瞞不過您。”


    這時候範承謨走到殿外,他不過四十開外,可惜已經白發蒼蒼,赫舍利心裏一愣心道:那不成真的要立遺詔了?“老臣範承謨參恭請聖安。”這個戴著頂戴花翎的漢臣跪倒。


    “起來吧。坐在那邊墩上,範先生你是看著福臨長大的,今個你送福臨走。”順治輕輕地笑了。


    範承謨慢慢跪起左腿,右手打了個千兒,躬身退至右首一條矮幾旁,欠著屁股半坐在青瓷雕花鼓墩上:‘皇上夤夜召臣,不知有何聖諭?‘


    順治呷了一口茶,臉色變得愈發蒼白。口裏說道:"朕以德薄能鮮之身入繼大統,至今已十八年了。自親政以來,無論用人行政,綱紀法度,比起太祖太宗,實在差得很遠。一統天下之後,一天天被漢人牽著鼻子走,以致國運不臻,民生多艱,這是朕的第一罪。"


    苦肉計是天下君王的慣用把戲,騙了一代又一代的忠臣之心。


    聽到這裏,範承謨惶恐地站了起來,忘形之間,筆上的墨汁淋得滿袖皆是。他忽然覺得失禮,又急忙跪下啟奏:"皇上衝齡踐祚,外息狼煙,內靖奸權,入關定鼎,掩有華夏,建萬世不拔之基業。偶有不治,皆因海內粗定,不及休養之故。聖上此言,臣不敢書!"


    “你寫吧,本就是實話,當皇帝也慘,範先生,你成全朕讓朕臨死說幾句實話,實話跟你說,朕得的病不大光彩,已經病入膏肓,所以放請你真實記錄。”


    “皇上春秋鼎盛,怎會有如此念頭?”範承謨匍匐在地。


    “朕還那句話,萬歲,萬歲,古今帝王就沒一個萬歲,你起來吧。”順治一笑言道。


    他的鎮靜使範承謨感到一陣恐懼,便驚惶地起身歸座,定了定神,寫道:"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綱紀法度,用人行政,不能抑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忽,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製,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


    順治接著說:"先帝大行時,朕不過六齡頑童,沒有為他老人家盡過一天孝道。我原想好好兒侍奉皇太後,補一補這點遺憾───"他哽咽住了,從榻上拽一方絲絹帕,拭了一下眼睛,"現在,朕要長違膝下,反使皇太後為朕悲傷……‘說到這裏,兩行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聽到這裏,範承謨惶恐地站了起來,忘形之間,筆上的墨汁淋得滿袖皆是。他忽然覺得失禮,又急忙跪下啟奏:"皇上衝齡踐祚,外息狼煙,內靖奸權,入關定鼎,掩有華夏,建萬世不拔之基業。偶有不治,皆因海內粗定,不及休養之故。聖上此言,臣不敢書!"


    順治心中笑道:我活著就沒罪,死了有罪,你們又能怎麽樣呢?戲得唱完了。赫舍裏聽罷偷偷地從養心殿溜出來,那太監總管笑著在門口對她言道:“禦輦準備好了,小德子給格格挑燈。”


    “有勞公公了。”赫舍裏淡然地回答,就聽見這太監笑著說:“格格祖上有德,大喜了,索中堂被封做一等公”


    赫舍裏一驚心道:榮寵也未必是好事情,說不定不是黃裳元吉是亢龍有悔,赫舍利心道這易經裏的幾句話一直流傳到今天,自古功高赫主這,沒有一個不是亢龍有悔龍戰於野的。所以就該知進退,於是低聲說:“我算什麽格格,您就笑話我吧,什麽大喜,要有大喜也得感謝老佛爺三阿哥,要不是他們我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總管葛澤看了這一身墨青色七品太監服飾的赫舍裏,輕輕地一笑言道:“格格,老佛爺還在等著您,你趕緊去吧。”


    赫舍裏看著已經快到黎明的天空,天空的青色薄霧中有一片淺紅。看來就要天亮了,這一夜好漫長。


    赫舍裏上了這禦輦,輕輕地淺笑言道:“總管,我去了。”


    葛澤點頭笑道:“奴才恭送格格。”心中暗道:這丫頭年紀不大,心機倒是八麵玲瓏,隻是還是輕嫩了一些,怎麽就敢冒失的來到養心殿呢,要不是三阿哥攔住侍衛,告訴老佛爺,這會子早給扔去宗人府了。


    順治一笑道:“戲演完了。你也該回去稟報太皇太後,順治爺駕崩了,我就不再是朕,跟大師前往五台山出家了。阿彌陀佛。”隨著一聲佛號傳出這位毀譽參半的帝王就這樣退出了曆史舞台,然而躲在暗處的三阿哥玄燁咬著自己的袖子輕輕地哭泣著,這個世界似乎每天都在剝奪他的幸福,若有一天君臨天下他要所有自己失去的東西回來。


    可是失去的就永遠回不來了。赫舍利見了孝莊太後就被送出了宮,心裏七上八下的也不知什麽味道。


    回去之後,瑪父索尼為了一遍始末,赫舍利說罷,索尼就送她去跟伍次友讀書。


    順治爺駕崩了,他終於登基了。他不再是玄燁而是康熙,養心殿的靈堂如今就在眼前浮動,好像還是昨日的事情。


    一床陀羅經被,黃緞麵上用金線織滿了梵字經文,一襲一襲鋪蓋在皇帝的梓宮───金匱之中。安息香插在靈柩前的一尊鎏金宣德爐內,細如遊絲的青煙繚繞在殿內,宣告它的主人靈魂已升到三界之外。一道懿傳,文武百官都摘掉了披拂在大帽子上的紅纓子。禮部堂官早擬了新皇禦極的各項禮儀程序───先成服,再頒遺詔,舉行登基大典。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深宮囚愛:獨攬君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弈銘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弈銘並收藏深宮囚愛:獨攬君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