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叫去皮見骨。攻訐往往從小事開始,引起朝野注意。假以時日,積小事為大事,無關緊要的小節變成了大問題。那些充當馬前卒的小人物一旦受到懲處,在輿論上他們就變成受害者,他們的上書自然就成了揭發糾舉。”


    “叔通啊,而且你有沒有發現,這些人上書,編造的罪名大多數是道德方麵的,幾乎沒有違法違紀的。”


    宇文虛中想了想答道:“官家,臣猜測,道德問題非常好編,全憑一張嘴,但是受害者卻非常不好澄清。


    “對了。司馬公的《資治通鑒開篇就說‘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為禮,紀綱也;何為分,君臣是也;何為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在堅持義理的儒生心裏,名分、禮教、綱常是朝廷的根據。”


    “朝廷要對天下萬民作出表率,而皇帝和宰相又是朝廷的表率,這樣才能維持名分、禮數和綱常。所以攻訐道德問題,對於他們來說,反倒是最簡單又犀利的一招。”


    趙似還有幾句話悶在心裏,沒有說出來。


    堅持義理的儒生們,覺得運用倫理道德的力量使卑下者服從尊上,是維持朝廷權威和運作的最優方式——簡單易行,性價比高。


    不過那隻是針對他們,對於自己而言,這種治理方式弊端重重,而且是結草之固,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動蕩不已。


    “叔通啊,朕讀過幾本史書,這些年來與文武官僚們打交道,理論結合實際,頗有些感受。今天興致來了,與你說一說。”


    宇文虛中連忙正襟危坐。


    但他心裏知道,官家願意跟自己說這些話題,其實是飽含深意的。有些話,官家不方便說出來,需要用某些機會說給親近人聽,再轉述出去。


    今天這番私底下的話,自己聽進耳朵裏去,在腦子裏轉一轉,再整理一下,或寫成《官家寶錄,以聖訓方式下發,督促文武百官學習;或換種語氣和說法發表在內部資料或官報上,官家再公開點個讚,這話就可以作為典範加以推行。


    “自前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起,曆經千年,到我朝文官基本上都是信奉儒家經典的官僚。他們這些官僚啊,有三個特點。一是以道德代替法律。所有的事以維護道德的名義進行,判斷是非標準的是善與惡,而不是合法或非法。”


    “二是這些官僚有共同的思想基礎,他們從小熟讀論語等儒家經典,通過參加科舉、遺蔭等方式進入仕途,故吏、同鄉、同年、師門,各種關係加以利用,最後形成一榮皆榮、一毀皆毀的鞏固集團。互相爭權奪利,搞得烏煙瘴氣。”


    “偏偏我朝又有‘異論相攪’的祖宗之法,對這種對立紛爭加以鼓勵。卻不知,爭到最後,廢的是朝政,傷的是君威,苦的是百姓。”


    聽著這裏,宇文虛中的臉色有些發白。這些話要是傳出去,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因為它說中要害了。


    現在它們已經聽進自己的耳朵裏,到底怎麽樣才能把它公布於眾?記入《官家寶錄,以聖訓方式發表?要是這麽簡單,官家直接形成文字頌布,何必還要裝模作樣地跟我說一遍這麽麻煩。


    那就修改一下,以我的名義發表了。可能的洶湧輿情,我一人扛了。這樣的鍋,不怕扛得多,卻怕扛得少。


    “這些官僚的第三個特點,就是思想和政治上十分保守。因為他們的核心基礎是儒家經典裏的義理,如何治國、如何富民、如何抵禦外敵...一概不知。無論說什麽,他們都隻能站在道德製高點上,說一些空大上的話。”


    “所以他們具體的施政舉措十分保守僵化,包括度支、民生、民計等各項製度。賦稅種類、征收方式長年不變,沒有中央層麵的財政賦稅統籌,完全靠拆東牆補西牆來支撐地方財政開支。動不動就講簡政務實,不要擅開邊釁,不可輕舉妄動。”


    說到這裏,趙似連聲冷笑,“其實他們這是迫不得已。這些官僚除了會講大道理,其餘的什麽都不會。他們主持的中樞和地方官府,效率低下,無能之極。所以隻能打著簡政安民的旗號,‘法貴恒穩,條令宜簡’,好適應他們可憐可笑又可恨的施政能力。”


    宇文虛中趁著說話的空隙,站起身來給斟茶,然後見官家沒有注意,悄悄用袖子把額頭上的汗搽拭幹淨。可是他後背的衣衫,都濕透了。


    官家啊,你這些話把那些堅守儒家經典的舊派文官們,扒得幹幹淨淨,要是公開發表出來,他們會惱羞成怒的。到時候我這小身板,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


    他定了定神,緩和了一下情緒問道:“官家,那這些儒生官僚,毫無可取之處?”


    “當然有可取之處。一張手紙、一根廁籌都有它的用處...”說到這裏,趙似忍不住自己先笑了,“這話太刻薄了,我們君臣兩人私下的玩笑話,叔通你笑過就忘記了。”


    宇文虛中也笑了,“臣記住了。官家放心,臣必不敢亂說此玩笑。”


    趙似揮揮手,繼續說道:“其實他們提倡的道德,還是很有用處的。道德,是人得以自律的規範。倫理、善惡、忠孝,從內心約束著每一個人。但是光用道德約束是遠遠不夠的。現實中,麵對的利益誘惑越大,道德底線越低。”


    “所以朕提倡製度和律法,這是外部的約束。隻有內有自律,外有監督,才能盡可能地避免被利益誘惑,不會做出失德違法之事。這何嚐不是內聖外王?”


    說到這裏,趙似頓了一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繼續說道。


    “司馬公曾言,‘為政之要,在於用人、賞善、罰惡而已’,其實說得很對。用對人,然後用賞善罰惡去督促他盡職盡責——做的好有獎勵,做的不好有懲處。本質就是這麽簡單。但是實際上,治國施政哪有那麽簡單。繁政不會傷民,不作為才會...”


    說了好一會,趙似還有些意猶未盡,但他知道,說到這裏就行了,再深入下去,就不是跟臣子們說的內容——帝王之術,宇文虛中也不敢聽啊。


    “回到元度公被‘去皮見骨’地攻訐,叔通,你猜得出,使出這手段的人會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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