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塞師前衛團團長薛菩提站在山丘上,看著遠處在黛青的天色下,慢慢地變得依稀可見。


    天快要亮了,也是人最困的時候,更是夜襲的最佳時機。


    薛菩提出自易州白馬山寨。


    易州那個地方,屬於山後地區,從五代十國起,就是各方勢力混戰的地方。而後又成了宋遼交戰的前線。兩百年下來,那裏的人都變得驍勇善戰、狡詐堅韌,因為弱一點的人都被戰火淘汰掉了。


    所以易州也成了北遼漢軍重要的兵源地。


    薛菩提隨手拔了一根草,在朦朧的天色裏,動作麻利地把草芯抽了出來,叼在嘴裏。澹澹的清甜,帶著些許草腥味,充斥在他的嘴巴裏。


    漠北叛軍?聽說是一群失意者和落魄者聯盟,在薛菩提眼裏,就是一群死狗。他今年三十七歲,卻已經打了二十三年仗。


    說來也巧了,薛菩提第一次簽丁就被發往漠北。


    當時韃靼人克烈部大首領磨古斯縱橫漠北,殺傷契丹貴人和兵馬無數。北樞密院實在沒有辦法了,從燕雲等地簽發一批漢軍,派往漠北,彈壓叛亂。


    薛菩提到如今也沒搞明白,當初為什麽沒有派契丹和奚人去漠北平叛,非得抽調八竿子打不著的漢軍和渤海軍去。


    思來想去,可能是漠北太苦,又離得太遠,契丹和奚人身嬌肉貴,不願意去。


    薛菩提隨軍從奉聖州出漠北,跟搶軍糧輜重的拔思母和達裏底兩部打了幾場惡仗,還沒穿過漠南戈壁,傳來消息,磨古斯被塔塔兒人斬殺,天下又太平了。


    漠北沒有去成,薛菩提卻就此成了遼國漢軍的一員。他馳援過東北,在蕭兀納等名將手下聽用過,跟女真、室韋、鐵驪等叛軍打過仗。


    後來鴨子河事變,天祚帝被弑,遼國亂成了一鍋粥,薛菩提隻是跟著部眾到處走,仗沒有打兩次,盡顧著逃命。


    到最後,跟著將領們一起降了宋國。


    其實在內心裏,薛菩提敬重契丹人、鄙視宋人——在惡劣環境下存活下來的人,自然是敬重強者,鄙視弱者。在百年交戰曆史裏,遼國勝多輸少,宋國卻恰恰相反。


    所以在挑選精銳,補入宋軍騎兵部隊時,薛菩提心裏是抗拒的。反正都是做狗,他隻願給強者做狗,不願意給弱者做。


    但是他發現自己除了打仗殺人,別的什麽都不會。不當兵,真不知道靠什麽養活一家人——他在二十歲那年,遇到了一位鐵驪部女子,一眼就認定她。然後費盡手段娶她做了婆娘,安置在老巢白馬山寨裏。


    十幾年裏,婆娘給薛菩提生下了四子兩女,一大家子要養活。又聽說補入宋軍,有田地可分。再拿些俸祿出來,可以雇些人手種地,做個地主富足翁。


    薛菩提的想法很簡單,自己在這狗日的人世間拚死拚活,為的什麽?當然是讓家人活得好好的。


    於是薛菩提又一次披堅持銳,成為大宋邊軍的一員。


    他正當壯年,自小嫻熟的騎射、多年屍山血海的經驗,早就把他磨煉成一位優秀的軍官。很快,排長、連長、營長,再到靜塞師前衛團團長,薛菩提就這樣一路走來。


    “老薛,老薛!”一個帶著些喘氣的急促聲音打斷了薛菩提的思緒,他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團虞侯、人稱蘇婆婆的蘇文殊來了。


    蘇文殊也是燕雲十六州漢軍出身,不過他的經曆有些傳奇。


    他是平州盧龍人士,也是十四五歲就被簽為漢軍。不過他自小有機會讀了幾年書,識得些字,懂得些道理。那年宋國商隊出入遼國,穿州走縣,毫無忌諱。甚至蘇文殊所在的那支漢軍,受權貴指派,去保護一支宋國商隊。


    在此期間,蘇文殊結識了商隊裏的劉存義,很快就被發展為內線,轉去吳存忠手下聽用。平遼之後,他被送去軍政學堂學習,畢業後轉為軍政官,現在跟薛菩提搭檔。


    薛菩提把嘴裏嚼得無味的草芯狠狠地吐了出來。


    要是一般人,還以為他在發泄對自己不滿和憤怒。但蘇文殊跟他相處久了,知道他的脾性——他隻是自視甚高,骨子裏帶著一股傲氣,總是無意識地用這種態度來宣示自己的高傲——一種拿刀人對耍嘴皮子的不屑。


    就是被這個脾性牽連,要不然薛菩提說不定都做靜塞師師長了。


    “老薛,沒事嚼什麽草根啊。我這裏有高昌的葡萄幹,要不要來幾顆?”蘇文殊笑眯眯地說道。


    “高昌葡萄幹?那麽貴的東西,吃不起。”薛菩提陰陽怪氣地答道。


    “你老哥的家底我還不知道,這些年轉遷、積功,家裏分了一百一十畝好地,還有這幾次的犒賞...你老哥比我有錢多了,居然好意思在我麵前說買不起這些葡萄幹?”


    蘇文殊笑嗬嗬地說道。


    薛菩提鼻子哼了幾聲,“這些小孩子吃的零食,我才懶得吃。”


    “我在軍政學堂上學時,聽客座講課的格物院教授說,吃點甜東西,可以幫助清除煩躁,平撫心情。所以我隨身都會帶一袋子葡萄幹,臨戰前吃上幾粒。來,吃上幾粒。”


    可能是覺得心裏確實有點煩躁,馬上需要指揮部隊參加戰鬥,這樣煩躁可能不妥,薛菩提不做聲地從蘇文殊手裏接過一把葡萄幹,全塞進嘴裏,嚼吧起來。


    “看來你心情確實有些煩躁,想家了?”


    “家裏來信了,大小子小學要畢業了,說是要報考南邊的保定陸軍中學,氣死老子了。”


    “保定?哦,就是保州保塞城啊。這不是好事嗎?子承父業,也算是件美事。”


    “美你個奶奶熊!當初你我要不是走投無路,怎麽會去當兵,幹這刀口上添血的活計?現在老子不願讓大小子再去當兵。”


    “老薛,時代不同了。”蘇文殊很有耐心地說道。他語氣沉穩,不急不緩,聲音像是夜色裏的澹澹琴聲,讓薛菩提不知不覺中冷靜了許多。


    “以前當兵,在北遼當漢軍,是埋穴填坑的替死鬼,是權貴人家的奴仆;在大宋,也是賊刺軍,都是上不得台麵的醃臢貨。現在呢?生榮死哀,論功行賞、公平公正;收入地位都高,走到哪裏都是揚眉吐氣,就算戰死了,一家老小也不用愁。”


    “老薛,當這樣的兵,丟人嗎?不丟人!”蘇文殊不客氣地說道,“讀完陸軍中學,可以直升士官學堂,出來就是士官,曆練兩年,可以保薦入軍官學堂。老薛,你家大小子讀書比你多,說不定以後成就比你還要高,授將封侯,都是說不定的事。”


    薛菩提的臉色緩和了許多,也願意說出心裏話。


    “我當兵二十多年,見了太多的死人。當年白馬山寨,跟我一起被簽發的有七人,現在隻活下我一人...當初一起出奉聖州的那一隊同袍,三十來號兄弟,轉戰東北沒兩年,死得隻剩下不到十個。見過太多的死人,真不想兒子也走這條路...”


    蘇文殊知道要完全解開薛菩提的心結,得慢慢來,於是話題一轉,轉到眼前的戰事來。


    “老薛,傳下來的情報說,我們要殲滅的是一群叛軍。”


    薛菩提的注意力一下子轉移過來了,他不屑地吐了一口,“這年頭最不缺的就是謀逆賊子!”


    “聽說這群亂賊意圖奔襲和林城,驚擾聖駕。”


    “什麽,這些王八蛋居然敢驚擾官家。真是一群倒街臥巷的撮鳥賊,老子一定要把帶頭的賊子砍成十八段,少一段我就是驢日的!”


    薛菩提怒氣衝衝地說道。他渾身上下彌漫著殺氣,仿佛一頭噬人的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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