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移過目光望向窗外的梅花,那鮮紅的顏色如火般濃豔熱情,亦如血般淒豔冰涼。(.好看的小說)默默的注視片刻,才緩緩道:“我沒有想到,那血禍是應驗在久羅山上。”他的聲音裏含著深切的哀傷與難以名狀的悲憤,還隱隱流露出自責與無奈,那樣的複雜情緒在他的身上實屬罕見,令東始修微微一驚。


    可玉言天說了那一句後卻沒有再開口,隻是目光定定望著窗外,看著天光一點一點黯淡,看著紅梅漸斂豔色。


    一時殿中沉在一片仿佛凝固了的靜寂裏。


    東始修盤坐不動,如一座靜默的山嶽。


    過了許久後,玉言天的目光自窗外收回,落向東始修。


    濃濃的暮色裏,東始修的五官神態顯得模糊,隻一雙眼睛明亮深邃如同月下風平浪靜的大海。可是玉言天卻看得到他內心深處藏著的暗潮,他拚命壓製著浪濤。他暗暗歎息一聲,以輕淡而清晰的聲音在那片靜海上投下一顆巨重石:“你雖已做下決擇,可心底還隱隱的掛著一絲希望,總是有一點不甘心,不是嗎?”


    東始修一震,平靜的眼眸裏頓波瀾驟起。


    玉言天靜靜的看著東始修,那澄靜的眼眸如同明鏡無塵。


    麵對這樣的目光,東始修隻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被看穿了,便是心底最深處的那一點隱晦的心思亦無所遁形。思及此,鬆一口氣的同時心頭卻又湧出莫名的更為激烈的情緒,他不由握緊了雙拳。


    看著東始修冷靜的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玉言天讚許之餘亦心生憐憫。


    八人之中最是七情上麵的不是最小的南片月,而是老大東始修。南片月的喜怒哀樂多半是假裝用來糊弄人的,隻有東始修喜便大笑,悲便痛哭,怒便吼斥,恨便舉刀……是真正的性情中人。而此刻,他眉峰冷峻,不動如山,可見這幾年的帝王生涯已讓他收斂些狂縱的稟性,可是……他還是東始修,是重情重義到桀驁癲狂的東始修。


    “始修,你可怨玉師當年讓你娶梁家女?”


    聞言東始修微征,然後斷然搖頭,“玉師,因你才有我今日,才有這至尊至高的帝王威嚴,豈會有怨言。”


    “悔嗎?”玉言天再問。


    東始修再是一怔,眼神微動,卻依舊道:“不悔。”


    玉言天沒有說話,隻是平靜的看著他。


    在那雙明鏡無塵的眼眸之前,世間任何事物都無所隱遁。


    所以東始修深深吸一口氣,然後緩緩呼出,如同最深長的最隱秘的歎息,“有時候亦有過‘要是當年沒有娶就好了’這樣的念頭。”他的聲音平靜,卻含著濃濃的苦澀,“我坐擁江山帝位,可對我心中殷殷切切念著的卻無能為力亦無可奈何。”


    聽著這樣的話,玉言天靜默著,神情平淡,水鏡似的眼眸裏甚至不曾起一絲波瀾,隻是在心底輕歎:果然,無論是當年還是如今,這天下能讓東始修動搖的隻有鳳凰兒。


    “玉師,此念不知何時生,亦不知何時止。”東始修深邃的眼中浮起淒愴,見者心酸。


    玉言天依舊沉默著。


    片刻,他提過茶壺,再取過茶杯,倒滿兩杯茶水,然後一左一右置於幾上,“左邊是鳳凰兒,右邊是江山帝位萬千美人,你選哪一杯?”


    完全沒有考慮的,東始修端起左杯,一飲而盡。


    對於東始修的選擇,玉言天一點也不意外。天下人或許不會知道,大東的皇帝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隻不過是為了保護妹妹不被人欺負,隻是為了給妹妹吃好的穿好的。


    他取過茶杯再次倒滿,道:“右邊是你和鳳凰兒隱遁山林逍遙度日卻天下動亂眾生淒苦,右邊是你與鳳凰兒一世兄妹但天下太平百姓安康,你選哪一杯?”


    “玉師……”東始修心頭一窒。


    “選哪一杯?”玉言天的聲音清晰明利,仿能切金斷玉。


    東始修伸手,帶著幾不可察的顫栗,他的眼睛望著左杯,可他的手卻隻能伸向右杯,端起來,仰頭閉目,一口飲盡,卻如吞荊刺,如飲黃蓮,痛徹腸肚,苦徹心膽。


    “傻孩子。”玉言天歎息的看著東始修,清明的目中終於流露出慈愛憐惜,“你既是如此明白,便該知曉,無論你空懸後位多少年,鳳凰兒永遠都隻能是你的妹妹你的臣子。”


    那一句落入東始修耳中,頓聞“哢嚓!”一聲,握在東始修手中的茶杯碎裂。


    玉言天定住目光。


    殷紅的鮮血瞬即流出,“咚咚”滴落矮幾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裏清晰可聞,然後順著矮幾蜿蜒而下,再一滴一滴落在毯上。


    可是東始修恍然未覺,他垂目望著自己的手,看著碎瓷墜落毯上,看著鮮血汩汩流出,輕輕如呢喃般道:“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


    玉言天沒有動,沒有說話。


    “玉師,鳳凰兒要嫁人了……鳳凰兒要嫁人了……”東始修喃喃不斷,然後猛然抬手一拳擊下,“砰!”的一聲,矮幾被砸得四分五裂,茶壺茶杯摔落軟毯滾落大殿,茶水飛濺開來,落在兩人衣上、麵上。


    “鳳凰兒要嫁人!鳳凰兒怎麽可以嫁給別人!”東始修又是一拳砸下,四分五裂的矮幾頓化成一堆碎木,“朕要殺了那人!”


    東始修身體裏那根名為“冷靜”的弦已緊緊崩了近一個月了,又或者說已崩了許多年了,此刻終是崩到了極限,壓抑著的焦慮、失落、憤怒、憎恨、悲傷便破閘而出,匯成了近乎癲狂的發泄。


    “鳳凰兒怎麽能嫁給別人!鳳凰兒是朕的!鳳凰兒是朕的!”又一拳擊下,碎木成沫。“朕要殺了那人!朕要殺了那些臣子!他們怎敢那樣對朕的鳳凰兒!朕要殺了他們……全都殺了!”


    那些理智之下決不會傾吐的話語與憤恨,在這一刻,在他最信任最依賴的恩師麵前,頓如洪水傾瀉而出。這時候的東始修不再是威嚴的大東皇帝,隻不過是一個悲傷、痛苦、妒恨的平常人,他嘶吼著,朦朧的暮色裏依稀可見麵上肌肉扭曲,顯得猙獰可怕,如同籠中負傷的野獸。


    “叮叮叮……叮叮叮……”


    殿中忽然響起一串脆響,清清的如同雨滴湖麵,脆脆的如同鶯鳴翠林,柔柔的如同月下花開,卻是玉言天以碎瓷相擊而成,雖隻是簡單的叩擊,卻極有韻律,仿佛每一響都敲在心弦上,一聲一聲的,散出焦灼,一下一下的,拔去憤恨……


    “叮叮叮……叮叮叮……”


    東始修胸膛裏奔湧著的憤怒、凶暴隨著這清脆輕柔得如同音樂般的叩擊聲慢慢鬆緩,慢慢淡去,漸漸消散……


    兩刻之後,當玉言天停下叩擊,對麵的東始修已恢複常態,隻是眉眼之間籠著深深的疲倦。“玉師,你可知我為何尋你?”


    玉言天沒有答,隻是輕聲道:“你累了,睡吧。”


    東始修看著他。


    “放心,為師在此。”玉言天抬袖一拂,一陣微風拂過,東始修闔目臥倒。


    夜幕降臨,窗外朦朧,殿中漆黑,可玉言天就靜靜坐在一片黑暗裏。


    很久後,殿中響起一聲長長的歎息。


    身為他們的師父,他怎麽會不知道東始修為何那麽急切的尋他。他再不來,大東皇帝便要陷入癲狂之中,或是擄著他最重要的人棄位而去,更可能會成為大開殺戮的暴君。


    他是他們的師,亦是他們的父,隻有他能阻他的狂,解他的癡!


    “鳳凰兒,你真不愧這個名號,羽翅扇動,必風起雲湧。”


    大殿裏最後響起這麽一句歎息,而後沉入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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