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八,已近中午,天依舊陰沉沉的,有北風呼嘯,寒意更濃。


    李淩站在縣衙二堂戶房的簽押房內,跟前長案上擺了數疊卷宗賬冊,目光掃動間,他就已迅速把賬冊上的內容轉化為更熟悉的數字,然後在心中計算之後,再將之於筆端傾泄於紙上。


    像這樣記滿了數字的紙張也已疊了數十張之多,都是清晰確鑿的關於莊弘,以及縣衙內其他一些吏員這幾年來貪汙挪用公帑的證據。隻花了兩天,李淩就已整理出了諸多隱藏在賬目底下的問題,倒不是說他真有那麽厲害,實在是以前那些做賬的家夥手段太過粗糙,都不用花什麽心思的,就能把種種漏洞給抓出來了。


    在又把一本賬冊翻完後,李淩才吐出一口濁氣來,微微伸了個懶腰,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又崩裂了傷口。隨即他又嘴角一翹,透過隻有半掌來寬的窗縫看到了又一個縣衙書吏低眉斂目,腳步匆匆經過,直奔縣令的公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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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已到最後時刻了吧,兩日裏已有七八十人趕來參見。”李淩歎息著說了一句後,便擱下了手中筆,推門走出了簽押房。沿著長廊隻走了沒兩步,他就已來到了那間最大的公房前,此刻裏頭滿滿當當站著好幾十人,卻不聞半點雜音,隻有最上方的魏梁拿指頭扣著桌麵的篤篤聲不斷傳出,就跟打在所有人心頭似的,叫人眉眼跳動不休。


    這時,前方又一人匆匆而至,而站在魏梁邊上的曹進也適時彎腰輕聲道:“縣尊,到午時了。”


    “唔。”魏梁倏然坐正了身體,目光打跟前下屬身上一掃而過,似笑非笑道:“你們不錯,至少還算守些規矩。還有哪些人沒到?”


    一名吏房的吏員稍微遲疑了一下,便上前道:“回縣尊的話,還有戶房典吏鄭艮,刑房典吏任俊,刑房吏員張剛、王海……”這位也是好記性,就這麽清清楚楚把沒有到場的吏員姓名及職務都給報了出來。


    他這表現讓吏房典吏的臉色一變,這是爭著表現搶功啊,可在大老爺麵前,他還不敢發作,隻能是暗自咬牙。李淩在外見了則是一喜,有人如此爭著表現,就證明魏梁確實慢慢坐穩位置,讓底下人感到敬畏了。


    “很好,把名字都記下了。”魏梁點頭讚許道,“自這一刻開始,他們就不再是我江城縣衙的一員,到時由吏房的人前往通知,並張貼告示,曉諭全城。”


    風輕雲淡的一句話,卻讓在場眾人的身子都為之一震,這是玩真的了。足足二十人,魏知縣居然一句話就給全部開革了?


    看他們沒有反應,魏梁又把眉頭一皺:“怎麽,你們覺著有什麽問題嗎?”


    “不……沒有!”感受到他的氣勢,眾吏員紛紛搖頭否認。他們都已經認命前來參見了聽命了,又怎麽可能再為那些人說話呢?


    倒是最上首的二人神色稍稍一變,隨即由封平說道:“縣尊,這是不是過於嚴苛了。他們畢竟在縣衙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如此因為一點


    小事就把所有人都給開革了,實在難叫人心服,也易使下麵眾人心寒啊。”


    “小事?封縣丞你覺著他們不尊上官,在我已到衙數日後,在本官已經下榜通知後還不肯來見隻是一件小事?那在你看來,還有什麽是大事啊?”今日的魏梁與他溫文俊美的長相全然不搭,完全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樣,言辭更是夾槍帶棒,犀利如刀,直接就把封平駁得無言以對。


    見自己完全掌控局麵,魏梁氣勢更盛,掃眾說道:“本官在京城任職時,就曾聽說過地方衙門裏有著這樣或那樣的弊病。比如說官吏人等任意妄為無視規矩,又比如說仗著手中那點權力就貪贓枉法,欺壓百姓。當時本官就曾做出決定,隻要讓我當了地方官,就一定要在任上杜絕這樣的現象。所以今日來了江城,本官是絕不會容許衙門裏還有那等不敬上官,胡作妄為之人的。”


    “縣尊大人訓誡得是,卑職等一定聽從教誨,再不敢輕慢。”剛才表現過的那名吏員又趕緊表態道。有了他帶頭,其他人也紛紛跟進,林烈也在其中大聲說著相似的話,隻是整個人的精神還有些壓抑。


    魏梁這才仔細打量起那個吏員來:“你叫什麽名字?”


    “小的陳迅,現為吏房書吏。”這位精神立馬一振,趕緊大聲回話道。


    “很好,待會兒就由你把那些無視縣衙規矩之人的名字整理謄寫,然後張貼出去。不光是縣衙門前,縣城各門也要張貼,不得有漏。”


    “是,小的一定把事情辦得妥妥當當的。”


    “今日召集所有人到此除了本官想把我對你們的要求道出來,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得趕在年前把前幾日的案子給作了個了斷。如此殃民害民的大案子,本官知道後真是片刻都不想等了,必須盡快查個水落石出,讓那些貪婪之輩付出代價。”魏梁說著,又看了眼堂外的李淩。


    “縣尊,莊典史一事終究隻是一家之言,我們暫時又沒有什麽證據,隻怕很難真做個了斷吧?”封平一聽這話也急了,趕緊提出疑議。


    魏梁等的就是這一問,立刻笑道:“誰說隻有一些說法,李淩,把證據呈送上來。”


    李淩忙在外頭答應一聲,然後捧著那一疊紙張,在眾人異樣目光的注視下緩步入內,最後將東西放到了長案之上:“縣尊,這就是草民幾日裏翻查架閣庫中的賬冊文書所整理出來的相關實證。如果沒有遺漏的話,光是這五年裏,莊典史就以職務之便與一些衙門裏的同黨一起侵吞了五萬三千二百五十三兩三錢二分銀子,這其中既有各項稅銀裏被他抽頭的,更有上司衙門補貼咱們用以疏通河道的工款,另外,還有很大一部分是之前提過的黃麻稅款中的截留!其中更細的記錄都在其中,還請縣尊一一過目。”


    什麽叫專業,這就叫專業了!李淩開口一番話說下來,都把在場眾人給說得目瞪口呆。這家夥也太厲害了,居然就把莊典史貪汙的銀子數字算得如此清楚,還有零有整的,這讓其他人都不


    好提出異議了。


    隨後,更是有不少人因之露出不安來,他可不是說銀子全由莊弘一人給吞下了,還有他的同黨呢。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所謂的同黨就是指他們所有人啊!話說身在衙門裏,哪個沒有收過昧心錢,沒有從上司同僚那裏分潤到公中的好處呢?


    有幾人的身子都開始顫抖了,一旦縣尊真要徹查的話,恐怕自己都要受到牽連,丟了公職不說,可能還得被定罪入刑……想想魏知縣的厲害,他們是真個感受到了濃濃的恐懼占滿了心頭。


    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魏知縣並沒有急著詢問相關細節,也沒有翻開那些證據仔細審讀,而是衝李淩點頭微笑:“辛苦你了,此事之後本官必有賞賜。”


    “那草民就謝過縣尊了。”李淩笑了一下,躬身之後便退出了堂去。他知道對方已經徹底拿捏住了這些下屬,不光是在氣勢上,更是在於他已拿住了這些人的把柄!


    有些東西引而不發要比直接攤開了說更叫人感到恐慌,也更容易叫人死心塌地。就如當初曹操在打敗袁紹後得到滿箱子手下文武裏通袁紹的書信後一把火燒了的表現一樣,那時曹操表麵上燒了所有書信,可實際上誰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把真信件給留下了,好在將來用作對付與他不一條心的下屬?或許正因為此,曹操麾下許多人才沒有再生二心。


    魏梁當然達不到曹孟德的高度,所以他沒有燒掉這些證據,而是將之留了下來,用來威嚇所有人,讓他們隻能乖乖聽話。不然隻要把證據一亮,就能輕輕鬆鬆把人給法辦了。


    所以當李淩走出廳堂後,後麵響起的就是那些吏員們的稱頌與讚許聲,至於之前還有所質疑的封平,此刻也陷入了沉默。在眼下這一氛圍裏,再為莊弘說話就是把自己給推到風口浪尖了,這可不是他所願意付出的代價。


    “既然證據確鑿,接下來就該提審莊弘了。林烈!”


    “卑職在。”


    “你這就帶上人手前往捉拿莊弘前來問話,這次本官要再度公審,看他還能如何狡辯!”


    “是……卑職遵命!”深深吸可口氣後,林烈拱手領命,然後點上幾個自己信得過的手下,便迅速轉身,出了廳堂,很快就趕上了李淩。


    兩人擦身而過,互相對視了一眼。李淩臉上滿是笑容,而林烈卻是麵色微紅,顯得有些激動。


    “我就說吧,三日之內,可見分曉。”李淩突然輕聲說道。


    林烈腳步微微一頓,卻沒有說什麽,隻用力一點頭,便和跟上來的手下一起大步流星而去。


    接下來李淩就沒心思旁聽了,因為他知道魏知縣已穩穩掌控全局,再不可能有任何意外:“所以說人家還真就是做主角的命啊,輕輕鬆鬆,沒花什麽心思就把縣衙大權全拿捏在手,可以完成收割了。”輕聲說著,李淩心裏都不覺有些泛酸了,人比人得死,自己什麽時候能有這樣的主角光環呢?


    三日之內,縣衙局勢徹底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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