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禾豐這話一出,一眾考生士子都露出驚異之色,有些位更是張了張嘴,要不是突然想到那是當今天子的說法,隻怕有不少人都要出言不平,批駁如此做法了。


    掃過下邊眾人的神情,張禾豐又是一笑:“老夫知道你們心中多有疑慮乃至不滿,不瞞各位說,就是老夫自己當時也是滿心疑竇,隻是不敢在陛下跟前放肆,唯有將之深埋心底。”


    頓了一下,他又正色道:“不過多年之後,老夫卻看明白了其中真意,所以說相比於我這樣的老朽,陛下才是最英明的那一個。所謂的農本商末雖已流傳數百年,但終究有失偏頗,在如今看來,士農工商從來就沒有輕重之分,更不可因重農就想著要去抑商,如此並不利於天下蒼生。”


    那提出問題的士子明顯無法接受這樣的答案,隻略作思索便壯起膽子道:“儒師為何會有此一說?農本商末,不正是我儒教千年以來一力提倡的正理嗎?還有,商事誤國更是早有曆史為鑒,比如前朝趙宋,就是對商人百般容忍,任其四流,可結果呢,卻使得國力虛耗,外族之患百年不絕,若非太祖武皇帝橫空而出,隻怕中原天下都將因之而亂,那才是蒼生黎民之大不幸了。”


    這位的說法立刻就贏得了其他人的一致認同,也有不少士子紛紛跟進點頭:“兄台所言在理,趙宋前車之鑒可還不遠,商人貪利,誤人誤國之事更是不勝枚舉,此等錯事,實在該早有抑製,才能興我大越,還天下萬民一個朗朗乾坤!”


    張禾豐的神色頓時變得凝重,伸手下壓示意大家安靜,這才又道:“老夫明白你們為國的一片熱誠之心,但我還是要告訴你們,現實與書本上的東西是大不一樣的,前宋之亡國可不光是因為商事之故,至於如今商人大行其道,也是有其根源的,隻是老夫畢竟不曾涉及此事,所以現在也說不出更多道理來。”


    李淩聽著老人竭力勸說眾人不要鑽牛角尖,心中對這位大儒的敬意是越發的重了。事實上在此之前,他對張禾豐的觀感也就那樣,覺著他或許在儒學上有著相當造詣,但作為一個畢生鑽研於此的書生其實並不適合為官,講講書本上的知識或許可以,但更多的就算了。


    可現在,他才明白所謂大儒確實與一般讀書人不同,沒有固執己見,卻是心胸寬廣,懂得從全局看事。或許礙於眼界終究沒有多少說服力,但依然可見其為人之光風霽月。


    不過其他人顯然就不這麽看了,見張大儒無法給出叫人信服的說法,便又有人不斷起身駁斥,這回的態度比之前可要激烈許多了:“儒師,你莫不是因為當今陛下對商人多有優容才會想著為其辯護,以求他日再入朝堂嗎?”


    “儒師,商人不事生產而通過手段獲取高利實非君子所為,就是聖人也對此多有指摘,如今你這麽說,是在質疑聖人之言嗎?”


    “儒


    師……”


    麵對這許多人洶洶的質問,張禾豐縱有十張嘴巴也應對不過來,更何況他一時也確實拿不出更好的說法來說服眾人——畢竟說到底他隻是個做學問的儒者,對商業上的事情可從未有過什麽關注啊。於是此時就顯得越發狼狽,而他越是張口結舌無法應對,其他人就越來勁,大有要一氣將之駁倒之意,哪還有半點之前的恭敬。


    李淩在一旁都看呆了,還有這麽玩的?同樣吃驚的還有徐滄,更是忍不住喃喃道:“怎會如此,他們怎麽就如此不尊重儒師了?”


    “這就是理念之爭了。”邊上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見怪不怪地笑道,“你們應是初次參加這樣的文會吧,所以不知其中內情。事實上這樣的文會除了從這些大儒身上獲取一些學識外,更要緊的,就是讓一些人就此揚名。”


    “揚名?”


    “你想啊,要是能在文會上駁倒了一代大儒,你的名聲不就出來了?”


    “可那對咱們接下來的鄉試有什麽好處?”


    “誰說這些人都是鄉試考生了?若我所料不差,前排二三十人多半都已是舉人,是我徐州城中有些名聲的士子,現在正好可借此機會踩著張大儒揚名。這幾年來,如此事情可沒少發生,隻是儒師之前久居京城,所以對此未有聽聞,少了準備罷了。


    “我甚至都懷疑這場文會就是為此而設,因為張大儒是我徐州二十年來最有名的大儒,隻有通過他才能讓某些人一夕聞名天下!要不然,為何這次竟由折桂園請來儒師,而不是由更有錢的文魁居辦此文會呢?這定然是有人安排好了一切。”


    李淩眨了眨眼睛,不覺微微吸了一口涼氣,這士林中人的心思和手段也真髒得可以啊。人家一個大儒者本著提攜後輩的好心前來開講,卻被你們挖坑設計,實在是太不要臉了。


    徐滄更是麵色泛紅,怒道:“真是卑鄙,他們,他們就不怕真氣著了儒師,出了什麽差錯嗎?”


    “那些人可不會在意一個已然致仕,空有虛名的老人的想法……”李淩嘴角一翹,麵色卻也冰寒一片。因為他發現,台上的老人已經開始顫抖,幾次張嘴想說什麽卻又被人當麵打斷,場麵已然到了失控的邊緣。


    “這……這可如何是好?”徐滄真有些著慌了,他已折服於張禾豐剛才的表現,實在不忍這樣一位大儒出事,可是同樣礙於眼界,縱然他有心相助,也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說辭來,隻能在這兒幹著急。


    這時,又一個士子霍地起身,還上前兩步,幾乎要站到張禾豐跟前了,義正詞嚴道:“張儒師,你身為大儒,自幼便讀聖賢書,怎會說出如此離經背道之言?商人重利輕義乃是天下之弊,焉能與強國之本的士農相提並論?我羅峰縱然隻是一個小小的舉人,也必須站出來與你辯上一辯了。倘若今日儒師能說服晚輩,那我今生


    便再不考科舉!”


    如果說之前李淩還有所懷疑的話,那現在,看到這人亮明身份地站出來與張禾豐唱對台,就知道這一說法不錯了。今日的文會就是有人為張禾豐布下的一局,一旦其陷入其中,就會讓這個叫羅峰的舉人踩著他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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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禾豐或許一開始還看不出什麽,可到了這一刻,老人也早明白了對方的用意,目光也變得一片冷冽:“老夫隻說一點,商也罷,農也罷,士也罷,那都是我大越子民,豈能分出什麽貴賤來?至於你說商人重利,這自然不假,可這也不是你看輕他們的理由。”


    “君子譽以義,小人譽以利。這可是孔聖人的看法,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商人皆是小人,須得抑製嗎?”這羅峰早有準備,當即又咄咄逼人地問出一句,還把孔聖人給推到跟前來了。


    “話雖不錯,但儒者當有包容之氣,豈能因為對方有追逐利益之心就要壓抑他呢?”


    “抑不抑製晚輩自然是不敢妄言的,但是,本末之分,輕重之辨,卻得分明。可按張儒師所言,商人就該與農人士人一樣,實在叫我等難以接受。”羅峰突然話鋒一轉,又有針對性地開炮了。


    而似乎是為了幫他漲其聲勢,隨即又有好幾個士子站出來道:“張儒師,我等也以為你剛才所言大謬,還望儒師能其中道理說個明白。”


    “你們……”被他們如此咄咄相逼,張禾豐的呼吸都有些混亂了,身子更是一陣顫動,卻是話都有些說不利索了。


    其實照道理來說,隨他同來的那兩人應該早上前終止辯論,護送老人離開。可事實上,此刻那兩個家夥卻一直都冷眼作著壁上觀,好像完全沒發現老人已經情緒激動到連話都說不出來,要被這些所謂的“考生士子”給攻訐得無言以對了。


    羅峰嘴角輕翹,揚名徐州就是揚名兩淮,而以張禾豐的名望,說不定數月間,自己的大名就能傳得天下皆知!這個想法讓他氣勢更盛,當即再度邁前一步:“儒師,此乃道統義理之爭,晚輩必須問個明白。商人者,國之蠹蟲,有其在,隻會蠅營狗苟,壞了我大越之基,自當盡快除之,哪怕不能盡除,也該極力抑製才是,不知你以為然否?”


    “簡直是一派胡言!真不知你這個舉人是怎麽考上來的,以你的這點見識,我看連童生都該考不上才對啊!”就在羅峰自以為勝券在握,想把話題完全落實時,一個充滿了不屑的聲音卻從後方大聲響起,竟是一下就蓋過了他的話語。


    這話一出,廳內瞬間就是一靜,然後隨著羅峰的瞬間扭頭,百多人同時把目光落到了一人身上。


    這是個年紀很輕,模樣俊朗,有著一雙亮黑眼睛的青年。麵對眾人齊刷刷的關注,他也不見慌亂,隻是挑釁似地看著羅峰:“你這等見識根本不值讓儒師一駁,就讓在下這個秀才跟你說道說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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