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


    苻錚有一個側妃拓跋氏,是北魏的郡主,曾暗地裏幫了王秀和她不少。拓跋部如今執掌魏國,此人名叫拓跋朗,自然是魏國皇族。拓跋部漢化已久,底層的皇族大部分帶有漢人血統,可是看他高鼻深目,膚色白皙,發尾帶卷,更是純血統的胡人,隻怕是皇族裏地位較高者。


    “是,我是皇族。”拓跋朗毫不避諱。


    謝燦連忙將自己挪開尺餘,就著火光看著拓跋朗那雙深邃眼睛,他的睫毛也蜷曲著,看著像一頭小獸。苻錚也和他一樣不同於漢人的長相,但是他卻沒有苻錚那股子狠戾殺氣。


    見謝燦反而後退了不少,一副懼怕的模樣,拓跋朗不禁失笑:“怎麽,多少女人想入我帳中而不得,你幸運救了我,我可以給你一個夫人的身份,讓你不必在這山中忍饑受凍,吃這個。”他指了指鍋中糊成一團的山菌。


    謝燦搖了搖頭,她原本在苻錚府上不也是平妃麽,同做此人的夫人又有什麽區別?聽聞胡人父子兄弟共牝,妻子同財產一樣,都是兄終弟及,這般蠻荒未開,她更加不願意做一個胡人的夫人。


    “我救你又不是為了做你的夫人。”她說。


    拓跋朗不過是同她開開玩笑罷了,見她反應如此之大,便也收了腿端端正正坐好,問道:“那你之後將怎樣?總不能日日躲在山中?等過了十一月,雪落滿塞罕壩,隻怕野狼都要出來了,那些狼冬日裏找不到吃食,見到你還不兩眼冒綠光?”


    謝燦渾身一抖:“我……我能從越國逃出來已經是九死一生,哪裏還管得上前路?”


    “你還不如隨我去察汗淖爾,跟著我。”


    謝燦聽他一說“跟著我”三字,立刻躲開,連連搖頭:“不要?”


    “為什麽?”拓跋朗歪著頭問,“我又不是野狼,你怕我吃了你不成?”


    他那雙深灰色的眼睛好像深秋的天空一般,盯著她,卻安靜祥和,她也說不上來,此人身上並沒有什麽讓人害怕的特質,可是聽到他說讓她“跟著”他,她就渾身發抖。


    “你在我的軍隊裏做個醫女,我看你醫術不錯。”拓跋朗看出她的想法,解釋道,“開春我們就要去齊國那邊幹一票大的,你不願陪我們同去?”她是越國人,被苻錚的軍隊殘忍蹂|躪,聽到他們要出兵攻打齊國,難道還不願?


    果然聽到拓跋朗說,開春他們打算騷擾齊國邊境,謝燦的眼睛便灼灼亮了起來:“幹一票大的?”


    拓跋朗撫掌大笑起來:“是!幹一票大的!那齊國皇帝貪得無厭,吞了越國百裏山河,竟然還肖想我魏國廣袤草原?也該讓他知道貪心不足蛇吞象的下場!”


    拓跋部漢化已久,拓跋朗的諺語俗語也是脫口而來,謝燦手裏抓著自己的袖子,看著他燦爛笑容,隻覺得心中撲通撲通直跳。“你……領兵麽?”


    拓跋朗說:“我自然領兵!”


    她突然覺得自己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他領兵!或許可以……


    她立刻撲上去揪住拓跋朗的領子,問:“你說開春要攻齊,是真事?”


    拓跋朗雙手後撐,任由她以這種曖昧姿勢伏在他的身上,看著她灼灼雙目,笑說:“我為什麽要騙你?看你的樣子,你不是也很恨齊國皇帝麽?”


    她當然恨!


    謝燦激動地簡直快要跳起來,她抓起拓跋朗的手說:“我願意同你一同去那……”


    “察汗淖爾。”他好心提醒。


    “我……”謝燦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隻知道如今氣血上湧,整張臉都灼燒著,心跳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齊國皇帝的頭顱已經握在了她的手中似的。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被命運拋棄了!落入這崇山峻嶺之中,哪還有什麽活路,可是卻竟然在此碰見了拓跋朗,一個能帶著她反攻齊國之人!光憑她一個弱質女流,如何能夠打得過如今日漸強盛的齊國?可是魏國不同!魏國有著縱橫草原的重騎兵、能一日奔襲數百裏的輕騎兵!以及幾乎五倍於原來越國的人口!


    “好啦。”見她如此激動,拓跋朗也伸出一隻手來,輕輕撫了撫她的後背,“你們越國的女人,各個都像你一樣麽?看著溫順可人,結果呢?竟然和頭狼崽子一樣。”


    被他觸碰後背,謝燦周身如同電流衝過,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坐回去端正著身子,垂了頭,聲音也有些細微:“我……不過是太激動罷了。”


    他看著她的絕色容顏,歎息道:“一看你就知道你受了很多苦。”


    她幾不可聞地笑了笑,苦麽?可一想到自己很快就能夠跟隨著拓跋朗上戰場了,她怎麽都覺得不苦了。


    烺之哥哥,她很快就能給他報仇了!


    “拓跋朗!”她抬起頭來,笑容粲若春陽,“你的那個朗,是哪個朗?”


    沒想到她突然會問這樣的問題,他也是一愣,隨即從火堆裏頭撥出一根枯枝,用那一頭焦炭在地上,就著火光劃拉了個朗字。


    “你識字?”在魏國,識漢字的都是貴族。越國漢字的普及率也並不高,識字的人,大多也都是身份尊貴。不過她是醫女,既然要辨認藥方,識字也很正常。


    謝燦點點頭,看著他寫了一個蒼勁的“朗”字,也從他手中接過樹枝,在旁邊接著劃拉道:“我哥哥的名字,是個烺。”


    “我認得。”拓跋朗自幼學習漢字,“烺,通朗。都是明亮的意思。”他又將謝燦手中的樹枝拿過來,在她的“烺”旁邊,也工工整整地寫了一個烺。


    魏人習漢字,習得都是楷書,一筆一劃橫平豎直,謝燦習得卻是行書,會稽王氏是越國有名書香門第,真是不入仕罷了,她的母親繼承了一手行書,翩若驚鴻、矯若遊龍,謝燦自幼習書,也是繼承了她母親的一手好字。拓跋朗看著她手下那個烺字,和自己的烺字一比對,便覺得這兩個字看上去如雲泥之別,笑說:“沒想到你的字寫得那麽好。”


    “我哥哥寫得更好。”謝燦奪過他手中樹枝,繼續寫了一個“烺”字。


    “是你哥哥教你寫的字?”他問。


    “不是,是我母親。”她答道,“但是我哥哥的字也是我母親教的。”謝昀是王淑儀的養子,五歲之前的開蒙都是王淑儀的職責,他的外祖父雖然是富陽王氏,可是卻被養得像是會稽王氏的外孫。


    拓跋朗照著她的樣子也習了一個“烺”字,然後說:“你別總寫你哥哥的烺了,你寫寫我的吧!”


    謝燦想了想,便也寫了一個,說:“你要學這字體?”


    拓跋朗點頭:“我瞧著你寫得比我寫得好多了。”


    謝燦說:“我的哥哥寫得比我好更多。”


    “你總是提你哥哥。”拓跋朗挑了挑眉,“你哥哥是個怎樣的人?”


    烺之是個怎樣的人?她想了想,有些覺得無法形容,他溫文爾雅,是個典型的江南士子,可是又剛烈頑強……


    見她陷入沉思,拓跋朗恍然意識到了什麽,問道:“你哥哥……是不是在齊越之戰的時候……?”


    謝燦手中的筆頓了頓,朗的月部一晃,拖出一道長長的劃痕。


    “對不起。”拓跋朗說。


    “沒事。”謝燦深呼吸了一口,對於烺之來說,死於殉國,確實比像她這樣,活著顛沛流離好得多。至少他是一個合格的國君,生為社稷,死為社稷。


    她將那劃錯了的朗字塗了掉,又寫了一個,轉而對拓跋朗說:“我教你啊。”


    見她如此,拓跋朗也就又撿了一根一頭燒焦的枯枝,順著她的筆畫學起了行書。兩人一時無言,隻有屋外風雪大作。


    不知過了幾時,外頭的暴風雪終於漸漸停歇下來,木板的屋子也不再那樣劇烈晃動,四周靜謐無聲,地上已經全是炭黑的“朗”字,拓跋朗撥拉了一下火堆,對謝燦說:“去看看外頭?”


    “好。”她站起來,走過去將門推開了一些,清爽的涼氣從門縫中擠了進來,周遭的世界銀裝素裹,那些枯枝和長青的樹上壓滿了積雪,將所有生靈的痕跡盡數抹殺了。


    “雪停了。”她回過頭來對拓跋朗說,“你預備怎麽回去?”她看著他的一條傷腿。他傷得並不很重,但是那留在皮肉裏頭的箭鏃必須盡早拔掉,否則很容易發炎。


    拓跋朗透過她打開的小小門縫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天空一碧如洗,早已不複雪前濃重的陰霾,他說:“我的親兵應該很快就能到了。待我回去,必然要將那些暗算我的人統統付出代價。”


    謝燦挑了挑眉,看著他撐著一條腿站了起來,說:“你知道是誰害你?”


    拓跋朗說:“自然知道。”


    他看著謝燦站在木屋略破敗的門前,逆光而立,她頭頂上細碎的發絲都仿佛閃著金光。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門邊,鞠起一把積雪,在手掌中化開,擦幹了額頭上的血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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