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


    謝燦等了一會兒,見拓跋朗抱著一卷狐裘瘸著腿走過來,替他掀了簾子。在營中沒有侍女,拓跋朗帳子裏打掃的事務都是一個近兵負責,拓跋朗和他交談了幾句,他便抱了狐裘轉身到帳中。


    因是中軍帳,分為兩進,兩進用一頂屏風隔開,外側放了桌,是議事的地方,內側鋪了鋪子,放一榻,是拓跋朗休息的地方。並置了三四張胡床,上頭搭著雜物。謝燦瞧了一圈,並沒有能給她睡的地方,便跟著那近兵進去,瞧他到底想把那卷狐裘放到哪裏去。


    那近兵將拓跋朗榻上的一層獸皮給掀了下來,直接將那狐皮給擺了上前,然後又將拓跋朗原來鋪榻的獸皮給挪到了地上,席地一鋪。拓跋朗跟著走進來,知道謝燦想法,解釋道:“今日我睡地上,你睡我的床上。”


    “可是你受傷了。”她說。三月來她和顏玨同吃同住,男女之防上早有疏忽,對拓跋朗也不會那麽矯情,他肯給她住的地方已經是恩賜,又怎能霸占他的床榻。


    拓跋朗一掀衣擺,直接盤腿坐到了那獸皮之上,說:“無妨,行軍打仗之事常以地為席、以天為蓋,早就習慣了,這還有獸皮。你一個女孩子,那麽瘦,這邊夜裏寒涼,你肯定受不住。”說著又授意近兵去將火燒起來。


    帳子中暖氣升騰,謝燦抬頭看了一眼穹頂,見拓跋朗已經兀自和衣臥下,便不再說什麽,在榻邊坐了一會兒,也躺下了。她確實也累了,前幾日落入森林,晚上都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恍惚間總覺得齊國的追兵能越過齊魏邊境來,將她捉回去,要麽就是山中的野獸循著她的味道尋來,想找她做一頓果腹美餐。她擔驚受怕了多日,終於可以安心睡眠。


    誰知閉上了眼睛,反而睡不著了,輾轉了一會兒,抬頭看看穹頂,帳中火盆燒著,有些太過於亮了,在齊國路上種種、越宮中身陷牢籠所經曆的一切又一樁樁一件件浮現眼前,連著已經好得差不多的右肩,都開始有隱隱約約鈍痛起來。


    謝燦翻了個身。


    “睡不著麽?”拓跋朗原本是閉著眼的,這會兒也睜開眼來,見謝燦的眼睛在夜晚灼灼發亮,她的眼睛很大很黑,襯著隱隱約約的火光,在夜裏格外幽深,更顯得皮膚蒼白。


    “我吵到你了?”謝燦問道。


    “沒有,我也有些睡不著。”拓跋朗撐著坐起來,看向謝燦。謝燦也不好意思再躺著了,連忙爬起來坐在榻邊上。


    “我在想你一個弱女子是怎麽從越國跑到這邊來的?你路上不怕麽?”拓跋朗擺開了同謝燦聊天的架勢,問道。


    謝燦笑容有點苦澀:“當然怕了。”夜深時,人便又一種強烈的傾訴*,謝燦知道自己的事情不能再和任何一人說起,特別拓跋朗還是北魏皇族,但是她還是想找個人倒到苦水。


    拓跋朗一副側耳傾聽的表情。


    謝燦看了看穹頂,這座圓形四圍的大帳不知怎的讓她覺得格外的安定,外頭守夜巡邏士兵的腳步聲有條不紊,房間裏火盆燒得旺,裏頭仿佛春季。“其實我是和一個醫士一起來的,但是他到了曆城就有別的事情,於是我就和他分別了。”


    “你獨自從曆城走到百裏鬆林?”拓跋朗極為驚奇,這條路遠而崎嶇,不像是一個弱質女流能承受的了的旅程,就算是塞上的女子,沒有馬光徒步也走不下來。


    謝燦隱去了一些關鍵的信息:“沒有,我曾醫治過一個商人,後來在曆城遇上了,他們正好要去北京做生意,因此帶上我過了齊魏邊境。”


    “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就一直往北走、往北走,我也不知道走到哪裏,路上也沒遇上什麽人家,就一路走到了那片鬆林裏,走了兩日都沒有走出去。”


    那鬆林地勢複雜,一個從越國來的孤女,自然進了這林子就沒法出去了。拓跋朗笑道:“那還多虧了遇上我了!”


    謝燦讚同道:“是呀。”遇上拓跋朗,確實是上天的恩賜,或許是謝昀在冥冥之中,保佑她呢?


    拓跋朗說:“既然來到魏國,就在這裏好好生活下去,齊國的那幫兔崽子是沒法再把你擄掠去的,你放心。”他站起來走到謝燦身旁,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謝燦抬頭對他報以感激的笑容。


    拓跋朗一時看得差點癡了去,半晌才說:“你還睡不著麽?要不我帶你出去逛逛吧?這裏的景色,同齊國越國都大為不同,我教你騎馬!”說著,也不管謝燦是否答應,徑自披上了大氅,又丟給謝燦一件,拉著她走出大帳。


    月朗星稀,空氣中滿是雪後的寒意,拓跋朗帶著她去到馬廄,牽出兩匹戰馬,一匹正是踏雪,還有一匹,確實渾身雪白,月光下看竟無一絲雜毛,那馬個頭比踏雪矮了些,看著十分溫順的樣子。


    拓跋朗將那馬兒的韁繩遞給謝燦,說:“她叫薩仁圖雅,漢語裏的意思是月光,不過她還沒有漢語名字,你可以給她起一個。”


    謝燦上前摸了摸那打著響鼻的薩仁圖雅,她的皮毛油光水滑,也極為通人性,低下頭來任由謝燦撫摸。


    “她是我們這裏最溫馴的馬兒了,踏雪有點時候會使小性子,但是她不會。我可以把她送給你,你給她起個漢名吧。”


    “薩仁圖雅?”謝燦一邊順著她的毛一邊喚道,馬兒對這名字已經有了反應,晃了晃腦袋似乎是在回應。謝燦笑道:“不起了,就還是叫薩仁圖雅吧,這個名字比任何一個漢名都適合她。”


    拓跋朗點點頭,扶著謝燦爬上了薩仁圖雅的馬背,隨後自己也是輕鬆一躍,跳上了踏雪。


    “你的腿沒事麽?”謝燦看他上馬時候的動作並不流暢,問道。


    拓跋朗答:“能有什麽事?不過是點小傷罷了!來,握緊韁繩,腿像我這樣擺放。”


    謝燦學著樣子跨坐在薩仁圖雅背上,握緊韁繩,蹬住了馬鐙。


    “你試著輕輕夾一下。”


    她照做,薩仁圖雅果真緩步朝前走了起來。


    跟著拓跋朗的指示,謝燦騎著薩仁圖雅在馬廄外頭轉了一圈,拓跋朗見她掌握地極為不錯,騎著踏雪過來,牽住了薩仁圖雅的轡頭,說:“我帶你去看察汗淖!”接著又吩咐謝燦抱緊薩仁圖雅的脖子,便騎著踏雪朝著軍營南門而去。


    到了南門,他翻身下馬,在守門將領中登記之後,,才準予放行。


    謝燦有些不解,問道:“你不是主帥麽?為什麽出門還要征求守將的意見?”


    拓跋朗笑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是你們漢人的話,在這軍營之中,最重要的就算軍紀,我雖然是主帥,但也必須得遵守。”


    謝燦早已見識了他的軍隊中紀律嚴明,垂頭說道:“這樣啊。”


    拓跋朗走出營外,夜間氣溫回暖,草原上的積雪消弭了一些,露出了絨絨的草頭,然而還是一片銀裝素裹的蒼茫大地,他用馬鞭指了指東南的方向說:“你抱緊了,我們快些過去,這樣才能趕上日出!”說罷,一夾馬鐙,踏雪立刻四蹄紛飛,朝著他所指之處,急馳狂奔。而烏仁圖雅,更是不需要謝燦操控,直接跟著踏雪奔馳起來。


    謝燦緊緊抱住了烏仁圖雅的脖子,隻覺得草原的夜風吹在她的耳邊,仿佛要將她一身的晦氣陰霾吹散殆盡。前方拓跋朗抽動長鞭,突然發出一聲長嘯,回蕩在空曠的雪原之上,激得謝燦一個激靈,鬼使神差地,竟也張口尖叫起來。


    “啊——”


    “嗚——”


    兩人的聲音在原野上糾纏,很快就被草原上的夜風吹散了,謝燦滿頭滿臉的大汗,將臉死死埋在烏仁圖雅的鬃毛裏頭,喘著粗氣,那聲尖叫仿佛並不是從自己的身體中迸發出來的,但是那般酣暢淋漓的感覺卻做不得假。


    拓跋朗加快了速度,連帶著烏仁圖雅也越發疾馳,謝燦被風迷住了眼睛根本看不清路,隻聽得嗚嗚的風聲、烏仁圖雅和踏雪的馬蹄聲、積雪四濺的聲音夾裹著湧入耳道,一下一下錘擊著她的耳膜。


    寄身天地,她從未覺得如此暢快!一路走來,她一直以為這樣漂泊無依仿佛水中浮萍,心中總是淒惶,可是沒想到奔馳在天地之間,速度能帶來如此大的快意!


    “吉日格勒!”拓跋朗又開始拖長了音調說了一個胡語。謝燦迎著風,扯著嗓子問他:“拓跋朗——這是什麽意思!”


    拓跋朗說:“這是一個名字!也是一個祝福!”


    “你在呼喚誰麽——”


    “是的——”


    “啊——”謝燦尖叫道,讓夜風把她的呼喚吹向雪原各處,“烺——之——”


    她學著拓跋朗的樣子,死死抓著薩仁圖雅,尖叫著謝昀的字。


    “烺——之——!”


    夜風灌入她的喉嚨,叫她發音極為艱難,她抬頭看向天空中的星辰,在草原上天空低得好像伸手就能觸摸到月亮似的。月亮那麽明亮,大部分的星子都失了顏色,唯東南一顆,依然閃耀。她顫抖著伸出手去,那是謝昀在看著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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