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拓跋朗著實奇怪的很。


    謝燦湊過去看葉延手中那塊翠綠欲滴的兵符,問道:“方才他說這是三萬兵?”


    葉延將兵符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又遞給謝燦。那兵符觸手生溫,龍虎紋樣栩栩如生,上麵還帶有一股異香,隻怕慕容伽羅一直貼身存放著。


    “怎麽會有三萬?”謝燦問。當時在和慕容部訂立婚書的時候,慕容部承諾的是一萬。一萬這個數字正好,既顯得慕容部很有誠意,又不會讓魏皇覺得,拓跋朗手中的兵權過多。拓跋朗手下察汗淖爾的一萬兵力直接歸他管轄,想怎麽調動,都不需要上報賀賴大司馬,也就是說,察汗淖爾部隊是不受魏國中央控製的。是以在武垣一役失敗之後,即使拓跋朗被削去兵權,也隻是失去了對那六萬賀賴步六孤聯軍的調動權力,而察汗淖爾的一萬人,依然是他自己的私兵。而慕容部承諾的一萬兵,也是作為私兵性質,不受中央管轄,隻聽命於拓跋朗。


    但是三萬,實在是有些過多了。


    她也沒想到慕容伽羅竟然會如此大方。


    葉延本來想說,隻怕是拓跋朗將那慕容女伺候舒服了,但是他沒有開口,這樣的話對拓跋朗這種天之驕子來說,實在太過殘忍。


    步六孤裏和廚子打了招呼,切了三斤羊肉回來。剛走到帳子前,就看見拓跋朗低著頭匆匆離去,表情麻木。他本想和拓跋朗打一聲招呼,可是見他麵色蒼白,腳步虛浮,知道他受了天大委屈,終於忍住,微微側身躲在陰影之中,待拓跋朗匆匆離去,才出來回帳。


    葉延看他回來,說:“六哥把兵符給你了,明天我們就走。”


    步六孤裏知道拓跋朗定然不願意在此處繼續逗留太久,接過兵符,葉延又告訴了他慕容部將兵力增加到三萬的事情,他先是一愣,然後便了然了。


    羊肉放在桌上,如今三人已經再無什麽興致去吃,謝燦抿了一口酒。帳子裏的氣氛極為壓抑,她隱約知道拓跋朗為了那三萬慕容部的精兵,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他那麽驕傲的一個青年,這一娘接二連三,先是武垣一役的失利,又被迫娶了自己並不喜歡的女人。若不是為了東宮,他本該是草原上最自由的雄鷹。


    但是他是皇族,就算早年再張揚肆意,也終究是假象。皇族血統是他生命中掙脫不開的枷鎖,一如她和謝昀。身為皇族,身死社稷是本分,複國,亦是本分。


    酒液在酒碗中搖晃,她低下頭來,燭火中酒碗中反射出她的眼睛。她想起錢唐城破之前那夜,她也是端著酒碗,和謝昀促膝長談,昭陽殿外雨聲淅淅瀝瀝,砸在空曠的錢唐城中,回蕩起泛泛的魂音。城外齊國人的號角依稀可辨。如今她還能記起謝昀和她說了什麽,那些極為瑣碎極為瑣碎的往事,瑣碎得仿佛他們隻是尋常人家的兄妹,沒有皇位,沒有亡國之痛,好像他們隻是深山裏、農家的普通少年少女,聊著小時候的趣聞。


    但是酒碗裏是奪命的鴆毒,多少醫士藥師幾代研究配置而成,無色無味,落在碧色玉盞中,殺人無形。


    她頭頂是沉重的九鳳銜珠朝冠,身著繁複鮮紅長公主製服,唇上是品級大妝的朱砂口脂。她前半生,享受了常人不能享受的窮奢極欲,後半生,便隻能用顛沛流離來償還了。


    物傷其類,大約是看到拓跋朗也被皇室身份所累,她很少喝酒,今天覺得無比煩躁,就多喝了一點。


    葉延見她有些微醺,略略心疼起來,攔住她說:“你也沒吃什麽東西,空著肚子這樣喝酒不好。”


    謝燦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喝得多了,站起來,酒氣上行,頓時有些頭暈眼花。差一點沒有站穩。葉延連忙攙住她,拉了她一把。


    “你沒事吧?”他關切問道。


    謝燦很少喝酒,酒量更是不行,臉很快就紅撲撲的熱了起來,她擺擺手,想說還好,卻發現舌頭都大了起來,她自己也嚇了一跳。胡地的酒不必江南的綿柔悠長,適合淺酌。那酒喝著甜,後勁很大,謝燦空著肚子不知不覺喝了太多,一下子上頭來了,她簡直受不住。


    步六孤裏說:“你扶阿康回去休息下。”拓跋朗的命令是明早出發,謝燦再這麽喝下去明天肯定走不了。


    葉延連忙挽過她的一條胳膊,架起她來,送她回她住的帳子裏去。


    謝燦因為是女子,隊員們一直都會幫她紮一個小帳篷,但是今日因為忙,帳篷雖然紮上了,裏頭還沒怎麽布置。葉延進去後發現地上隻鋪了薄薄的地毯,怕她著涼,便讓她在胡床上先靠著,去替她尋一塊獸皮來。


    謝燦突然拉住他:“你要走嗎?”


    葉延一愣。謝燦滿麵通紅,像是一隻被燙熟的蝦子。在酒上,她一直很隱忍,平時重騎營聚眾喝酒,她從不參與。葉延也從未見她醉過。有的人醉了,便發酒瘋,但是她顯然不是。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盯著他,卻仿佛在透過他的臉,看著另外一人。


    自拓跋朗來過之後她仿佛突然失落了下,但是葉延和她共處那麽久了,知道她肯定不是因為拓跋朗的情殤,卻也實在猜不透為什麽她突然如此失落。


    他回答:“我不走,我去給你拿個獸皮。”


    謝燦仰著臉看他,皺著一雙好看的眉,也不說話,卻也沒有撒手。


    葉延何等聰明,怎會看不出,如今醉了的她的眼中,隻怕自己是另一個人的影子。


    他放柔了聲音:“乖,等一下我就回來。”


    謝燦渾身一震,大聲答道:“不!”


    葉延被她抓著,這樣被依賴的感覺委實不錯,但是她再這樣坐在地毯上一定會著涼的。他伸出手,想要輕輕地將她抓著他的手拂掉。


    謝燦卻捉得更加緊了。


    “不要……”她用越語呢喃,語氣裏是讓人無法忽視的撒嬌。


    葉延隻覺得一股子寒意從尾椎骨上升上來,他聽不懂越語,但是那撒嬌的語氣實在是真真切切。自從她來到察汗淖爾,她從未露出這樣的小女兒情態。


    她究竟在他的臉上看見了誰,讓她卸下一身草原戰士的鎧甲,重新變成了江南水鄉柔情纏綿的少女?


    葉延俯下|身來,在她耳邊小聲回答:“不走。”


    她滿意了,稍稍鬆手,喊了一個越語的名字。他認得,是“烺之”。她的兄長。


    謝燦曾經無數次在他的麵前提起過那個越國男人,他死在齊越戰火之中,成為她一生難以忘懷的傷口。


    她把他認作她的兄長了。


    這倒讓葉延好受了一些,被錯認成兄長,總比認成別的男人強。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歎息說:“我去給你拿獸皮。”


    她小聲回答:“嗯。”


    等葉延拿了獸皮回來,謝燦已經趴在地上睡得迷迷糊糊,他把獸皮小心蓋在她的身上,倒是把她驚醒了,她又一次扯住他的手腕,問道:“烺之,母親讓你娶王家的女孩子,你喜歡哪一個?”


    葉延知道她依然將他錯認了,蹲下來,捏了捏她的臉,說:“誰我也不娶。”


    她一臉認真:“但是你必須得娶。”身為帝王,怎能沒有後宮?娶一個會稽王氏的女兒為後,是最好的方法,出身名門望族,從小又在書香熏陶之中成長,沒有衛皇後那樣彎彎繞繞的歹毒心腸。若是謝昀必須得娶一個中宮,一定是會稽王氏的女兒最好。


    葉延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想讓我娶哪一個?”


    謝燦皺眉想了想,突然覺得鼻頭一酸。娶哪一個?她突然發現她根本不想讓人分析她的兄長。她同他相依為命那麽多年了,在越宮之中苦苦支撐,終於等到他登臨大寶。但是王座之側,注定要坐上別的女人。或許有一天,她也會為了謝昀的江山,而下降一個世族的公子。


    “謝昀”的眉頭緊鎖著,仿佛並不是很情願的樣子。


    她撅了撅嘴,伸出手來撫上了他的眉心,突然笑了:“王氏嫡係這一代沒有女兒,你隻能在旁支裏找了。”


    她來到察汗淖爾之後,不是沒有那麽燦爛的笑過,但是葉延從未見過她這樣奪目的笑容,像是江南孟夏初初綻放的早荷,不勝嬌羞。亡國之恨仿佛把她的□□全然泯滅了,隻有在醉夢中看到早逝的兄長,才能讓他恍然意識到,原來阿康也不過是江南普通的女孩,春花一樣綻放的年紀。但這樣的笑容也隻僅限於給那個屍骨無存的“烺之”了。


    葉延幫她鋪好獸皮,拉上毯子,她終於滿足睡去。他也站起身來,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睡顏,眉頭一寸一寸鎖緊。


    為什麽她會突然尋醉?分明晚上狂歡的時候,她似乎並沒有那麽在意。而拓跋朗的出現,竟然讓她瞬間聯想起她的兄長?


    葉延竭力想找到她的思路,找到她不高興的原因,可是發現似乎並沒有什麽很好的理由能解釋她的變化。


    “烺之”這個名字,沒有由來的讓他覺得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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