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8 武垣之戰·決戰


    一年之前,苻錚受封大將軍王,糾集二十萬齊國雄師,麾下鎮東大將軍一名、征東大將軍一名、安東大將軍一名、平東大將軍一名,並右二品持節都督一名,征討越國。二十萬雄兵旌旗蔽空,號角震天。


    右二品持節都督張蒙乃是苻錚左臂右膀,時任攻越中路主將,他的軍隊是苻錚近兵,就駐紮在錢唐城外一千五百步的距離。


    謝燦識得張蒙。


    不僅僅是聽過他的名字那麽簡單,他們倆見過。


    殉國前夜,張蒙作為勸降使臣,被她用一柄佩劍逼出越宮,他一直是苻錚麾下大將,為何突然出現在齊國最北部!


    那麽苻錚呢?難道他不在錢唐做他的會稽王,也跑來此處了?


    謝燦隻覺得渾身發冷,連手都不可遏製抖動起來。


    帳內三人聽得外頭響動,衝出來看,見是謝燦,都鬆了一口氣。賀賴賀六渾幫她撿起藥箱,問道:“怎麽了?”


    謝燦搖了搖頭:“沒事。”她突然有些慶幸葉延不在,否則她的表現絕對沒有可能瞞過葉延的眼睛。但是步六孤裏和賀六渾沒有葉延那麽仔細,三人又沉浸在見到張蒙將旗的震驚之中,沒有發現謝燦的異常。


    拓跋朗走出來,抬頭看了一眼那鑲著金邊的將旗,的確是持節都督的品級,又是一個張字。齊國姓張的持節都督隻有張蒙一個,可是他也聽說,去歲苻錚攻打越國,張蒙作為他麾下主將一同跟去了,如今江南之地尚不安穩,他倒是……回來了?莫非那會稽郡王爺吞完了江南的千畝良田,也從自己的封地回來,幫著兄長安定北部了?


    “張蒙不是在江南麽?”他亦是問道。但是這個問題顯然不需要有答案。軍中的確出了細作,武垣一早就知道了他們要來攻打,甚至派出右二品持節都尉前來坐鎮。而且這個右二品持節都督張蒙,幾乎是齊國前大將軍王,如今的會稽郡王苻錚的代言人。一個小小縣城,竟然請來了這麽一尊大佛。更何況,前幾天都沒把將旗升起來,今天卻升了。


    步六孤裏眸色深深,望著那獵獵作響的紫底金邊將旗,冷哼一聲:“他們也知道我們的軍餉不多了。”


    城中未亂,反而先想把他們的軍營搞亂?


    拓跋朗臉色一白,冷冷轉身回帳。


    謝燦看著城頭上的將旗,手心亦是出了一把的冷汗。她看向了一旁沉著臉的步六孤裏,他大約也在擔心,張蒙升起將旗,恐怕不單單是想擾亂軍心,是不是也在向他們傳達一個信息——葉延?


    葉延已經許久未見到了。


    步六孤裏沉著臉色盯了那旗子許久,突然問謝燦道:“你知道張蒙麽?”


    謝燦自然知道,但是她著實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步六孤裏的這個問題,便隻避重就輕說道:“嗯。”


    “你知道此人性情如何?”


    謝燦知道他是在擔心,萬一葉延落入張蒙的手中,是不是會吃什麽苦頭。她也有些擔心,她算是和張蒙接觸過,亡國前夜張蒙前來勸降,她覺得此人眼高於頂,在她一個敵國長公主麵前隻是表麵莊重。但是當時越國確實處於弱勢,張蒙如此作態也有他的資本和道理的。張蒙此人的性情是否殘暴,她還真的不知道。


    江南那些屠城的命令,應該是苻錚下的,不管張蒙是否阻止,那些城都被屠了。若是張蒙阻止過也就罷了,若是他不曾阻止,隻怕骨子裏也是個暴虐狠毒之人。葉延落在他手裏隻怕凶多吉少。但是江南屠城之事張蒙究竟有沒有參與,此時的謝燦和步六孤裏都不得而知。


    她隻能說:“我並不知道這個人的性情。”


    步六孤裏又問:“他是漢人吧?”


    謝燦想了想他的麵容,結合他的姓氏,說:“應當是。”


    步六孤裏唇角依然緊緊抿著。是漢人又怎麽樣,漢人不一定比氐人溫吞,又是個經驗十足的老將了……


    而且謝燦更怕的是,苻錚可能也在城內,他詭計多端,且性格是著實的暴虐。更重要的是,他認得她,知曉她的身份。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懷疑自己的行蹤已經被苻錚發現。他們難道知道自己就在拓跋朗的察汗淖爾軍營?


    她努力回想了一遍自己一路走來,能有誰泄露她的蹤跡?自抵達滄州之後,再往北,就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了。拓跋朗總不至於泄露她的行蹤吧?


    賀賴賀六渾上前來拍了拍步六孤裏的肩膀說道:“你還不知道葉延?他精著呢,等著吧不會出事的。”


    步六孤裏斂了神色,他麵上的擔憂連賀賴賀六渾這樣的一根筋都看出來了?


    謝燦看著賀賴賀六渾勾著步六孤裏的肩膀離去,便也整理了藥箱準備走,這個時候躲在帳中的拓跋朗突然出現,對謝燦說:“阿康,你過來一下。”


    謝燦其實很害怕和拓跋朗單獨相處,是以一直混在一隊中,那次在察汗淖拓跋朗孟浪的行為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她看了一眼已經遠去的賀六渾與步六孤裏兩人,終於是硬著頭皮走進去。


    拓跋朗的眼圈下一片青灰,方才她沒注意,現在才瞧見,想來因為宇文吉的事情,他很久沒有好好休息過了,現在城中升起將旗,他的壓力可能更大。


    謝燦注意到他桌上半份帛書,字體有些歪斜,寫得是向滄州求援的內容,拓跋朗揉了揉肩膀,對謝燦說:“肩膀有些酸了,寫不了字,阿康你幫我謄抄一遍。”


    謝燦繼承外祖王識一手行書,筆鋒銳利遒勁,全然不像是出自女子之手,她替拓跋朗抄好信件,又被他拖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話,纏了好久才走。


    走時,她的心已經快要落入穀底了,經過方才的談話,盡管拓跋朗總是在扯些有的沒的,但是她還能感受到,他快要撐不住了。主將尚且如此,那麽那些士兵們呢?隻怕更難說。


    他們都沒有經曆過這般曠日持久的圍城,沒經曆過這種連續的煎熬,整座軍營死氣沉沉,剛剛升起的將旗更是將陰雲籠在了軍營之上。


    謝燦隻覺得難以置信,明明被切斷水源的是城中之人,為何……他們毫無動蕩!


    第十一日,宇文吉的消息還是沒有,消失多日的步六孤葉延卻終於返回了,帶回了一個讓人難以置信的消息:城中掘了許多深井,根本就不缺水!


    拓跋朗看著那已經在城頭上獵獵了三日的旌旗,轉身一把揪住了葉延的領子:“你再給我說一遍!什麽叫掘井!”


    葉延身材矮小,比不得高大結實的拓跋朗,差點被他揪著領子拎起來,步六孤裏怒拍了一下拓跋朗,他才把葉延放下來。


    “走吧。”謝燦趕緊上前來拉葉延,她不知道葉延為了這個情報這幾天受了多少的苦頭,但是她知道這個情報很可能成為壓垮拓跋朗的最後一根稻草。宇文吉遲遲不來,他不能調動滄州的部隊,現在的人數圍城不過是勉強,糧草倒是算了……可是武垣城中有糧有水,他們要圍到什麽時間去?


    何況就算葉延沒說武垣城中究竟兵力幾何,他看著城頭那麵右二品持節都尉的旌旗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了,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他們隻怕攻都不能。


    該死。


    葉延沒有受什麽重傷,他一直謹小慎微,謝燦替他處理了傷口之後,他就又活蹦亂跳地去找步六孤裏了。但是拓跋朗……隻怕情況不妙。


    他身子素來健碩,隻是這兩日瘦得厲害,一個從未吃過敗仗的人看見一盤必定會輸的局,心態自然難以放得端正。幾員大將都在中軍大帳,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主將,謝燦更是不知道了。


    出發時全軍都是意氣風發的,以為半日之內定能將這個小小的武垣縣城攻下,可是沒有想到拖到了現在,軍中人心搖搖欲墜,看著破破爛爛的武垣,卻越發堅固起來。


    張蒙和苻錚一直在南方打仗,拓跋朗從未和他們交過鋒,也不知道他的套路,但是對方卻好像把他們摸了個門兒清。


    又過了一日,賀賴嚴突然來了消息,上遊水位上漲,他們修築的堤壩隻怕要支撐不住。他修堤壩的時候隻考慮了二十日,因為一旦一個城缺水,基本上堅持不了三日,可是沒想到他們竟然有豐沛的地下水係。


    謝燦也是始料未及,江南地表水係豐富,取水基本都直接從河道中取,就算有人家掘井也不會很深,從未意識到地下水係的重要性。因此河道被封,他們就會沒水,可是武垣竟然挖井!


    中軍大帳一派肅穆氣息,賀賴嚴親自從西南沙溏二川的上遊趕回主營,眾人必須重新規劃戰略。因為他們發現,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已經被對方不動聲色地瓦解了。


    這回的討論毫無此前的激烈,拓跋朗仿佛已經看到敗局,盯著那張被他畫了無數個叉的武垣地圖,砸了手裏的硯台。


    他有時衝動,但是尚未如此沉不住氣。謝燦站在步六孤裏的身後,靜靜看著拓跋朗抱著腦袋頹然蹲下。她很想去拉他一把,作為主將,他著實不該這樣。


    步六孤裏替她做了,他將拓跋朗拉起來按回席位,說:“將軍,就等你拿主意了。”


    拓跋朗深吸一口氣,他從未吃過敗仗,可是第一次攻城就這樣铩羽而歸?


    衛兵突然來報:“將軍,武垣城門開了!”


    眾人慌忙擠出中軍大帳,隻見武垣城門緩緩打開,從城中殺出一匹單騎,一身鋥亮銀甲,頭盔上的瓔珞為奪目金黃,隨著馬匹顛簸上下翻飛。此將手執長弓,騎出城外三百多步,驟然勒馬,隨後彎弓搭箭,那羽箭嗖的一聲,直挺挺紮在了拓跋朗營前百步之內,入地寸許。射完這一箭,那銀甲將領便調轉馬頭,迅速返回城內,沉重的武垣城門再一次被關上了。


    營前衛兵將那紮在地上的羽箭拔|出來上呈拓跋朗,羽箭的箭鏃乃是鎏金,箭羽乃是雁翎,斷不是普通士兵甚至普通守城將領所持。且那人臂力,在一千五百步外還能將羽箭紮入土地寸許。


    拓跋朗將羽箭上所縛帛書取下,攤了開來,隻匆匆瞄了一眼,臉色立刻發白。他舉起帛書,甩給眾人看。謝燦看了一眼,帛書上的內容竟然是宇文吉率領的六萬援兵阻擊高陽、樂城部隊的時候,被殲滅大半,宇文吉被俘!對方要求拓跋朗撤軍,才肯放宇文吉回來。


    怪不得派出去尋宇文吉的人杳無音訊,竟然因為宇文吉一出滄州就遭到伏擊了!


    拓跋朗將那帛書狠狠摔在地上,目眥欲裂,謝燦從未見他如此震怒,他轉頭問步六孤裏:“那個叛徒找到沒有!”


    宇文吉所帶領的六萬援兵之中,有三萬乃是步六孤部的兵力,作為步六孤部少部長,步六孤裏的臉色也極為難看,沉聲說道:“此人狡詐,尚未找到任何蛛絲馬跡。”


    拓跋朗深吸一口氣,看向圍著他的一群將領,他們都是意氣風發的少年、青年將才,最大的年紀不過而立,自察汗淖爾部隊組建以來,他們所向披靡,從未有過敗績。出發之前,他信誓旦旦向賀賴皇後和拓拔明保證,定然拔下武垣城,讓二皇子和丘穆陵大妃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如今——


    賀賴嚴乃是賀賴皇後的幼弟,負責統領察汗淖爾部隊第三軍十五個隊,他雖然軍銜不比拓跋朗,但畢竟年長,又是拓跋朗的長輩,連忙拉住了他,勸慰道:“將軍,此乃那張蒙的攻心之術,將軍萬萬不可中計!”


    謝燦也上前一步。她撿起那張被拓跋朗丟在地上的帛書,仔細閱讀了一遍,果真是張蒙的語氣。她尚記得亡國前夜張蒙以使臣身份求見謝昀,被她攔在正殿,那副眼高於頂的嘴臉。張蒙的字筆刀如勾,蒼勁有力,張揚肆意,字裏行間滿是早已參透拓跋朗戰略的得意,最後一行“大齊大將軍王會稽郡王苻諱錚麾下右二品持節都督張蒙”再加一鮮紅大印,觸目驚心。她抬頭望向城牆上已經迎風招展多日的將旗,又看了看拓跋朗。


    到底是久經沙場,拓跋朗很快發現自己的狀態實在是不堪再任主將,如今站在中軍大帳之外,多少將士的眼睛盯著他,若他轟然倒塌,那麽張蒙的攻心之術,便勝利了。他端正了神色,淡淡道:“我考慮下,你們先回去。”


    謝燦的心微微放下,就算拓跋朗現在是強裝堅強,至少他表麵上堅強了。相比現在明顯處於劣勢的戰局,她更加擔心拓跋朗的心態,生怕他衝動。


    那個察罕淖湖畔恣意妄為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也露出這般疲態來,她歎息一聲,準備隨著眾人離去,給拓跋朗修整的空間。


    拓跋朗卻叫住了她:“阿康,你留一下。”


    這一次她依然沒有拒絕,隨著拓跋朗步入帳中,替他拉上簾子。拓跋朗翻身滾到榻上,拿著那帛書又看了一遍,謝燦以為他又想和她聊天排解情緒,搬了一張胡床坐了過去,誰知拓跋朗卻問:“阿康,你覺得這上麵說的是真的麽?”


    謝燦一愣,突然卻笑了一下。她倒是怕見到拓跋朗一臉頹唐地和她扯家常,但是現在看著拓跋朗一臉認真地研究起張蒙的帛書來,看來她的擔心是多餘了。


    拓跋朗一臉嚴肅:“我問你張蒙,你笑什麽?”


    謝燦說:“沒事,我方才還在擔心你真的被張蒙騙去。”


    拓跋朗放下帛書,一咕嚕從榻上坐起來,湊過來問謝燦:“阿康,你也覺得張蒙是在蒙我?”


    謝燦回想了下當初的江南之戰,苻錚打仗是沒有什麽信譽可言的,張蒙這個人給她留下的印象也非常不好。不過那時候中軍主將是苻錚,戰略都是苻錚擬定,張蒙參與多少她不知道,所以也不好妄下定論說張蒙就是個喜歡騙人的人。她便隻是說:“這個不太好說。”


    拓跋朗知道謝燦所指的是宇文吉是否被俘之事。城中提前準備了大量守軍、糧草,還掘了井、造了掃城錘,說明張蒙早有準備,這些都是真實的,他們親眼所見,因此收到張蒙的帛書之時,他們也會下意識地覺得張蒙說的都是真的。


    顏玨和葉延分別教導過謝燦,說謊就當真假參半,才讓讓人雲裏霧裏,控製不住想要信服。這實際也是戰略。


    謝燦問道:“拓跋朗,依你所看,張蒙想要你怎樣?”這段時間,看上去像是他們占據著主動權,實際上,他們一直在被張蒙牽著鼻子走。


    拓跋朗看著帛書上遒勁的“退兵”二字,冷笑一聲,說:“我看張蒙是想激怒我,讓我不顧一切前去攻城。他或許還以為,我們並不知道城中挖了井的事情,所以覺得我一定會孤注一擲強攻。”


    謝燦點了點頭。幸虧葉延及時將城中有井水的消息送回,否則隻怕拓跋朗真的要著了張蒙那個老賊的道。


    拓跋朗又有些頹唐:“雖然不知宇文吉被俘的事情是真是假,但是他長久沒有消息確實是事實。”否則他方才也不會如此失態。


    謝燦沉思了一會兒,說:“我不能確定宇文吉是否被俘,但是被高陽樂城的救援部隊拖住,應該是事實。”不然怎會那麽就了半分音訊也無?“此外,張蒙顯然是知道宇文吉不在這裏的消息,這消息的來源隻有兩處,要麽,他們早先製定戰略的時候,就訂下要將宇文吉拖住,要麽就是我們營中的奸細這幾日向他報告了這個消息。”


    拓跋朗想了想,說:“我覺得問題不在營中。”他治軍嚴謹,盡管此次駐紮的士兵有大半不是他親自訓練出來的察汗淖爾部隊,但是依然遵守他的軍紀。這幾日一隻麻雀都未從軍營裏頭飛出去,且武垣城在他們全方位的監視之下,除了葉延,無人入得城內過。葉延不可能是那個奸細。


    再參考第一日攻城時張蒙的舉動,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早就將他們的行軍策略摸清楚了,宇文吉何時出發,何時應該到這裏,他了如指掌。這說明奸細出在——京城。三月初商量戰略的時候,那人就把消息送出去了。


    他眯了眯眼,拳頭重重砸了一下身下的坐榻。一個人的臉浮現在他的眼前。拓跋朗冷哼一聲。


    謝燦隻覺得齒冷,拓跋朗想到的情形,她亦是想到了。原以為會幹這種醃臢事情的隻有謝灼,沒想到竟然還有別人,做了和謝灼一模一樣的好事!


    但是現在怨尤他已是無用,如今戰局,如何才能掰回來?宇文吉縱使不一定真被俘,但也無法迅速領兵前來支援,他們這點人,圍不了多久。不管退兵還是攻城,京城那裏,丘穆陵部總有說道,二皇子依然可以狠狠參上東宮一本。


    拓跋朗問謝燦:“阿康,你意欲何為?”


    謝燦看著他搖了搖頭:“此事我做不了主。”


    拓跋朗跳下榻,說:“你們一個個都說你們做不了主!”


    “拓跋朗……你是主帥!”


    “行,那我問你,若你是主帥,你怎麽做?”


    他銳利的目光掃在她的臉上,長久以來,拓跋朗看她的眼神都是在看一個美麗的少女,是那種迷戀和欣賞。她並不喜歡,但是如今,不知道何時,他看她的眼神變成了在看一個謀士,在看他的戰友。她突然有了些自信。


    她說:“退兵,引敵出城。”


    拓跋朗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謝燦拿起桌上酒囊喝了一口,她甚少飲酒,但是如今單獨同拓跋朗討論戰局,不免覺得口幹舌燥。一股熱氣從小腹向上蒸騰,她說:“我們兵力不足,但是拓跋朗,你別忘了我們的騎兵的戰鬥力,若是將他們引到平原之上,就算最後沒能攻下城池,能殲敵多少是多少。”


    是到如今,隻能謀求戰術勝利,能把此戰敗局在東宮的影響降到最低才是。


    拓跋朗點了點頭,揮揮手示意她可以去休息了,然後又說:“你幫我把步六孤裏叫來。”


    這一日,謝燦、步六孤裏、賀賴賀六渾、賀賴嚴,乃至葉延和一群將領,都次第被拓跋朗單獨召見,皆在大帳中談了許久才出來。


    全軍都覺得,他們被武垣城中的那個持節都督張蒙,狠狠擺了一道。


    宇文吉下落不明、第一次攻城失利、二品持節都督的將旗以及水源的消息依次累加,終於將拓跋朗壓垮了,他支撐了十三日,最終下令撤退。


    但是他依然並不甘心,圍城不下已然很失麵子,更何況這場戰事是拓拔明的政治籌碼,若是沒能擊潰武垣軍隊,隻怕二皇子和他的附庸很快又能東山再起。才剛穩固的東宮地位又將岌岌可危。


    他比誰都渴望勝利。


    那日單獨召見了十數將領謀士,大部分的意見都是退兵誘敵,少數主張衝刺攻城,他決定遵從多數。


    拓跋朗傳令下去,讓大軍整裝撤退,將敵軍誘導出城,發揮本來他平原上野戰的優勢。張蒙的軍隊就算守城再厲害,讓他到平原上來,也不一定能殺得過拓跋朗一萬察汗淖爾騎兵。


    西南賀賴嚴的三千精兵率先撤退,炸毀了堤壩,將沙溏二川之水重新引入城內。隨後,剩餘圍城兵力緩緩收攏,自東北一角朝著滄州後退。


    一隊被留在最後,謝燦知道,最後撤退的部隊相當於最先衝鋒。因為一旦張蒙的軍隊殺出來,他們將會立刻調轉馬頭,朝著出城的軍隊衝鋒。


    城牆之下,他們打不過,平原之上,拓跋朗還能有九成的把握。


    一時間戰鼓震天,金鑼俱響,撤退的聲勢竟然是要比進攻之時還要浩大。


    大部隊撤離武垣大約三千多步,突然之間,身後武垣城內傳來號角之聲,雄壯激昂,城門緩緩打開,衝出一隊重裝騎兵,旌旗蔽空。


    拓跋朗本就沒有走在部隊最前,他立刻調轉馬頭,原本在隊伍最後的騎兵也迅速排兵布陣,做三角陣型。賀賴賀六渾和步六孤裏騎輕甲戰馬,手執彎刀在最前,三十名一隊隊員分別列左右側翼,將剩餘六十人圍在正中。身後,是剩餘的察汗淖爾主力騎兵。


    一隊所配備的戰馬皆是良駒,謝燦因為是醫官,並未列入衝鋒騎兵陣,而是留在了第二波。她知道這是拓跋朗的背水一戰,他的每一個布局都經過詳細周密的考慮。


    可是張蒙顯然早已洞察拓跋朗的想法,他所排出的那一隊騎兵亦是精良,且皆著重甲,雖然行動沒有一隊的輕騎兵便捷迅猛,但是衝力巨大。三匹成陣,分明是想衝散一隊的三角輕騎陣型。


    見重騎兵的陣型乃是複縱陣,拓跋朗迅速下令,將一隊騎兵變換成為車輪陣迎敵。


    謝燦緊握薩仁圖雅韁繩。一旦一隊陣型被破,她將和第二批騎兵一起,三五成陣,再上迎敵。但是她看著那支重騎兵,隻隱隱約約覺得,定然有蹊蹺。


    第二批的步兵弓|弩手已然整裝待發,邁著整齊步伐向前行去,漫天的箭雨如同火球。


    城樓之上,敵軍的號角突然變了一個調子,重騎兵聽聞,迅速調轉,朝著城樓奔去,拓跋朗下令追擊,好不容易來一趟,武垣沒有攻下,殺幾個重騎兵為死在城下的弟兄們報仇!


    重騎兵的速度不比輕騎兵,一隊很快就趕上了他們,卻也一下子進入了城樓弓|弩手的射程。


    步六孤裏發現不對,立刻調轉馬頭,箭雨落在他們陣前,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對方大搖大擺殺回城中。


    拓跋朗再次下令撤退,複行到三千步左右,武垣城樓的號角再次響起,第二支重裝騎兵殺了出來,此次人數比第一次還多,還要凶猛。


    尚未回神的一隊騎兵又一次轉身回到廝殺之中,但兩軍才交鋒未幾,重騎兵又著急撤退,將一隊騎兵再次誘入城牆火力範圍之內。


    如此反複了幾次,城中源源不斷殺出重騎兵,一隊輕騎兵隻能上前抗敵,可對方從不戀戰,尚未交鋒便朝著城牆撤退,誓要把一隊精兵全部引入城牆下不可。


    拓跋朗氣得用胡語狠狠問候了張蒙的祖上十八代,他也知道,如今張蒙玩弄他仿佛是貓玩弄老鼠,張蒙對他的了解,恐怕比他預想的要深。他再戀戰,隻怕血本無歸。他連忙吩咐軍下擺出正式的撤退陣型,騎兵左右護衛,將步兵護在最內,一隊依然斷後。


    城中源源不斷的重騎兵終於偃旗息鼓,謝燦回頭,城牆上張蒙的旌旗還在獵獵作響,那深紫色金色邊框的旗幟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


    兩萬人就此敗逃!


    身後武垣城牆中歡呼雀躍之聲依稀可聞,謝燦死咬下唇。又是張蒙!當初他作為苻錚手下大將,手中不知沾了多少越人鮮血,而她在齊國經曆的第一場戰事,竟然也是敗倒在他的手中!


    武垣城牆之上,一紫袍大將立於城頭,看著潮水一般的魏國軍隊朝著東北整齊撤退。一旁觀戰的武垣縣令興奮難耐,高興吼叫:“都督,那韃子終於走了!還是都督的計策厲害!”


    張蒙凝眉冷視,下令鳴金收兵,沉默步下城牆。


    縣令見張蒙麵色不好,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兩圈,慌忙上前阿諛奉承:“都督,那韃子凶狠非常,若非都督前來坐鎮,隻怕武垣城早就成了韃子的地盤了。”


    張蒙冷笑一聲:“確實如此!本官不過占個先機罷了,那魏軍主將,不得不說是天縱奇才,你沒看見他們就算是敗走滄州,那陣型依然嚴密地叫人找不出一點破綻麽!”


    “縱是天縱奇才,也比不過都督手眼通天……”縣令說道。


    張蒙冷笑一聲,命人取來筆墨,修書兩封,一封給齊國皇帝,一封傳給了苻錚。


    。


    不日,拓跋朗未下武垣,敗走滄州的消息傳到京城,東宮震驚。


    丘穆陵大妃身著火紅裘皮,施施然從東宮門口走過,賀賴皇後恰好從東宮出來。


    她別別扭扭行了個禮:“姐姐。”


    拓跋玥陪在賀賴皇後的身邊,見丘穆陵大妃這般作態,亦是裝模作樣行了一個禮,掐著嗓子說道:“大妃安好。今日裏日頭那麽熱,大妃怎的穿得如此厚實,莫不是生病了吧?”


    丘穆陵大妃笑著說道:“這兩日裏確實不小心沾染了風寒,烏紇提見我著涼,便又供裘皮給我。”


    “二皇子確實孝順。”賀賴皇後冷眼瞧著她。丘穆陵大妃滿麵春風,粉麵桃腮的,哪裏像是著涼感染了風寒的人。


    “是。”丘穆陵大妃摸著那水緞一樣的裘皮,笑著說道,“烏紇提一直都極讓我省心,不像那些個衝動的毛頭小子,打仗跟玩兒似的,惹得皇上不喜。”


    說罷,又柳腰款擺,施施然離去。


    西宮離東宮好大一段距離,丘穆陵大妃此舉,顯然是來耀武揚威的。拓跋玥看著她矯揉造作的嘴臉,差一點衝上去,賀賴皇後一把拉住了她。


    “母後!”這個女人竟然如此羞辱六哥,讓她如何能忍。


    賀賴皇後卻說:“玥兒莫要衝動。”


    如今六哥敗走,宇文吉和六萬賀賴步六孤聯軍下落不明,這個女人跑來東宮炫耀,拓跋玥恨不得狠狠給她一頓鞭子。


    賀賴皇後眸色深深:“玥兒,你不覺得,她這般高調,狐狸尾巴,很快就要露出來了麽?”


    所有人都知道拓跋朗敗走武垣,必然是有蹊蹺,賀賴皇後看著丘穆陵大妃漸漸消失在殿後的身影,對拓跋玥說:“你親自去一趟賀賴部,找你外祖父。”隨後,又如此這般地同拓跋玥仔細說來。


    拓跋玥點了點頭,迅速離去。賀賴皇後臉色陰沉,竟然如此暗算她的幼子,幸好此戰拓跋朗及時收手,萬一真入了丘穆陵大妃的圈套,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她賀賴部絕對不會對丘穆陵部手軟!


    。


    拓跋朗的軍隊尚未回到順州,京中便傳來消息,削去他的兵權,由賀賴嚴將殘部帶回,而他,從哪裏來回哪裏去。


    拓跋朗對此事早有預料。武垣一戰失利,把柄落入二皇子手中,丘穆陵大妃二皇子定然要在他父皇麵前狠狠參奏,一報當初丘穆陵部叛亂之仇。


    六萬精兵下落不明,饒是他是父皇,定然也要暴跳如雷。何況如今就算宇文吉帶著六萬人毫發無損的回來,也要治一個延誤軍機之罪。更不要說如今他們半絲消息也無。難道他們一出滄州,就直接消失了不成!


    他既然被阻在京城之外,無法入京,便清點了人數,按照詔書要求,將原來不是察汗淖爾部隊的士兵盡數交給賀賴嚴,自己帶著原來的一萬人,掉頭向西。


    待眾人回到察汗淖爾半月餘,宇文吉那裏才終於來了消息。人找到了,六萬人都還在,他們一出滄州,未行幾裏,突然遇上齊國援軍,人數眾多,來勢洶洶,仿佛早已埋伏在此地一般。


    宇文吉行軍隱秘,卻早被齊人參透,齊人也知道他乃是後續部隊,也不殲敵,隻是死拖住他,把他一路往東邊帶,不讓他靠近武垣。


    眼看著約定抵達武垣的時間已過,他被困在瀛州東部,滄州回不得,武垣去不得,發出的消息皆如石沉大海。他此前是察汗淖爾部隊副將,同步六孤、賀賴部的兵眾磨合不夠,營中一度失控過。


    四月初,高陽樂城方麵突然撤軍,他慌忙北上,還未進滄州,竟然遇上丘穆陵部的軍隊。丘穆陵部的將軍稱拓跋朗已敗,魏皇派出他們來支援,因此最後那六萬人,是由丘穆陵部接回順州。


    宇文吉因為延誤軍機,已經發回宇文部,交由宇文部處置,短期內是不能再回察汗淖爾了。


    拓跋朗算了算日子,四月初他們確實已經退兵,那個時候宇文吉半分消息也無,丘穆陵部隊是怎麽知道宇文吉他們在哪裏,還偏偏迎上去的?


    答案已經昭然若揭。隻可惜他們手中皆無證據,因為迎回六萬兵力,軍功反倒叫丘穆陵部給全占去了。二皇子當真好謀略。


    此番拓跋朗已經不再氣急,他隻淡淡了點燃了賀賴嚴從京中發回的消息,帛書在他手裏熊熊燃燒,片刻已經化為一攤灰燼。


    “葉延?”他突然說。


    葉延本站在謝燦身側,聽到拓跋朗叫他,上前一步,恭候命令。


    “你好像很知道攻城器械什麽的?”拓跋朗說。


    葉延回答:“雜七雜八的書看過一點。”


    “書還在麽,拿來咱們研究研究。光會野戰還不行,我看今年我們得改變戰略。”


    眾人一陣欣喜,拓跋朗顯然已經從武垣戰敗中迅速走出,開始著手察汗淖爾部隊新的訓練了。


    察汗淖爾部隊重新編排,由原來的三軍五十個隊重新劃分為四軍六十個隊,一隊更名重騎營,依然由賀賴賀六渾直接轄領,而謝燦,接替了宇文吉的位置,領長史銜,與賀賴賀六渾、步六孤裏平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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