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


    臨近日落,滄瀛平原上罕見的秋雨才漸漸停歇。拓跋朗並不戀戰,他要的是一座完整的武垣。騎兵們迅速侵占了各個城門,步六孤裏領命代任武垣縣令,在第一時間頒布了他們早就準備好的赦令,武垣全城農戶免賦稅三年,張蒙麾下尚未來得及撤退的人馬盡數勸降,降軍充入察汗淖爾部隊。


    士兵們開始清理戰場。一開始武垣的百姓還對他們這群侵略者滿懷敵意,但是自免稅政令頒布之後,聞訊的青壯男子也開始幫忙打掃戰場。


    這場仗贏得痛快。


    然而謝燦和步六孤裏的心情卻沒有那麽輕快,自城牆坍塌攻入武垣之後,葉延帶領的隊伍一直沒有什麽消息。他們所挖的地道被坍塌的城牆所掩埋,謝燦兩人很想去城牆那邊看看情況,但是目前武垣城中百廢待興,步六孤裏接任縣令不到兩個時辰,謝燦更是忙著處理各種傷員,分|身乏術。


    武垣縣不大,但是縣令的宅邸卻是豪華得令人咋舌。張蒙駐紮在武垣的時候,應當住的就是武垣縣令的宅邸,大約是為了討好這個持節都督,前縣令在張蒙所住的客房中擺滿了奇珍異石,比之當初的前越皇宮都不遑多讓。


    如今張蒙住過的客院被開辟出來專門用來診治重騎營隊員。重騎營此役中受傷四十七人,但都是輕傷,謝燦急急忙忙處理好後,又有前院胡圖師父的助手碎奚過來叫她去幫忙。


    她正準備走。


    突然前院一陣喧囂,陸續有四五個壯漢抬著擔架進來,謝燦心中一緊。


    “康長史!!”領頭的是重騎營的隊員,他沒受什麽傷,就被派去清理城牆。謝燦看見他,心中不祥的預感頓時得到驗證,慌忙衝上去。


    擔架上躺著一個蜷曲的少年,她撩起少年被泥土和水漬浸泡過、粘在臉上的額發,露出了一張輪廓深刻卻蒼白的臉來。


    並非葉延……


    但她還是指了指客院:“抬到那邊去!”說罷轉頭對前來請她的助手碎奚抱歉笑笑,“我先處理這些人,你替我向胡圖師父致歉。”


    碎奚知道那些人是此次攻城的大英雄,又傷勢嚴重,康長史自然是先要給他們醫治,便說:“好,不過你這裏需要幫忙的麽?”


    謝燦搖頭:“不必,胡圖師父先自己忙著,我實在忙不過來再來求助。”說罷急急忙忙跑回去。


    院中那些已經包紮好的傷員自發讓出空位來,讓那些參與挖掘城牆的傷員躺好。


    “阿六敦!”幾個隊員看見第一個送進來的傷者,立刻撲了上來。他們都是同帳的戰友,見到他傷得如此嚴重,一個隊員幾乎站立不穩。將近八尺高,滿麵虯須的漢子,差點流出熱淚來。


    他伸出手來抹了抹鼻子,問道:“長史,他的傷如何了?”


    謝燦快速檢查了一番,凝眉道:“不容樂觀,主要是口鼻裏積了太多的土灰,需要迅速清理。你們快來幫忙將他們口中的泥土沙塵清除!”


    那隊員連忙搶過送上來的布巾,抬起昏迷不醒的阿六敦,幫他清理。其他隊員也自發分配好,照顧後送上來的傷勢嚴重的人員。


    謝燦快速地撕開了阿六敦的衣服,他在城牆下被掩埋了一陣,但傷得並不深,清除掉口鼻中的異物之後,按壓了一陣,便幽幽醒來。幫他清理口鼻的隊員一把抱住了他,竟然開始泣不成聲。


    阿六敦抬起手安撫了一下他:“好了……叫賀六渾看見沒準揍你。我又沒死啊。”


    “媽的,老子知道你沒死!”那人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抹了抹眼淚,“你他媽要是死了,老子把你藏墊子下麵的錢全卷了,這就回京城向你妹妹求親!給你娘娘養老送終。”


    “你他媽敢!”阿六敦軟軟揍了他一拳,扯到了傷口,齜牙咧嘴。


    謝燦幫助阿六敦包紮好,說:“別瞎動了。”說罷,又轉頭去處理下一個傷員。抬頭間,看見阿六敦被那幾個同帳的戰友圍著,她垂下頭去,繼續手中的活,卻覺得一顆心被揪得死死的。


    被送來的人裏麵並沒有葉延,他去了哪裏?還沒有被挖出來麽?


    若是……他真的遭遇什麽不測,步六孤裏、還有京城中他的母親會怎樣?


    啪嗒。


    手上滴上了清冽水珠,她以為又下雨了,抬頭卻看見天雖然陰沉沉的,卻沒有雨絲。


    “康長史?”正在被她包紮的傷員發現了她的異常。


    “沒事。”她咬了咬下唇,手中動作不停,卻還是問道,“你們怎麽會傷得這樣重?”


    按理說按照葉延縝密的個性,不該出現這種全隊都被掩埋在地下的情況。當時攻城的時候,前鋒賀賴嚴難道沒有發現什麽異常麽?


    傷者沉默了一會兒說,“葉延本不讓我告訴你的……”


    她突然抬起頭來:“怎麽!難道葉延沒有按照之前訂下的戰略……”


    “這倒不是。”傷者說,“但是他用了硝石。”


    謝燦瞪大了眼睛,硝石的威力她雖未親眼見過,卻也在書中讀到過,不是說好了火攻,為何突然用了硝石!“葉延他!”


    “康長史!”傷員一把抓住她,他們重騎營誰人不知康長史同步六孤葉延關係親密,葉延走前安排戰略的時候,故意用一句語焉不詳的“火攻”應付了她,就是怕她一旦知道他們準備用硝石,會竭力阻止。


    硝石在炸城牆的時候威力自然比單純使用火來得猛,但是威力都是兩麵的,武垣地基所遭受的爆炸,他們也同樣承受了。


    謝燦手下微微顫抖,用力平複呼吸,才稍稍穩定住自己雜亂的心緒。


    “康長史?”傷員又試探問了一句。


    謝燦怒道:“我是沒有問題,我不過是個長史罷了,就算步六孤葉延告訴我他要用硝石,我竭力阻止他能有用麽!但是那麽危險的東西,簡直是在拿你們的性命做兒戲!等他回來——等他回來,我是沒資格罰他,但是步六孤裏絕對不回放過他的!”說到最後,差點哽咽。她抬頭讓那眼淚流回去,紮緊了傷員的繃帶,然後轉身去下一個傷員的地方。


    “讓讓!讓讓!阿康!!”


    又是一陣喧囂。


    謝燦猛地轉身,隻見拓跋朗滿臉土灰地衝進來,推開眾人,身後三四壯漢抬著一個人進來,而後麵跟著的步六孤裏,臉色更是少有的慘白。


    她大叫一聲:“葉延!”然後立刻撲了上去。


    “抬到這邊!熱水!!”她叫到,然後抄起手中的剪子剪開了葉延身上的衣物。


    他的傷顯然比之前很多人都嚴重許多,雙腿血肉模糊,褲子都被黏在了傷口之上,混合著土灰泥水。


    曾經白淨的臉龐像是被煙熏過一樣,幾乎看不出五官,整個身體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姿勢,謝燦一看就知道他身上骨折的地方一定超過了三處。


    但是他還是有意識,並未昏迷,斷斷續續啞著嗓子說:“阿康,我沒事。”


    步六孤裏看到他這個樣子,都開始語無倫次起來,用步六孤部的胡語連說了一大串的話,謝燦從未見過他的語速那麽快過。


    謝燦拿過紗布讓步六孤裏按著為他胸口止血,然後清理起他雙腿的傷,一看,卻頓時慌了神。


    步六孤裏見她的表情不對,忙問道:“怎麽樣?”


    謝燦強迫自己鎮定住,用薄薄的利刃刮去傷口上的泥土和爛肉,露出一截白森森的斷骨。


    步六孤裏頓時臉色慘白:“怎麽樣!”


    謝燦咬住下唇,按住葉延傷腿,說:“你忍下,我幫你接上。”說著用力一掰。


    葉延反倒輕鬆笑笑:“沒事,不疼,現在都沒什麽知覺了。”


    謝燦正轉身為他找夾板,聽到他這句話,手中的紗布啪嗒掉在了地上。地上還積攢著午後大雨落下的水坑,那團紗布掉在水坑裏,立刻變得一團漆黑。


    她轉過頭來,看見葉延麵色如常,心卻跳得仿佛要震裂胸腔,她顫抖著問道:“你說什麽?”


    葉延笑著露出牙齒來,在被泥水沾得漆黑的臉上,那牙顯得特別白而燦爛,他抬起斷了的右前臂:“手上還挺疼,腿上真的還好。”


    謝燦一把抓住了他的腳趾,用力一捏。


    葉延並無什麽感覺。


    她嚇得踉蹌一步:“你不要嚇我葉延!”


    葉延搖搖頭:“不疼有什麽不好?”


    葉延博覽群書,沒道理不知道,失去痛感的雙腿意味著什麽。就連步六孤裏也感覺到了,用力掐了一把葉延並未傷到的另一條腿。葉延依然毫無知覺。


    他甚至笑著用左手將右前臂送上來說:“阿康,幫我接下這個。”


    謝燦顫抖著握住他的手,右臂的傷並沒有腿上那麽嚴重,她幾乎是機械著接完。然後順著他的背脊摸到了他的腰身。


    胃裏頭一陣的翻江倒海,她轉過頭去,捂著嘴,幹嘔了兩下,什麽都吐不出來。她不知道為什麽會那麽難受,仿佛所有力氣都被抽走,她已經不是一個沒有經驗的醫者了,可是為什麽……


    葉延還想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來安慰她,卻被她重重拍開,但還有那麽多傷員需要處理,她支起身子,隻覺得眼前一黑,腳下一軟,一頭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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