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問題出在哪裏(下)


    總而言之,餘鹽大量產出的後果就是,私鹽逐漸猖獗,正鹽生產和銷售均遭受巨大衝擊,官價鹽引的價值一路走低,官府鹽稅大量流失。


    其中得到最大便宜的人,大概就是打著餘鹽旗號經營私鹽的鹽販子——手握鹽引的朱術芳不屑於稱呼為他們為鹽商,而鹽丁也會得到點蠅頭小利。


    想明白前因後果,朱術芳忍不住對範弘道問道:“莫非從一開始,你就覺察到餘鹽的問題很大,所以這兩日才會刻意搜羅實據,用來印證你的看法?”


    範弘道自傲的說:“那是!”


    這種情況,其實就是統購統銷的計劃經濟體製,被自由市場的商品經濟衝擊,然後遭到潰敗。


    上輩子經曆過轉軌的範弘道自然不稀奇,當初聽到正鹽和餘鹽的區分時,直覺上就知道餘鹽要出問題。


    朱術芳又想起什麽,“你對蒲州張家如此厭惡,口口聲聲要整治張家,但你對餘鹽又如此上心,莫非張家與河東餘鹽關係匪淺?”


    “沒錯!”範弘道非常肯定的說,然後舉起手來:“答案也在筆記裏麵!”


    朱術芳看著被寒風吹得嘩啦作響的筆記,頓生這小破筆記裏麵居然也奧妙無窮的感覺。


    範弘道解釋說:“經過訪查可以得知,鹽運司設立了牙人,負責餘鹽買賣的經紀和征稅。鹽丁手裏的餘鹽,大都要由鹽牙子來中介交易。”


    朱術芳對牙人製度並不陌生,國朝很多商業區裏,官府都設有牙人。主要作用就是在買賣雙方之間做中介,同時監督契約執行和代替官府征稅。


    範弘道又說:“我簡單打聽了一下鹽牙子的情況,發現這些牙人三種姓最多!分別是張、王、楊三種,你沒有覺察到其中古怪麽?”


    範弘道言外之意,朱術芳當然聽得出來,張就是前首輔張四維的張家?


    如果單純因為張字就牽扯上蒲州張家,可能有點太牽強。但如果張和王、楊同時出現,就意味深長了。


    蒲州還有個大族王家,和張家世代姻親。張四維的母親就出自王家,舅舅王崇古做到總督和兵部尚書,先退休在家。


    楊字也大有來頭,是蒲州近幾十年第一個官場權貴楊博的楊家。已故的楊博在嘉靖年間官至尚書太子太師,與王崇古是兒女姻親關係。


    這批鹽牙子很多都姓張、王、楊,如果說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些,反正範弘道是絕對不相信這種巧合的。


    範弘道很鄙夷的說:“做鹽牙子必須識文斷字、能書善寫,普通人哪有這個本事。那些大家族子弟裏,學業不佳功名無望的,轉來當鹽牙子,也不失為一條出路。


    有了蒲州各大家族尤其首輔張家為靠山,這些鹽牙子壟斷餘鹽買賣完全不成問題,我猜測至少很大一部分餘鹽利潤就落入了這些大家族手裏!


    你想想看,總數與正鹽相差無幾的餘鹽,那是多麽豐厚的利潤!傳說近些年張家財富增長十倍,絕非虛言,而受損的就是朝廷!”


    範弘道在鹽灘上轉了兩天,不惜以金錢為誘餌,事無巨細的和鹽丁們閑聊訪談,最大的收獲莫過於此了。


    一個外來戶兩眼摸黑,靠幾句口號和官麵話,怎麽可能做得好事情。隻有真正弄清楚了這些國家蛀蟲的利益鏈條細節,才能做到有的放矢。


    不然隻知道語言上批判張家有問題,卻不知道從哪裏實際入手,又有什麽用處?


    朱術芳畢竟是姓朱的,大有忠君愛國之心,想到可怕的前景,憂心道:“若長此以往,天下各處豪族都群起效仿,把持餘鹽擠壓正鹽,隻怕朝廷歲入裏就沒鹽稅這項了!”


    範弘道點頭道:“確實不隻是河東鹽業,天下各處皆然。看似完美的體係設計,若不考慮到人性趨利的因素,最終都會徹底走樣!


    況且世移則事異,任何製度也不是能一直使用下去的,仍需要後來者不停的修正,鹽法也是如此!”


    朱郡主又看著範弘道手裏的筆記,“莫非你想憑借這些事實為依據,請察院徹底禁絕餘鹽生產和售賣?”


    範弘道輕笑幾聲,“人性向利,殺頭的買賣總有人做,餘鹽怎麽可能禁絕得了?不是想封死就能封死的,那根本不現實。”


    朱術芳被範弘道說的有些絕望,“難道就毫無辦法,眼睜睜看著鹽政敗壞下去?”


    範弘道自信的笑了笑,“辦法還是有的,雖然隻能管用兩百年。等我整理出條陳,立刻呈給郜察院,如果河東這裏能解決好,便可奏請朝廷推廣到天下所有地方。”


    隨後範弘道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今天就不繼續了,早些回去歇息。”


    朱術芳早不願在鹽灘亂轉喝西北風了,當即招呼著手下立刻走人,還有飛奔著去牆垣禁門準備轎子的。


    一行人艱難向北邊牆垣方向跋涉,朱術芳總覺得少了點什麽,好像有什麽極其重要的事情忘記了。


    她望著範弘道的背影,拚命的去想,最後忽然記起來,自己的本意是要質問範弘道,給自己畫的大餅在哪裏?那號稱比兩萬鹽引還要大的利益在哪裏?


    結果與範弘道扯來扯去,跑題跑得簡直十萬八千裏了!憂國憂民固然重要,但是目前不能當飯吃啊!


    朱術芳疾步上前,抓住了範弘道的背影,嬌聲喝道:“險些忘了,你答應的事情到底是什麽,你說的送大禮在哪裏?”


    範弘道沒去看朱術芳,卻目視她旁邊老媽子,責怪道:“我說你這老婆子,這會兒怎麽不來勸勸你家郡主需要自重呢?”


    老媽子目不斜視無動於衷,範弘道又對朱郡主說:“我們正在做的,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是厘清鹽法的偉業!些許私人小事,就不要來打岔了,提高一下覺悟!”


    朱郡主口氣不善的威脅道:“你再東拉西扯,我就讓家奴將你剝光了,丟在鹽灘上!


    眾家奴歡呼道:“小的們已經期待很久了!”


    範弘道驚道:“你居然如此不在意我的麵子!”


    “你範弘道的麵子隻值一千兩,在上萬兩銀子的利益麵前,你的麵子還不夠!”朱郡主毫不客氣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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