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微從樹木深處踱出來,臉上掛著無奈的招牌。任倚華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方大人來這裏多久了?”


    方知微企圖糊弄過去:“沒多久,沒多久,隻是路過,路過。”


    冷澄挑眉:“路過?隻是路過方兄剛才幹嘛要跑呢?”


    冷澄平素不喜與人攀關係,今兒個“方兄”一叫出來,方知微隻覺冷汗涔涔。


    倚華與他一唱一和:“大人何必和方大人較真呢?恐怕方大人覺得這地兒陰氣太重,想回家避避,隻是舉頭三尺有神明,不是一個人走了就了事的。”


    聽了兩人暗含深意的話,方知微反而落落大方了起來:“冷大人夫人何必如此?明人不說暗話,這位老夫人說的什麽在下確實聽見了,但這假傳金礦的事卻是與在下無關,她要報應也報應不到在下頭上。告辭。”隨後竟是要拂袖而去。


    冷澄耐不住先開了口:“方兄今日見百姓不得生路,就聽之任之嗎?當日進士傳臚,春風得意,向聖上許下的治國平天下的願望都忘了嗎?”


    方知微的脊背輕顫了一下,腳步卻沒停:“昔日的方知微是第四名進士,書生意氣,迂腐不堪。今日的方知微是五品同知,隻知明哲保身而已。”


    倚華一句話跑出去:“方大人急著走什麽,難不成要去把這件事告訴莫知州討個賞?”


    方知微有點發怒:“方某縱是小人,但也不至於卑劣到這個地步。今日的事,我隻當從沒看見。冷大人和莫知州,我兩不相助便是。”


    倚華捧腹大笑,笑完聲音像刀子一樣刺向方知微:“方大人身在局中,還妄想全身而退嗎?”


    方知微如遭雷擊,腳步驟然停下,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淌。


    倚華抬頭攏攏散亂的鬢發:“看昨天宴席上,莫知州和方大人關係並不像很好的樣子。方大人既然說此事與您無關,要麽是方大人您潔身自好,要麽就是莫知州根本沒把您當自己人吧。既然沒踏進那趟渾水,就該堅決地把自己摘出來才好。眼前可不就是機會嗎?”說罷意味深長地看了冷澄一眼。


    冷澄立刻了解了她的意思,幫腔道:“本欽差代天子行權,徹查晉州假傳金礦一案,大小官吏應從中協助,若有首鼠兩端者,本欽差定不饒恕。”


    方知微無力地垂下手:“看來今日難以善了,我本就看不下去莫知州的行事所為,也罷,跟你們說說真話,無論最後怎樣,總對得起良心。(.無彈窗廣告)”


    冷澄回一聲:“在下代晉州百姓謝過方大人高義。”


    倚華卻笑得如狐狸一般,狡黠又嬌媚:“方大人既然打算跟著我們了,不妨先為我們做些事來。這位老夫人親人均流落異鄉,後事我夫妻暫時無法出麵料理,就麻煩方大人了。”說罷竟正正經經斂裾一禮。


    方知微看向“死不瞑目”的老嫗,心裏也有些微震動,千言萬語說不出來,隻是粗重地喘了一口氣:“在下必定讓老人家入土為安。”


    見方知微痛快答應,倚華也是鬆了一口氣。


    天色漸晚,風聲獵獵,黃葉像清明時候燒的紙錢一般在天空哀哀地盤旋,天空中時而會傳來一陣大雁的悲鳴。淒楚的氣氛裏,隻有一個聲音淡淡地講述。


    “梨花鄉有金礦的傳說,冷大人大概也聽說過一二,不過是幾百年前的小兒家語,算不得什麽真的……。”


    “當時我剛被貶到這個地方,覺得前途無光,就頹廢了些,莫知州也並不把我當外人。那天他突然說,他從懷化將軍那裏得到了消息,說是定遠侯表示軍費不足,怕軍心生變,就要在地方上開源節流。我們晉州地處西北,靠近邊疆,應該主動為駐軍做些貢獻,然後他就提起了梨花鄉有金礦的傳說,說是若是找到了金礦,就立下了一筆大功勞,說不準我們晉州上下官吏全能得到朝廷的褒獎。我當時雖覺得按傳說做事,未免兒戲了些,但是看大家因為皇親國戚那邊的消息群情激動,眾誌成城,就把要說的話咽了下去,省的掃他們的興。”


    “可沒想到找金礦是這種找法!開始還看看地形,找找金子的影兒。後來看不一定有戲,索性就瞎找一氣,打著襄助軍費的名兒,先是硬指著幾個出名的富戶,說他們地底下是金礦,要扒房撤瓦地找金子,搞到人家傾家蕩產地孝敬他才肯罷休,有一兩個實在給不出來的,幹幹脆脆就掀了人家的房子,搬了人家的東西,還說是什麽恩典,那幾家富戶被弄得不是家破人亡就是賣鐵砸鍋。至於窮人也不得安生,動不動就征人挖地三尺找金礦,不但誤了農時,還克扣工錢,弄得怨聲載道……。”


    冷澄聽到這裏實在按捺不住,揪著方知微的衣領子咬牙切齒地問:“那方兄也身為一方父母官,就這麽幹看著百姓落到這步田地?”


    倚華忙去將他拉到一邊,:“大人這樣未免待方大人過苛,人家知州要怎樣做,他一個副職又怎能管得了?”


    方知微又是一陣苦笑:“冷夫人不必替我說話,我不過就是個屍位素餐的卑鄙小人罷了。當日裏百姓也有忍不了莫知州行事來找我的,可是我怕惹事,隻是躲著他們罷了。其他官員大多和莫知州沆瀣一氣,夢想著討好了國丈好升官發財,個別看不下去的也隻是和我一樣做縮頭烏龜罷了。要不然梨花鄉民怎麽會想到派人上京找冷大人,沒辦法,晉州城裏無好官啊。”


    冷澄一拳頭砸向坐著的石頭,骨節裏滲出血來,像受傷的野獸一樣低吼著:“豈止晉州城裏無好官?我去都察院,去找禦史,人家一看狀子上寫著軍費,懷化將軍,定遠侯幾個字,就端起清茶跟我天南地北地胡扯,就是不肯接。到最後還得我越職上折子,朝堂上還是流言蜚語滿天飛……。”


    方知微同情地點點頭:“原來如此。那麽說冷大人上次欽差出行去而複返,也是有人作梗?”


    冷澄隻看著昏黃暮色,“那倒未必,方大人既然是見證了莫聞如何殘害百姓,何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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