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國,秦始皇三十七年,沙丘宮。


    夜色如墨,悶熱不雨,萬裏江山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中。


    已經很晚了,行宮中的燈火依舊通明,走廊中侍立的衛士投射在牆壁上巨大的黑影,隨著燭火的跳動而搖移不定,火光也映照出了他們那青銅一般堅毅的臉色。他們是皇帝親衛,負責保衛著千古以來第一位擁有如此遼闊疆土的皇帝。


    秦始皇!


    在大秦帝國所有的士兵當中,他們是最有榮譽感的。


    也是最強大,最不怕死的勇士。


    上百人侍立的行宮,竟然沒有任何人為發出的聲音,就連燈花的微爆,也聽得清清楚楚。


    平時行宮中隻有一種聲音……


    竹簡的翻動聲,那是秦始皇在翻閱全國各地送來的奏章,每天足有數百斤重。有時候衛士們聽著這種聲音,一直到天色微明。


    今天的秦始皇沒有批閱奏章,幾天前過黃河的時候,他因為頭暈而撞在了青銅冰鑒上,一直暈暈沉沉的,他看了看奏案上擺著足有兩尺來高的奏章,眼睛裏露出了一種厭惡之色。


    是啊,每天麵對著這些東西,它們不會發出山珍海味的香氣,更不會有舞姬那曼妙的身姿,無論是誰,都會厭倦的。


    他管理的,是空前的大帝國,它的疆域從白雪塏塏的北方原野,一直到終年多雨的南海邊上,這是任何前人都沒有創造過的輝煌業跡。他是千古一帝,他享盡了一切榮華,隻要他開口,世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他得不到的。


    可是他仍舊不開心。


    該死的匈奴人還沒有徹底消滅,說不定什麽時候,他們還會呼嘯而來,燒毀秦人的房屋,掠走秦國的女人。逼得他隻好大興土木,修築長城。


    該死的徐福,盧生,這些人去找仙藥,沒有一個成功,他們所耗費的資財,都可以建起十個鹹陽宮了。


    還有這該死的天氣……


    皇帝起身,舒活了一下身體,然後抽出架上的長劍,舞動了幾下,悶熱的天氣使得他馬上就有了汗水。他放下劍,拿起響板敲了兩下。


    很快便跑進一個衛士,皇帝道:“斟酒……”


    適合夜間解渴的甜酒就在食案上,衛士滿上兩杯,低頭送上前來,皇帝一一接過,一飲而盡,然後揮了揮手。示意衛士出去,然後走回奏案後邊。


    可是他發現,那名衛士竟然還低著頭站在當地。


    可能是沒看到自己發令,皇帝這次開了金口:“退下。”


    衛士仍舊站立不動。


    皇帝細長的眼睛裏開始閃出寒光,他的聲音越發寒冷:“你有事?”


    “是的,陛下!”衛士回答。


    皇帝突然心頭一動,他覺得這個聲音很是熟悉,肯定是以前常常聽到的。


    “抬起頭來!”皇帝吩咐。


    衛士緩緩抬起,當他的目光和皇帝相碰的時候,他看到皇帝明顯地皺了皺眉。


    “你是……你是……”


    皇帝像是認出了眼前的人,可又不敢相認。


    衛士壓低了聲音:“陛下,微臣徐福回來了。”


    皇帝一下站了起來,他的聲音很明顯地在發顫:“徐福,你真是徐福?”


    徐福笑了:“微臣剃了胡子,染了眉毛,陛下認不出,也不奇怪。”


    皇帝剛想大笑,又沒笑出聲來,他意識到,徐福偽裝成衛士來見他,肯定是有重大的秘密要麵奏。


    因此他壓抑住激動的心情,問道:“仙藥找到了?”


    徐福的眉毛在跳,可見他也在極力地控製心情:“回稟陛下,微臣不負重望,終於在海外仙山見到了仙人,得到了仙藥。仙人已點化微臣,將仙藥交付陛下之後,微臣便要去仙山修煉,再不回人間了。”


    皇帝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仙藥在哪裏?”


    徐福從懷中取出一個羊脂玉的瓶子,輕輕放到了奏案上:“此乃六陽金丹,共有三顆,活人吞服,可延壽三千年,若以赤汞(水銀)化開,浸之死人之身,那死人亦可重生,回複壯年體魄,雖不能延壽,也能再活一世。”


    皇帝一把搶過瓶子,眼睛裏發出從所未見的光彩,他拔開瓶塞,倒出一顆瞧了瞧,是粒葡萄大的紫色丸藥,沁香撲鼻。


    他急忙吩咐取酒來,徐福急忙阻止:“陛下切勿心急,微臣的話還沒說完。”皇帝道:“還有何話講?”


    徐福道:“此藥雖好,可是活人服了之後,便會長睡不醒,一如冬眠之蛇,與死無二。”皇帝大怒:“與死無二,服來何用!”徐福忙道:“此藥乃是奪天地造化之物,隻有仙人服了,才不會昏睡而延壽,陛下雖為龍體,終究與白日飛升的仙人不同。”


    皇帝稍稍消了點氣:“說下去。”


    徐福抹了把冷汗:“此藥服下,百恙全消,人如同神龜入定,三千年之中一旦有人驚擾,隨時可以醒來,到時重生於世,另有一番氣象呢。”


    皇帝冷笑:“我大秦帝國千秋萬世,朕若千餘年之後再回人世,後世子孫豈肯認朕這個祖宗!”


    徐福臉上閃過一絲詭異的微笑:“今年祖龍死……”


    皇帝一驚,馬上又恢複了陰鷙的神色:“那是去年的事了。”


    他記得很清楚,去年秋天,他的使者路過華陰,有人交給使者一塊玉壁,然後說了這幾個字。那塊玉壁竟然是自己當年祭河時沉入河裏的。眼下徐福提及此事,不知什麽意思。


    徐福沒有讓皇帝久等:“天象有變,熒惑守心,當應在陛下。因此仙人才交付仙藥,千餘年後,陛下自當重生,如果不服此藥,陛下隻恐……活不過今年。”


    皇帝怒拍奏案,霍然而起,徐福卻十分硬氣地抬起了頭,與他直視。


    良久,皇帝才緩緩坐定,他撫摸著玉瓶,突然問道:“你說是仙藥,何以為證?”徐福一笑:“臣當然想試服一丸,可是此等仙藥,不是小臣能消受的,可如果不服,陛下又會認為我乃是欺心之論,不如這樣,我略施仙術,證明我確實到過仙山,見過仙人。”


    皇帝道:“如此甚好,隻不過不知是何仙術。”


    徐福走近幾步,用手從額頭上撫摸下來。


    怪事發生了,徐福的眉毛又變成白色的了,皺紋也顯了出來,再向下時,那一綹雪白的胡子慢慢長了出來,一刹那間,眼前的徐福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


    皇帝驚得站起身來,目不轉晴的盯著。


    徐福一笑:“此為複顏之術,小小手段而已。”


    皇帝這才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如此,我相信你的話。你尋藥有功,想要什麽隻管講來。”


    徐福微笑搖頭:“微臣就要離開人間了,再沒有任何需求。”


    皇帝眼睛裏露出不舍之色:“你是個忠心的人,我沒有信錯你。”


    徐福轉身欲走,可是又站住了。皇帝問道:“你是不是想要什麽了?”徐福搖頭,他聽聽四下的動靜,又走到門邊,將宮門關起,來到皇帝身邊,正色說道:“微臣確有一事,隻是此事泄露天機,本不該講,可是微臣深受陛下器重,言聽計從,無以為報,如今隻好拚著遭受厄運,也要對陛下實言。”


    皇帝也壓低了聲音:“是何天機?”


    徐福道:“我聽到仙人們議論您的帝國,他們說……他們說我大秦絕不可能傳承千年,因此千餘年後,陛下重生之日,便當複興大秦。”


    皇帝聽了,失望之餘,又有極大的興奮,因為他的征服欲與生俱來,統一六國,北擊匈奴,南平百越之後,他再無可以征服之地了,如果能再來一次,也算有意思得多。


    徐福道:“可是有一個難處,陛下雖然天縱英才,可也需要名臣虎將相助,不知陛下想要誰來輔佐?”


    皇帝想了想:“李斯蒙恬都是傑出的人才,可眼下的帝國還需要他們,其他人卻沒這個資格了……”


    他眼睛突然一亮:“你說過,仙藥可以複活死人?”徐福點頭,皇帝興奮起來了:“你辦件事情,辦完了再回仙山。”徐福跪倒:“陛下吩咐,微臣定當竭力。”


    皇帝展開一張白絹,寫了些字在上麵,交與徐福,徐福展開一瞧,微微點頭,最後道:“陛下,這個人不行,他遭受車裂之刑,軀體不完,不能複生。”


    皇帝隻得搖頭:“可惜了,其他的人可不可以?”


    徐福道:“隻要軀體完整便可。微臣這就去辦。”皇帝道:“叫丞相來,我要與他商量陵墓之事。”


    徐福領命,又一次施展仙術,去了胡須,出宮而去。


    這是一次極為秘密的會見,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而第二天夜裏,威震六合的秦始皇便在沙丘宮停止了呼吸。


    之後的事情,大家都清楚了,二世上位,李斯被殺,趙高專權,大秦帝國開始動搖,直到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


    大澤鄉!


    “大楚興,陳勝王!”


    “王候將相,寧有種乎!”


    狐鳴之聲未落,劉邦項羽的大軍踏碎了秦人的關山,大秦帝國,二世而亡。


    這一切,秦始皇是不會知道的了,他此時正在驪山腳下的陵墓中長眠,沒有人去打擾他,就算是燒了阿房宮,坑殺無數秦人的楚霸王,也隻是毀滅了地上的一切,而沒有去動他的地下陵墓。


    曆史如同長河一般,滾滾而前,漢文魏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還有那位當過和尚,要過飯的朱重八……


    他們此興彼落,前赴後繼,使得中原大地時時都在上演著鐵與血,冰與火的撞擊。


    直到……一千八百年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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