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吟風似是毫不意外她會這麽說,隻是淡淡的問:“你覺得他們二人有何不一樣?”


    弄月側頭看了一眼,見他還是睜眼望著帳頂,她也如他一樣,繼續盯著帳頂。


    “他們除了麵容相像,其餘都不一樣。”


    他又問:“此話怎講?”


    “師兄是那種心懷天下的慈悲,卻唯獨忘了自己,看不見身邊那雙期盼眼睛,或許有一日他會後悔也說不定。”


    “至於景旭……”


    “雖然與景旭相識的時日不長,可我還是知道,他與師兄不同,景旭身上有的剛好是師兄缺乏的,別看他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其實他的心思極為細膩,特別是對身邊的人,我想你心中比我清楚他的為人。”


    弄月聲音漸漸飄忽,盯著帳頂的眼睛也開始半睜半閉。


    慕吟風側頭,輕聲喚道:“弄月,可是困了?”


    “嗯,好困。”


    “慕吟風……”


    她的回答和輕喚都低了下去,餘下的就是清淺的呼吸。


    將她再次收到懷裏,修長的手指想要撫平她皺起的柳眉,還未碰到便聽見她口中溢出的輕哼,不是極致的歡樂,而是痛苦的輕吟,努力的壓抑,卻還是在他麵前泄露,


    “你不說並不代表我不知道,你替我承擔了一切的苦難。”


    “害過你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其實,我才是害你最多的人,既是這樣,我就用生生世世來還,你說好嗎?”


    自言自語的話,睡夢中的人如何能聽見,時間越久,她越是不安穩。


    察覺到屋外有一動,慕吟風將懷中之人輕輕放開,替她拉好被子,他才披了外衫出了房間,來到院中。


    “深夜造訪,何必藏頭露尾。”他隻是靜立,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語氣淡淡,早已成竹在胸。


    身後衣袂翻飛的輕響,便是有人輕輕著地的聲音。


    “小子耳力不錯,王府內的重重暗衛沒一個人發現老夫,你小子卻是這麽快察覺到了。”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自身後傳來。


    慕吟風先是疑惑,隨即麵上一喜,轉過身,恭敬拱手行禮道:“原來是離淵神醫大駕光臨,方才恕吟風無禮了。”


    一身麻布衣,腰間挎著個酒葫蘆,頭發花白的老者就站在他身前不遠處,炯炯有神的目光不停的在慕吟風身上來回打量。


    “這麽看上去倒也還算是勉強能配上我家臭丫頭,隻是這能力就少差了些,連自己的妻子都護不住,外貌再如何出色也是中看不中用。”離淵上前走了兩步,更近距離的與慕吟風麵對麵。


    “月兒她也不是個隻看外表的人,能瞧上你,或許是別的原因,你有何過人之處,說與老夫聽聽。”


    慕吟風心中失笑,難怪弄月會是這麽有趣的性子。


    “吟風自知愚鈍,您若是想要考察,可否待您替弄月解了毒之後,眼下她的身子最重要,有勞神醫多多費心。”他再次在離淵麵前行了禮。


    離淵沉默片刻,擺手道:“不必多禮,月兒是我的徒弟,她有難我豈能袖手旁觀,隻是這花下眠……”


    “唉,時也命也,我先去替她瞧瞧。”


    慕吟風上前將房門輕輕推開。


    “您請。”


    幽幽燭光,慕吟風親自動手將燈芯挑亮,隨後便站在一旁屏息以待,目光時刻不離大床上毫無知覺的人。


    離淵收回給弄月診脈的手,回頭瞧見一旁慕吟風,雖然麵上平靜,可眼裏的擔憂焦急卻是一覽無餘。


    本要出口的話,在喉嚨裏轉了一圈又重新咽下,他心下歎息,麵容上卻是帶著緩和的淡笑,他對慕吟風說道:“她並無大礙,待我替她行針放血,待醒來她便會好許多。”


    高懸的心落下,慕吟風舒了口氣,輕聲道:“多謝神醫,需要晚輩做什麽,您盡管開口,府中藥材一應俱全,若是沒有,我可差人去尋。”


    “這倒不用,月兒身上的毒,一般尋常的藥也無用,珍奇的藥材更用不上,你先出去將門關好,我這就替她行針。”


    在懷中摸了片刻,一無所獲,離淵老臉有些尷尬的笑道:“出門走得急,家夥事兒也忘了帶,月兒的金針放在哪兒了,你替我取來。”


    慕吟風一愣,隨即拔腿走到牆角處,在一個小櫃的抽屜裏將弄月的金針包拿了出來,回到床邊。


    “給您。”


    將金針遞給離淵後,慕吟風再次瞧了一眼弄月,便轉頭說道:“晚輩就在屋外守著,您若是有何吩咐,叫我便是。”


    離淵點頭,隨即揮手攆人。


    “出去罷,也不用多久,最多小半個時辰。”


    在屋外的半刻鍾,慕吟風卻覺得比以往的一個時辰還長,好幾次他都忍不住往屋中張望,隻是隔著門,他什麽也瞧不輕。


    非夜手拿著一件黑色貂皮大氅,自院外走來。


    “主子,您別擔心,如今離淵神醫已到,夫人身上的毒很快便能解了。”非夜將大氅披上慕吟風的肩,邊替他整理,口中也勸慰著。


    慕吟風自行攏了攏大氅,將係帶係好,他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幽幽歎道:“但願如此,若是連離淵神醫也沒有法子,那這世上還能有誰能救弄月。”


    “不會的,夫人她吉人自有天相,離淵神醫來了,自然是藥到病除。”非夜信心滿滿的說道。


    慕吟風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離淵先前說的話,他聽得清清楚楚,在離淵提到花下眠之時的神情,他也看得真切,那不是胸有成竹的自信,而是一種不確定的凝重。


    難道這麽多年,離淵神醫也還未找到花下眠的解毒之法?


    當年無樹大師與他閑談時曾提及,離淵神醫能解天下奇毒,當時還參不透的就隻是紫陌紅塵和花下眠,可自己身上的紫陌紅塵已被弄月解了,這能否說明,花下眠也如紫陌紅塵一般有解,隻是解毒過程稍有些麻煩罷了。


    回頭想想,每次都是弄月替他受苦。


    替他解紫陌紅塵之時,耗盡真氣,有大半個月不能動武,還得時刻防備著有人來尋仇,如今更是命在旦夕。


    他總給她帶來災難,他真是枉為人夫。


    “非夜,青玄使團進京的事可有眉目?”慕吟風走到海棠樹下,負手而立,背對著非夜,心思莫測。


    非夜答道:“果然不出您所料,您安然無恙的消息傳出後,青玄立刻就有使團來京,名義是新年將近,前來朝賀,實則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據暗探的消息,此次是由青玄太子蕭東籬親自前來。”


    慕吟風身後緊握的手指舒展開來,隨即五指輕輕並攏,轉過身與非夜麵對著,深夜的暗光給俊逸的麵龐上鍍上一層亮光,看得非夜後背發涼。


    “照計劃行事,沿途中時不時地給蕭東籬送些見麵禮,讓他明白慕氏王朝的路不是這麽輕易走的,不必傷他性命,待到他進京之時,我再親自收拾他。”


    非夜早已蠢蠢欲動,得到命令後,歡喜的應了句‘是’,轉身離去,走了兩步又退回身,猶豫的看著慕吟風,欲言又止的模樣。


    “何事?但說無妨。”慕吟風挑眉道。


    非夜答道:“泠弦公子已回京,一個時辰前回了相府。”


    慕吟風淡聲道:“無妨,他今夜該是要在相府中鬧上一回才算解氣,明日他必定親自到王府中走一趟,若是我不在府中,可讓他直接來找弄月。”


    他的話另非夜一怔,不明所以的瞧著他,後又擔憂的說:“若是泠弦公子在夫人麵前將那日在南疆的事說出來……”


    “你家夫人冰雪聰明,那日的事她早就猜到了,隻要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她不會在意的,就算泠弦提起,她也隻會裝傻充愣。”慕吟風嘴角輕揚,想到弄月與他說的那些話,他心情愉悅。


    他笑歎道:“如今我也算是想明白了,弄月的性子雖然豁達,卻是極為護短,泠弦與她相交多年,感情自然不同一般,但那都是朋友之誼,她能容忍我偶爾算計泠弦,隻要是無關緊要,她也就權當看戲找樂子。”


    非夜忽然覺得主子這一趟回來變了許多,若問他哪些地方不一樣了,他又說不上來,隻是感覺到主子越來越讓他捉摸不透了。


    “主子,南疆王病危,您覺得他會將王位傳給蜀黎王嗎?”非夜忽然想到另外一件事上,有些好奇的問。


    慕吟風笑道:“你為何會這麽認為?”


    非夜想了想,答道:“南疆王膝下隻有公主沒有王子,而同支嫡係也隻有蜀黎王一脈,當日蜀黎王舉兵造反,他都能仁慈寬恕,由此可見,他是有意將王位相傳。”


    聞言,慕吟風搖頭笑道:“蜀黎王畢竟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弟,當日衝動行事也不過是心中的怨懟和多年的心結,再加上有心之人的挑唆,冷靜下來定會明白其中利害,好在當日也並未造成不可挽回的局麵,蜀黎王隻適合征戰沙場,並非是王位繼承的最佳人選。”


    非夜似懂非懂的點頭,想了許久還是有些糊塗。


    “南疆王沒打算將王位傳給蜀黎王,而他總不能將王位傳給他的某位公主,他膝下的公主也沒聽說有哪位能力比較出眾,沒能力的公主做了女皇也鎮不住蜀黎王。”


    慕吟風笑道:“南疆王沒有兒子,可蜀黎王有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非夜恍然大悟。


    “對啊,南疆王沒有,可蜀黎王膝下還有一子,那個火麒世子雖不是什麽英雄人物,可也是明白事理的,比他那有勇無謀的老爹更適合坐上南疆王的位子,南疆王將王位傳給他再合適不過,火麒是蜀黎王的兒子,蜀黎王自是鼎力支持的,王庭之上也無人敢不從。”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南疆王自知大限已到,後麵的事他都考慮好了,寬恕蜀黎王一是為了手足之情,一是為火麒日後鋪路。”


    與非夜說了一席話,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


    非夜見主子轉移了些許心思,已不再如剛開始的擔憂,正打算再找話說時,房門打開了。


    慕吟風向前,急聲問道:“神醫,弄月她如何了?”


    “別張口閉口神醫的,聽著別扭。”離淵瞪著他,沒好氣的輕哼。


    慕吟風領悟,隨即改了口:“師父,有勞您了,非夜會好生招待您。”


    “我進去看看弄月。”


    他說完,等不及的就進了屋,哪給離淵說話的機會。


    “臭小子,我有說讓你叫我師父了?”


    “你還真會見竿爬,待臭丫頭醒來,看我如何收拾你。”


    “哼……”


    離淵沒好氣的對著屋內哼著,奈何不起任何作用,慕吟風的心思全在床上躺著的女子身上,對外麵的一切都自動忽略。


    非夜向前,有禮的說道:“前輩您受累,府中早已備好膳食,想必您一路也沒怎麽進食,今夜您可以好好歇息。”


    “你小子不錯,比你主子討喜多了。”離淵繃著的老臉柔和下來,讚賞的拍著非夜的肩。


    “前麵引路。”


    非夜躬身說了聲是,而後走在前頭,帶著離淵去了事先準備好的客房。


    靜夜漫漫,一顆心終於找到棲息之地,穩穩落到實處。


    兩人對望凝視,弄月先開口問:“嚇壞了?我說過隻要師父來了,我就會沒事的,定是方才說了胡話才讓你如此不安。”


    將人緊緊擁在懷中,慕吟風久久不能言語。


    “弄月……”


    “嗯。”


    “我隻要你安好。”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低沉,不似平時的清潤。


    弄月啞聲應道“既是答應了你,我便不會食言。”


    夢裏的翻湧呐喊,夢醒之後心痛尚未平複,他的深情,他的音容笑貌都是她不能忘懷的,夢境雖美,她卻能清楚的分辨出那個‘他’不是他。


    “我夢到你了。”


    其實她想說的是我的夢裏隻有你,可她說不出口,也不敢再說,花下眠的滋味,他也嚐試過,他知道反複夢到同一個人那種蝕骨的痛意。


    “夢到我,你會很痛,我寧願你的夢裏沒有我。”他喃喃開口。


    他果然是明白的,她裝作若無事,他也就陪著演。


    她想讓他心安,他卻讓她安心,苦心孤詣的柔情,隻求相擁一刻,韶華不曾逝去,現世安穩,歲月久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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