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聖四十二年七月初二,蕭容帝行臨昭公主生辰之禮,賜住長樂宮。[]


    自那日起,蕭紅蕘便被勒令了蹭床行徑。也是自那時,臨昭公主諱亂皇族的謠言鋪天蓋地。


    一紙詔書下,臨昭公主入住長樂宮,次日,蕭紅蕘卷了鋪蓋,走人。


    宮門外,倩影窈窕,女子著了一襲豔紅的襦裙,長發高束毫無墜飾,嘴裏叼了片葉子,哼著小調一步三跳的好不愜意。


    腳步一頓,女子回首,吐了嘴裏的葉子,一聲河東獅吼:“都給老子出來!”


    後麵,雜草裏,枝椏上,城牆後冒出一個兩個三四個黑衣男子,皆一臉苦相。


    “殿下。”這為首的,可不正是楚夜大統領嘛,撓撓頭訕訕幹笑,誒,任憑鐵衣衛來無影去無蹤,奈何不過臨昭魔女火眼金睛。


    這女子,正是臨昭公主蕭紅蕘,用忠親王老人家的話說,十三四歲的年紀,出落越發妖孽了,尤其是那眼睛,八分邪氣,兩分濯清,那一挑一斂,哎喲喂,勾人啊。


    隻是那眼要是一眯:“不許跟著我!”


    危險!


    臨昭公主耐心不好,喜歡動手不怎麽動嘴,這是誰都知道,所以,她讓你往東別尋思著往西。


    這不,鐵衣衛大哥這腳就往前探了一小步――


    “討打!”


    彈弓出,一陣子彈雨,隨即一片哀嚎。


    向天發誓,絕對不是鐵衣衛大哥作死,真是臨昭那一手彈弓出神入化了,那速度,那力道,那陰險……說打你小腹絕不打你褲襠,說打你褲襠沒準連你小腹一塊打,總之就一個字:絕。


    知道風清天朝什麽武器讓人屁滾尿流嗎?蕭容皇後的銀針,還有臨昭公主的金彈弓。


    這不,十幾位驍勇善戰鐵骨錚錚的鐵衣衛,被這金彈弓一瞄準……全都焉了,軟了。


    那小祖宗揉揉骨節,說:“回去和我美人爹爹說,老子要離家出走!”


    隨即,一轉身,三跳五蹦,走人。


    離家出走啊,這都這個月第多少回了,真是苦了鐵衣衛大哥們。


    “統領,不跟上去嗎?”


    “跟上去?”楚林揉揉小腹,“討打?”還好金彈珠打的不是褲襠,不然雄風何存啊!


    小哥一想,是啊,跟上去又要吃一頓彈珠了,想著骨頭就疼,就問:“那回去?”


    楚林臉一垮:“也是討打。”


    一炷香後,椒蘭殿裏,哀嚎聲一波高過一波,一屋子鐵衣衛大哥上躥下跳。


    果真,回來也是討打,這對母女,是親生的。


    “躲,還敢躲!”說著,容淺念捏了一把水晶葡萄扔出去。


    躲,哪裏還敢。


    一顆顆水晶葡萄,砸了鐵衣衛一臉。


    這西域的葡萄,都作踐了,不過還好是葡萄,要這位主子吃的是核桃,依這力道,那還了得。


    楚林抹了一把眼皮上的葡萄汁,苦不堪言:“娘娘恕罪。”


    容淺念一盤子扔過去:“去忠親王府蹲坑,不然,都給老娘去如廁。”


    楚林叼住盤子,夾著尾巴灰溜溜遁了。


    去忠親王府蹲點,哦,不,蹲坑去。


    誒,就沒點新鮮的,小的那個一離家出走就落腳忠親王府,大的這個一惱火就罰人如廁,沒個三四五六天不許出來。


    蕭歿從殿外進來,掃了一眼滿地的葡萄,上前,把悶在軟榻裏的女子抱在懷裏:“乖,莫氣了。”


    容淺念環住他的腰,蹭著:“逸遙,那丫頭,我該怎麽辦?”勾著蕭歿的脖子,她看他,眸光癡纏,“她啊,看著鳳歌兒的時候就像我現在看你一樣。”


    滿眼都是一個人的影子,深沉癡迷得都找不到自己了。


    蕭歿拂了拂她的臉:“蕘兒,太像你了。”


    那雙眼像了九分,昭明如何躲得過。


    “逸遙,若是有朝一日,她諱亂皇族,你怎麽辦?”


    蕭歿輕拂她緊蹙的眉:“若是她願如此,便由著她吧,我護著。”


    容淺念笑著:“你這麽慣著,她如何能不無法無天。”


    蕭歿不語,俯身含著她的唇,癡纏著。


    此時,忠親王府正是不太平。


    “那麽多女人,就沒一個入你的眼!?”老王爺吹胡子瞪眼。


    蕭鳳歌抿了一口茶,不冷不熱:“是你送回去,還是我扔出去?”


    送回去?扔出去?那後院的女子,是忠親王六十大壽時文武百官送來的,哪一個不是權貴哪一個不是閨秀。


    忠親王府火大:“老子就你這麽一根獨苗,你要斷了老子的香火嗎?”


    說來,昭明世子已過了而立之年,隻是這府裏連個侍妾通房都沒有一個,這其中原因誰都知道。


    忠親王每每想到都恨鐵不成鋼,然後,百官家送來的女子就照單全收了。


    蕭鳳歌掃了一眼臉紅脖子粗的忠親王,無關痛癢的語氣:“嗯,我也不介意你再給我添個兄弟姐妹的,你便都收了吧。”


    忠親王一口氣下不去,臉都黑了。


    那一波一波的女子送進王府,從來,昭明都是不看一眼。


    忠親王重重跌坐:“鳳歌兒,十六年,夠久了,就算為了我這個老頭子,你就退一步。”


    十六年,天下多少男子能為了一個女人苦守這般漫長的寂寥,為了一個人,再看不到世間繁華。


    “你讓我怎麽辦?”他抬頭,蒼涼的眸子,確實雲淡風輕的語氣,“她們都不是小九。”


    她們都不是她,所以,替不了……


    “咚。”


    門口,沒有人影,隻留地上滾落的金色彈珠。


    蕭鳳歌輕念:“十四。”


    多年來,昭明世子癡迷蕭容皇後的傳聞從未停息,蕭紅蕘聽了不少,每每聽見,她都會用彈珠打得那嘴碎之人再也說不出話,這是第一次,由他來說。


    蕭鳳歌找到蕭紅蕘時,已是近黃昏,她坐在王府那棵樟樹下,出神。


    那棵樹,是她三歲那時種的,樹幹裏,她刻了蕭鳳歌的名字。


    他俯身,蹲在她腳邊:“那些女人呢?”


    蕭紅蕘眸子微微抬起,不瘟不火:“眼睛像我娘親的,我就剜了眼睛,鼻子像的,我就削了鼻子。”


    她撒了謊,她才沒有那麽殘暴,頂多就是打一頓,丟進魈魂窟。


    隻是,他居然信了,對她大吼:“蕭十四!”


    眼前,女子蹙眉,眸光徐徐,精致的臉還未褪去稚氣。


    她才十三歲,終究是個孩子。


    樟樹都開出了花,蕭鳳歌的蕘兒,還是兒時模樣,生氣的時候會任性,聽不進誰的話,除非他哄。


    她問他,有些咄咄逼人:“為什麽生氣?舍不得嗎?因為她們長得像我娘親所以舍不得嗎?”


    蕭鳳歌拂在她額間的手頓住,微顫了一下。


    他想,他的紅蕘,他捧在手心裏的小姑娘何時懂了塵世,懂了癡男怨女的俗世。


    手緩緩垂下,蕭鳳歌失了言語。


    “鳳歌兒。”她一如以往那樣喊他的名字,眼,微微有些紅,那樣專注地看他,“這世間最像容九的是我,就算要替代,那也應該是我。”


    如此倔強,那丹鳳的眼,是近乎逼人的決然……


    像極了容九。


    蕭鳳歌倉惶後退,眸子斂下:“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轉身,他帶著狼狽,逃離。


    當年種下樟樹的姑娘,不再是孩子了,她懂了情愛,那瀲灩清光的眸子裏,多了些深沉。


    他不再敢看,生怕一個恍惚,從那雙眼裏看出另一個倒影。


    終究,他是懦弱的,如此逃竄。


    身後,她在呢喃:“我的心思,誰都知道,你又怎麽會不知道。”聲音,微微有些哭腔,沒了往日的恣意。


    腳步微頓了須臾,蕭鳳歌還是走出了樟樹的暗影下。


    是啊,普天之下還有誰不知道臨昭公主對昭明世子癡纏入迷,隻是,不敢想,不能說。


    彼時,蕭紅蕘十三歲生辰過了兩日。


    剛入夜,魈魂窟裏熱鬧著。


    “大殿下怎麽來了?”


    尋花瞅著這位小主子,她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


    “來看花魁拍賣。”蕭紅蕘隨口回了句就往裏走。


    尋花跟著,不解:“哪來的花魁?”


    前頭女子腳步一頓,轉身,素手指著自己:“本宮。”


    半個時辰後,魈魂窟裏花魁競拍,帝都各家的公子哥聞著訊都趕來了,歡聲笑語,輕音靡靡。


    同是一輪滿月,此時,忠親王府裏,卻有些冷寂,緋色帳裏,女子衣襟半敞,風撩起流蘇,腳步臨近,一雙桃花眼驟冷,望向床榻:“誰?”


    聲音,冷得徹骨。


    床榻間,女子半裸香肩,抬眸,風情嫵媚:“世子爺,王爺讓奴家來的。”


    月光漏下,男子站在緋色流蘇裏,棱角冷峻,薄唇輕啟:“滾。”


    女子微微顫了一下,片刻,掀開錦被,妖嬈的身體在紗裙下勾出若隱若現的輪廓:“爺,奴家會好生伺候爺的。”女子伸手,拂向蕭鳳歌,遊離,慢挑。


    月光微亮,照著女子的臉,丹鳳的眼,薄唇,英氣的眉眼。


    驟然,他抓住那女子的手:“這張臉,”另一隻手,端著女子的下巴,他細細看著,“很像。”


    手指一轉,扼住女子咽喉,那丹鳳眼,再也未睜開。剔透的手指拂著那女子毫無生氣的臉,唇角笑得冷魅:“隻有她可以像她。”


    夜已深,椒蘭殿中,人未寢。


    “誰拍下了?”容淺念眯著眼,打盹。


    十三回:“東城季家大少。”


    眼皮一掀,容淺念笑了:“喲,那色胚子膽子不小呢。”


    可不是,東城季家大少,遠近聞名的色胚子,膽大包天,這次更要不得,拍下了臨昭公主,真是沒有看見棺材不知道珍惜眼淚。


    當然,容淺念不關心這些。


    “價錢多少?”


    這位主子就惦記這茬。


    十三汗顏:“一萬三千兩。”


    容淺念一腳踢翻了腳邊的元帥大臣:“靠!老娘的種就賣了這個價?!”


    這是關鍵嗎?是重點嗎?


    十三一頭黑線,繼續汗顏:“小姐,你就不擔心?那季家大少可不是善茬。”


    雖說魔女大殿下不是一般二般人,隻是閨女掉進狼窩,這做娘親的不應該象征性地擔憂一下嗎?再不濟,擔憂一下魈魂窟的場子也好,談銀子,多傷人!


    容淺念想了想:“擔心得緊啊。”揉揉眉心,作狀擔憂,“萬一那丫頭手下沒輕沒重斷了人家命根子,到時季家老頭勢必要鬧上一鬧,嘖嘖嘖,頭疼啊。”


    頭疼啊……


    “啊!”


    “啊――啊――啊!”


    魈魂窟裏,慘叫驚天,直叫聞者打哆嗦。


    誒,叫椒蘭殿裏那位料準了,某小主子沒輕沒重,斷人命根子。


    又是一彈珠過去――


    “啊!”


    廂房裏,地上男子捂著褲襠打滾。


    尋花扭著小蠻腰上前,娃娃臉都抽了:“哎喲我的小姑奶奶,您手下悠著點啊。”


    悠著點?又是一珠子下去,慘叫跌宕起伏得很有層次。


    “人來了沒有?”


    這人,還能有誰,自是昭明世子蕭鳳歌。


    小姑奶奶語氣很衝,眼神很厲,顯然是不爽。


    每每遇著這姑奶奶耍性子,也就忠親王府裏那位能治治。


    尋花苦著臉:“沒、沒有。”


    往日裏,這位有個風吹草動的,忠親王府那位是比宮裏還草木皆兵,這會兒擺明著鬧給他看的,倒是不見了人影。


    真是急死個人喲。


    臉色又是一變,一掌翻了茶杯:“忠親王府那幾個女人,都給本宮弄去接客。”


    果然,這兩位鬧上了,苦了一幹人:“殿下,不可啊,那幾位姑娘都是朝中大臣家的小姐。”丟了魈魂窟嚇唬嚇唬就行了,真要接客……不得了啊,尋花苦勸,“殿下,三思啊。”


    蕭紅蕘翹著二郎腿,冷笑:“覬覦我家鳳歌兒,就是天皇老子也別想安然無事。”


    話說,茶杯一斜,一杯滾燙的茶水沿著季家大少的褲襠奔流――


    “啊!”


    慘叫過後,兩眼一翻,癱軟在地。


    “不好意思,本宮手滑。”


    手滑?尋花看著一眼地上的季家大少,那褲襠……這手一滑,子孫寶貝全沒了,尋花不忍直視直拍大腿:“誒呦喂。”


    蕭大爺又發話了,那是豪氣衝天:“拿酒來,把人拖下去,關門。”


    這還沒完沒了了這……尋花抹了一把汗,擺擺手,隨即,送酒的送酒,拖人的拖人,關門的關門。


    啪嗒――


    關上門,任裏麵那位鬧。


    “大殿下是怎麽了?”


    小倌兒貼著門聽耳根子,隻覺得門窗震了三震:“除了鳳歌兒,就算老子喝死了,誰也不準放進來。”


    娘喲,這陣仗。


    尋花搖搖頭:“去忠親王府傳信。”


    小倌兒掏掏耳朵:“早就傳了,也不見昭明世子過來,這是怎麽回事,以往隻要這小祖宗有個風吹草動那位就坐不住的。”


    也是,想必這樓裏一舉一動宮裏與忠親王府都盯著呢,就看哪邊先坐不住。


    尋花冥思苦想一番:“快,把離人醉送進去。”


    小倌兒愣了,離人醉?


    尋花又吩咐:“然後再去王府傳信。”


    哦,這料下得猛。小倌兒撒腿就去了。


    半個時辰後……


    “蕭鳳歌,你丫的混人。”


    一聲河東獅吼從魈魂窟的天字廂房裏,傳去數裏外。


    樓裏一瞬安靜,隻聽見樓上那女子清淩淩的嗓音吼著:“老娘要扒了你綁在城牆上,讓整個風清城的女人去圍觀,去意淫,去邪惡死你。”


    扒了誰啊?這法子,夠毒!


    樓上樓下恩客姑娘都豎起了耳朵。


    那女子又喊道:“不準看不準看,誰也不準看,老子還沒看過呢。”


    那到底綁不綁?給不給看?


    一陣酒瓶子哐哐聲,女子又鬧上了:“那綁在老子床邊,老子把你畫進春宮冊裏,和元帥那隻胖狗畫在一起,看你還敢對老子作威作福。”


    一隻狗,一個人,在春宮冊裏……


    沒法愉快地想象了,太重口味了。


    廂房裏,蕭紅蕘一碗離人醉下去,猛的搖頭:“不準不準,胖狗,老子要餓死你。”


    “鳳歌兒是我的,是我的。”


    “就算小九也不許搶。”


    “……”


    廂房外,一幹人等麵麵相覷。


    “這都是說的什麽?”


    “莫多問。”尋花臉沉了沉。


    這話,要讓有心人聽了去……


    “把客人都清了。”


    忽然,男子的聲音響在身後,溫潤的,染了些許夜的冷。


    尋花轉身過去,行了個禮:“世子,您可算來了。”


    半個時辰,想必這樣主子也掙紮了一番,還是鬧不過裏麵那位,額上都是細密的汗,心裏還不知道急成什麽樣。


    蕭鳳歌啟唇,聲音很冷:“剛才聽到的,一個字也不要記住,不然――”


    話,留了三分,點到即止,殺氣騰騰。


    那位主子啊,這麽一鬧,大概不知道,得鬧翻多少人的平靜,眼前這位就是。


    誒,昭明世子啊,越是藏,越是藏不住。


    尋花沉聲,隨即回:“世子爺放心,魈魂窟是椒蘭殿的地盤。”


    微微點頭,蕭鳳歌推開了廂房的門,撲麵而來,全是離人醉的香氣,濃烈得醉人,眉頭緊緊蹙著。


    這丫頭,到底喝了多少。


    一眼望過去,一地東倒西歪的酒瓶子,女孩兒一身紅衣,坐在地上,撐著半個身子,手裏還握著一壺,那離人醉順著她指尖滴下。


    啪嗒――


    門合上,微微聲響,驚了地上的女孩兒,抬眸,水汽迷離的眸子眯著:“滾出去,不然老子扒了你!”


    話落,手裏的酒壺砸出去,碎了一地,濺起酒水,染在蕭鳳歌緋色的袍子上,滿屋子的酒氣,更濃了,刺鼻極了。


    蕭鳳歌上前,蹲下,喚了一句:“十四。”


    蕭紅蕘抬眸,滿眼的水汽,笑瑩瑩的:“你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伸手,她拂著眼前的臉,似乎想要確認什麽,皺起了眉,她說,“蕭鳳歌,你丫蠢死了。”


    這姑娘,醉了,不知道說些什麽了,眼裏水水一片,模模糊糊的,隻是蕭鳳歌的影子清晰。


    蕭鳳歌接過她手裏的酒壺,她倒聽話,也不動,任他抱著她放在了軟榻上,問:“罵累了嗎?”


    蕭紅蕘搖搖頭,身子軟軟的,窩著蕭鳳歌:“還沒有。”伸手,一點也不溫柔地拍著蕭鳳歌的臉,她的手涼涼的,眸子卻灼灼,“你丫蠢死了,你知道十六年有多久嗎?”


    十六年……蕭鳳歌對容九癡念了十六年,蕭紅蕘才十三歲,那麽長的時間,她想不出來有多長,多長。


    還好,她醉了,瞧不清楚蕭鳳歌冷然蒼涼的眸子,還有滿臉倉皇失措的神色,他隻說:“我送你回宮。”


    “我不!”懷裏的女孩兒胡亂掙紮,“我要回忠親王府。”


    這會兒酒勁上來了,蕭紅蕘哭哭笑笑的,眼睛紅紅的,格外楚楚憐人。


    蕭鳳歌心軟極了,百般哄著:“聽話。”


    “就不!”


    “蕭十四。”蕭鳳歌無奈,不由分說,將女孩兒抱起,眸中,慌亂得瞧不出顏色。


    蕭紅蕘不鬧了,乖乖趴在蕭鳳歌懷裏,吸了吸鼻子。


    她說:“鳳歌兒,都是騙人的,這離人醉根本不醉人。”


    她眼角,溫熱的液體,染濕了蕭鳳歌的衣領,呼吸淺淺,沒了聲響。


    江南的離人醉,一杯即矣,獨獨醉不了這女孩兒的心思。


    蕭鳳歌苦笑,抱著女孩兒出了魈魂窟。


    半響後,花燈高掛,月上西樓,燈火月光,交織著,街上,人來人往。


    一對人兒,引來頻頻矚目。


    “今天的天氣好晴朗,處處好風光,好風光,蝴蝶兒忙,蜜蜂兒忙……”


    曲不成曲,調不成調,隻是女孩兒聲音好聽。


    蕭鳳歌無奈,再次將逃離懷裏的姑娘拉回來:“十四,乖乖待著,不要亂動,不然小爺可不管你了。”


    不管?不,鳳歌兒永遠都不會不管她。


    蕭紅蕘笑著,眸間水汪汪的,醉眼朦朧,倒是不亂動了,揚起頭,換了個調:“來呀來被酒啊,不醉不罷休……”


    這姑娘,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


    蕭鳳歌揉揉眉頭,看一眼圍觀的人群,直搖頭,他風流倜儻的形象,大概留不住了。


    這唱了好一陣子,這下安靜了,隻是沒一小會兒,蕭紅蕘扯住蕭鳳歌的袖子:“我不走了。”


    好好好,蕭鳳歌拿她沒法,也不走了,任她鬧。


    “你們都不許動,不許動!”蕭紅蕘插著腰,東倒西歪站不穩,指著人群,劈頭蓋臉一通喊,“老子是風清的大殿下,你們都得聽我的!”


    路人,各自笑笑,來來往往。好好的姑娘家,喝成這模樣。


    “不許動!不然我打你――”說著,蕭紅蕘就去掏懷裏的彈弓。


    蕭鳳歌連忙抓住她的手:“你這小東西,鬧夠了。”


    鬧夠了?


    這一路上,不過半刻時辰的路,這姑娘,各種潑皮無賴。


    “我要那個。”


    “那個該死的男人,老子要抽他。”


    “小美人,來,和老子耍耍。”


    “那是我的,鳳歌兒也是我的,都是我的。”


    “不許搶,不許不許!”


    “……”


    蕭鳳歌眉頭擰緊了,無奈至極,將蕭家姑娘安置在懷裏:“算小爺求你,安分些。”


    她不走了,頓在原地看蕭鳳歌,使喚:“鳳歌兒,背我。”


    真能鬧,以後,再也不能讓她喝酒了。蕭鳳歌想著,蹲在女孩兒前,讓她趴著。


    這會兒,蕭紅蕘倒是乖順極了,摟著蕭鳳歌脖子,呼吸淺淺的,她蹭了蹭。


    人潮來往不斷,蕭鳳歌背著她走了一條街,她忽然開口說話,像在夢囈:“從我九歲那年你就不再背我了。”


    九歲之前,他會抱她,會背她,之後,他總是揉揉她的頭發,說著我家蕘兒長大了,就不和她那樣親昵了。


    聲音悶悶的,她合著眼,很安靜,唯有長睫顫抖得厲害:“爹爹說,我是風清的公主,是他的心肝,要什麽都會給我,妖後大人雖總是罵我,但是我知道,就算我要天上的星星,她也會給我炸來。”小腦袋往蕭鳳歌的脖子裏拱了拱,聲音軟軟的,醉醺醺的,“鳳歌兒,你會嗎?”


    蕭鳳歌沒有回答,隻是腳步緩了緩,月下,他斂下了那滿是妖嬈風情的眸子。


    小小的聲音,似乎小心翼翼,女孩兒呢喃著:“我不會要天上的星星的,我隻要――”


    “你喝多了,乖,睡會兒。”


    終歸,他斷了她的話,長長歎氣。從什麽時候起,恣意瀟灑的昭明世子眉間寫滿了陰鬱。


    蕭紅蕘緊緊閉上眸子,呼吸越發深了,久久,她輕聲喃了一句:“鳳歌兒,不要當我是孩子,我對你說的,從來不是童言無忌,就算你從未當真。”


    衣襟裏有溫熱的液體,滲進蕭鳳歌的皮膚,灼得人生疼,耳邊,有女孩兒壓抑著的呼吸,還有那些當年她的童言無忌。


    五歲的時候,不懂情愛的年紀,她說:鳳歌兒,我喜歡你。


    七歲的時候,她不肯抱著白白睡覺了,她對他說:鳳歌兒,我以後要抱著你睡覺。


    十一歲的時候,明華公主蕭涵嫁去北漠,她說:鳳歌兒放心,我不會和親,我長大了就嫁給你。


    十二歲的時候,她封了第一公主,站在文武百官前:鳳歌兒,你給我挽發。


    十三歲的時候,她來了葵水,笑眯眯對他說:鳳歌兒,我終於長大了,可以撲倒了。


    剛才,她說:從來不是童言無忌……


    這個小小的姑娘,她的心思那般清澈,幹淨透明得毫無雜質,從不掩飾她的愛恨喜怒。


    “蕘兒。”


    蕭鳳歌如此喚著,往日裏,他喜歡喊她十四,那雙美得妖異的眸子,亂得一塌糊塗。


    這個他捧在心裏的孩子,該怎麽辦?怎麽樣都舍不得,她還那樣小,那樣像小九……


    “以後,我不去忠親王府蹭床了,再也不去了,太上皇老頭說,你姓蕭,我也姓蕭,我們隻能是最親的人。”


    背上的人蹭了蹭,睡了,眸子潮濕,任風吹幹著。


    久久,呼吸沉沉,離人醉清香,隱約的歎息聲蒼涼。


    “我家蕘兒長大了,那年,我抱著你,你還那麽小,那麽輕。”


    這夜深了,格外得靜,月下,人影拉得斜長。


    “傻瓜,我什麽都可以給你,隻是有些東西我沒有,便給不起。”


    一聲歎息,蕩在七月的夜風裏,散不去。


    能給的,他有的,對這個孩子,他從來都舍得。


    那年,臨昭公主出水痘,昭明世子,守了她三天。


    那年,臨昭公主騎射摔了腿,昭明世子抱著她上天入地,隨她各種不安分。


    那年,皇家狩獵,臨昭公主受困,昭明世子找了整整三天,滴水未進。


    那年,三豐山賊寇反,臨昭公主被擄,昭明世子單槍匹馬,踏平了三豐山,身中兩箭。


    那年,長樂殿走水,他替她擋下火海,後背,留了一道長長的疤痕。


    那年……


    妖後大人總說,她太不安分,多災多事,她卻變本加厲,因為,有一個鳳歌兒,他總是會護著她的。


    長大了,她才知道,為何,她開口第一句話喊的是她的名字,為何抓周宴,她要的是他,因為,這都是她的命,她認……


    有些緣分,藏在回憶裏,都是殤的,想起了冷冷得叫人心疼。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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