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天氣已經相當涼爽了。這幾天難得的好天氣,沒有下雨,空氣溫潤而不幹燥,空氣中略微浮著些灰塵,但並不顯得肮髒。


    我扶著母親走下火車,蘿絲搭著她的貼身女仆貝絲的手跟著走了下來。


    火車冒出大股大股的蒸汽,將整個車站都熏得朦朦朧朧,鍋爐燃料燃燒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母親皺著眉,掏出散發著薄荷清香的絲綢手帕捂住口鼻。


    這是蒸汽時代最常見的景象,到處都是燒著煤炭或者木頭的鍋爐,工廠林立的大城市裏,空氣中飄蕩著嗆人的粉塵,一到夏天讓人幾乎沒有辦法呼吸,隻有鄉下的狀況還算好。每當這時,我就無比懷念我原來的時代。


    走出車站,過來接我們的表哥威廉,也就是現任的普雷斯特伯裏公爵,很快就發現了我們。


    “露絲姨媽,”威廉滿麵笑容的迎上來,握住母親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個吻,“旅途辛苦了。”


    “真是麻煩你了,威廉。”母親微笑道。


    “這是我的榮幸。”說完,他又轉向我,深邃的藍眼睛閃爍著莫名的光芒。我剛想伸手與他握手,他卻一步邁上前來,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有力的擁抱,差點把我勒斷了氣。威廉比我高出一英尺還要多,我隻到他的肩膀,因而這個熱情的擁抱導致我的鼻子差點撞到他堅硬的胸膛,好在我及時的側了頭,避開這一禍事。


    “亨利,你又長高了。”他鬆開我,凝視著我的臉,抬起手似乎是想摸我的臉,但隻是落在我的肩膀上,輕輕的拍了拍。


    最後他轉向蘿絲,握了握她的手:“蘿絲表妹,你真是越來越美麗了。”


    “謝謝。”蘿絲微笑。


    “我敢打賭,不光是在阿克頓和查茨沃斯,就算放眼整個英國,都不會再有任何的女孩子比蘿絲表妹更美麗了。”威廉一邊與我們一同坐進車子,一邊說道,“所有的單身漢都會為她瘋狂。”


    “威廉,威廉,你和小時候一樣,嘴巴就像塗了蜂蜜一樣的甜蜜,總是那麽討女士們的歡心。”母親笑著說道,隨後又深深的歎了口氣,“不過很多時候,對於一位待嫁的姑娘來說,豐厚的嫁妝比美麗的外表更有吸引力。”


    “如果隻是為了財產,恐怕婚姻也不會幸福。”威廉繼續道,“我們或許能夠為蘿絲試探出一位真心愛著她的優秀的男士。”


    “借你吉言。”


    聽到這兒,正麵無表情的看著窗外景色的蘿絲冷哼了一聲。我見她似乎是想要開口說話,連忙插話道:“威廉,我的小侄子詹姆斯怎麽樣了?”


    等我們來到查茨沃斯莊園的時候,正好是下午茶時分。


    姨媽帶著全家人和幾十個體麵的仆人,正裝打扮,站在門口迎接。她是一位孀居的公爵夫人,年輕的時候曾經和擔任大臣職務的丈夫居住在倫敦,經常出入白金漢宮,陪伴過女王和公主,就算在貴族中也算得上是身份高貴。


    然而,盡管如此,她也沒有因為布克特家族的衰敗和我們之間越來越大的差距,而對我們有絲毫的怠慢和輕視,反而為了幫助媽媽替蘿絲找一個有錢的丈夫,在她的城堡裏舉辦了一場長達一個月的聚會,邀請了不少單身男女。[]這也是我們這次來查茨沃斯的原因。


    母親剛下車,她便熱情的喚著“我最親愛的妹妹”,走上前來獻上一個擁抱,親吻母親的麵頰。


    “哦,看看這個漂亮的姑娘是誰?”姨媽親昵的吻了吻蘿絲的麵頰,“從十六年前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在將來的某一天,你的美麗會讓所有的人為之而瘋狂。”


    在這位公爵夫人強大的氣場下,蘿絲也不敢說什麽掃興的話,隻是淡淡的笑了笑,說了聲“伊迪斯姨媽”,看上去就像一個靦腆文靜的女孩,盡管我和母親都知道這是假的。


    “還有我的小亨利。”伊迪斯姨媽對我伸出手,“每次我見到你,都真心的希望你是我的女兒,那我一定會幸福的暈過去。哈哈!”說著她笑出聲來,“別介意,隻是一個玩笑。親愛的,你又長高了。”


    “謝謝,伊迪斯姨媽,我也這麽想。”我模棱兩可的答道。


    大家在門口寒暄了幾句,姨媽便親密的挽著母親緩緩的向城堡裏走去,“你們一定累了,下午茶已經準備好了。我特地叫廚房為亨利做了他最喜歡吃的巧克力曲奇……”


    在我們坐在灑滿陽光的小花廳裏一邊喝著下午茶,一邊聊天的時候,要先去整理掉旅途中沾上的塵土,換一身特地為下午茶準備的衣服。


    “如果我的房間沒有換的話,那我想我還記得怎麽走,威廉。”我微笑道,看著執意要跟我一起走的表哥,“或者派一個男仆也可以,你實在沒有必要親自陪我。”


    “你已經是理查蒙德伯爵了,亨利,那樣就顯得太過怠慢了。”威廉同樣微笑著,深邃的藍眼睛裏閃爍著莫名的光芒,“又或者你隻是不想和我呆在一起?”


    “當然不可能。隻是覺得由公爵大人來陪我,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過受寵若驚。”我笑了笑,沒有再出聲反對。


    “你這樣說真讓我傷心,亨利表弟。”威廉突然靠近我,微微彎下腰,緊緊的抓住我的手,“現在沒有公爵,亨利,隻有表兄弟。”


    “當然,威廉。”我笑了笑,想抽回自己的手,手指關節抵在一起的感覺有些疼。威廉用力的握了兩下才鬆開。


    我們一家人,除了父親,在查茨沃斯莊園都有自己的固定房間。此時都早已收拾得幹幹淨淨了。三年沒有來,房間的小會客廳換上了淡綠色紋金色玫瑰花的牆紙,沙發也換成了與之顏色相配的杏色,天花板上裝上了華麗的水晶電燈,而臥室幾乎沒有變化。


    我走進臥室,在我的貼身男仆喬治的幫助下更衣。而威廉則一邊和我說著話,一邊跟著我也進了臥室,並且直接坐到了床邊的搖椅上。盡管背對著他,但是我還是能夠感受到他眼神裏的那股炙熱,不過我隻能故作輕鬆,裝作不知道。


    而當喬治要幫我換下貼身的襯衫時,我再也忍無可忍,隻好回頭看著他的眼睛,希望借此他能明白我的意思。雖然我們是親戚,但是我還是沒有辦法在他麵前赤.身裸.體。


    威廉聳聳肩,會意走到臥房外麵的會客廳,並且體貼的為我關上門。


    喬治是個又高又壯的成年男人,每次他替我穿衣時,要麽必須彎腰,要麽得半跪在地上,最開始,我總覺得對於一個身材高大男人來說,要屈身服侍其他男人恐怕能算得上是一種恥辱,但每次我提出自己來穿衣服的時候,這個身高超過六英尺的大男人就會露出一種好像被我拋棄了一樣的表情,最後隻好作罷。而這麽多年下來,我也可以做到任由一個男人像擺弄布娃娃一樣的為我穿衣打扮了。


    “少爺。”喬治低著頭為我係領結,頭湊得有些太近了,於是我抬著頭方便他幹活,“我總覺得公爵大人對您好像有些……有些不妥的感情……”


    “喬治!”我打斷他的話,“不要妄議一位公爵,記住你的本分。”要知道,在這個時代,誣陷一個貴族是會進監獄的。


    “對不起,少爺。”喬治連忙低頭道歉,“我隻是有些擔心。”


    “威廉表哥從沒有做過任何失禮的事情,他隻是有些過於熱情罷了。”我抬起頭示意喬治繼續為我打領結,“我剛出生的時候他還抱過我。我不知道是誰跟你說的這些毫無根據的謠言,但我希望就此打住。”


    喬治已經完成了手上的工作,他後退一步,手放在身體兩側,謙卑的垂下頭,“少爺,非常抱歉,以後不會再出現這種事了。”


    “我知道你是為我好。”我對著鏡子做最後的檢查,然後拍拍他的手臂――喬治太高了,“威廉表哥為布克特做了很多,你要發自內心的尊重感謝他。”


    “是,少爺。”喬治再一次低頭。


    其實喬治說的事實,這事實我三年前就知道了。那時這具身體才十二歲,才邁入少年的行列沒多久。那一年,阿克頓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擊,父親生意失敗,我們欠下了巨額的債務,恐怕就算是賣掉所有的土地和莊園也償還不起。剛剛從倫敦求學歸來的威廉代表他的母親前來慰問,我們,除了沉溺在酒精裏逃避現實的父親,都站在門口迎接。他剛一下車,眼睛略過蘿絲,落在我身上的時候,我就看到一種熟悉的情感在他蔚藍的眼中開始生長,一如上一世我經曆過的那樣。


    兩個世界科技水平差距很大,但對於同.性.戀的態度相差不多,都不為主流所接受。上一世,我因為喜歡上我的舍友而被學校開除,不僅失去了即將到手的博士學位,還被趕出了家門,隻好隱姓埋名在異國他鄉掙紮求生。而這裏更差勁,一部《聖經》,將其定義為abomination,認為這是犯罪,法律上可以處死他們。雖然我在這裏出生以後,這條法律已被廢除,但是我還是在領地內見到過佃戶們毆打一對同.性.戀人,往他們身上丟石塊。我阻止了他們,並給那對戀人一些錢,讓他們快點離開,而等我回家的時候,我被母親狠狠的訓斥了一頓。


    威廉喜歡我,不過他自己同樣也十分理智的明白,喜歡男人將會為他自己,也會為整個家族帶來滅頂之災,所以他不僅從來沒有向我表露過心思,言行舉止也盡量的做到了克製,最多隻是握住我的手或者是一個熱情的擁抱。


    我不能也不願接受他的感情,但是他這樣謹慎,我根本找不到機會拒絕他。不過,就算如此,我也不希望別人像這樣,以一種用來揣測惡意的語氣和思路,來討論威廉對我的感情。喜歡,是一種非常純潔美好的情感。就算不能接受,也應該為此心懷感激,無論對方是誰。


    等收拾妥當以後,我和威廉一同來到了小花廳。女士們還在換衣服。這個年代,貴族女人一天中最主要的事就是換衣服。


    我坐到沙發上,威廉緊挨著我坐下,我不動聲色的向一邊挪了挪。立在一旁的仆人們上前為我們倒上紅茶。


    “你們可以先出去了。”威廉對他們說。


    於是整個花廳就剩下我和他。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威廉說,目光透過茶杯上緲緲升起的水汽落在我的身上,表情溫柔到了極點。


    “還好,但總有一天要扛起這一切的,畢竟我是個男人。”我垂下眼睛,躲開他灼人的目光,假裝專注的研究地毯上精致的花紋。


    “但還沒有成年。”他歎了口氣,“我真希望你能夠改變主意,接受我的幫助,雖然無法償還全部的債務,但是好歹能讓你們鬆口氣。”


    “你們已經幫了我們太多了,威廉。就像這場聚會,我想我這輩子都無法報答你們。”我放下茶杯,將它放回桌子。


    “亨利,別這樣說,我們是親人。”威廉低聲說道。


    “我知道。但布克特家族不能一輩子接受別人的饋贈,就算解決了燃眉之急,也還是需要靠我們自己去找到起死回生的辦法。”


    “卡爾霍克利。”威廉了然的點點頭,又問道,“那蘿絲呢?還要為她挑選一位未婚夫嗎?我不想假裝一切都皆大歡喜,但是她看上去相當的沮喪和不滿。”


    我沉吟了一會兒,說道:“說真的,我不想把她的婚姻變成斂財的工具,一個男人,需要靠女人才能支撐家業,這未免也太恥辱了。但是母親對我一點信心也沒有,再說,在母親看來,一位足夠有錢的單身貴族無論如何都是極好的女婿人選,如果真的有合適的人選,無論我有沒有成功,她都會為蘿絲做出選擇,挑選一位夫婿。”


    說到這兒,我不禁無奈的在空氣中比劃了一個毫無意義的手勢,“蘿絲最近一直在和我吵架,認為我們要把她賣了。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她是對的。但是,唉,”我長長的歎了口氣,“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如果我年齡再大些就好了,這樣要結婚的就該是我了。蘿絲渴望美好的愛情,渴望那種所謂的熾熱的愛火熊熊燃燒,希望婚姻能夠建立在兩情相悅的基礎上,就像小說裏寫的那樣。當然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這並不是什麽過分的要求,但是這個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真摯長久的愛情呢?就算有,又有多少愛情能夠一直燃燒下去,幾十年不熄滅呢?而一個品性優良,家產豐厚的同等階級的男人,就算沒有愛情,也可以讓她幸福一生。”


    “所以我才不支持年輕的女士讀太多的書。”威廉微笑著又喝了一口茶,“她們才多大,什麽判斷能力都沒有,而那些羅曼小說總是那麽不負責任的描述一些不切實際的東西。你母親是對的,等她長大了就會為現在的想法感到羞愧。”


    這些話我已經憋了很久了,自從父親死後,守喪的這半年裏,幾乎每天她都要找機會和我吵一架,很多時候我都差點忍不住想要罵回去,但是一想到這個時代的女人的身不由己,蘿絲隻有十六歲,放在我的那個年代,不過是個高中生,而我的年齡前前後後加起來,都超過了五十歲,便隻好忍著,任由她發泄。


    現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理解我的,又可以一起討論家醜的表親,我終於控製不住的開始抱怨:“她覺得我們為她挑選的丈夫一定是個徒有錢財的混球,她的婚後生活就會像《玩偶之家》《安娜慍列尼娜》裏麵寫的那樣麻木而痛苦。現在她每天都沉浸在悲傷中不可自拔,撲在父親的遺像前喋喋不休的訴說自己的痛苦。上帝啊,媽媽那樣愛她,就算她們對於合適的丈夫看法不一,媽媽也不會給她挑選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威廉一直麵帶微笑的專注的聽著,眼睛一直看著我的臉,那種溫柔的包容的表情,讓我放鬆心情,將所有的不滿都傾倒出來。


    雖然為了防止仆人聽見,我一直都壓著嗓子說話,但是等我停下來的時候,還是感到一陣口幹舌燥。威廉拿起茶壺,為我斟滿茶杯,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道了聲謝。


    這時,換好衣服的女士們姍姍來遲,總算是過來了,花廳裏頓時熱鬧了起來。母親,姨媽,蘿絲,威廉的妻子簡,還有已經嫁人了的回家做客的大表姐羅斯摩德以及已經訂了婚的二表姐喬治安娜,六個女人先是對我們家的事情表達了深切的同情和慰問,並對我們服喪期的結束表示祝賀,然後很快,就開始嘁嘁喳喳的說起閑話。她們從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無論說什麽都顯得興致盎然。最主要的話題,還是圍繞在即將到訪查茨沃斯的客人們,這些客人有男有女。她們或者興奮的討論正炙手可熱的單身漢,或者刻薄的批評一位待嫁的小姐不夠高明的穿衣打扮。


    當然,蘿絲還是一副“靦腆安靜”的模樣,隻是麵帶微笑的坐著,並不參與討論。我看到母親用警告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她才勉強加入到話題中來。


    我和威廉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最後決定先告辭,去書房討論一些“男人之間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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