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璧胭默默坐在後山瀑布邊的大石上,她抱起雙膝,等著亦君淋完瀑布水從中出來。不過,她望著那個被水幕籠罩、蹲在地上的身影足足有三個時辰了。這段間隔裏,兩人的晚膳也沒吃,隻是這樣奇怪的僵持著。丫鬟彤兒和小竹端來了兩人的晚膳,璧胭隻讓她們留下亦君的那一份,連著托盤擺放在她身邊的大石上。


    那日商應顯慶壽,雖然沒有反對商璧胭把桓子瑾趕走一事,但事後還是有責怪商璧胭的。原因主要在於桓子瑾將居朝廷的典客府大員,此次若是他懷恨在心,以後對山莊在大翳邊陲往來的生意,大有影響。典客府統管大翳的異族事務,異族所居的邊陲與中原的貨物價差較大,正是商賈盈利的一大來源。隻不過商璧胭擔心的並不是在此處,她心想被擄之事絕非如此簡單,可又苦無思緒。山莊各人都事務繁忙,她既無頭緒,自然也無人相商應對之法。當然她不否認將桓子瑾趕走是她一時心血來潮,衝動之下所做,她更不會否認是因為桓子瑾中傷了柏亦君才讓她如此怒上心頭。


    時辰一點一點過去,璧胭心裏大也明白了亦君是不想見她。心想若是亦君再在漸漸冰冷的瀑布水裏待下去,天氣秋寒,怕她濕漉漉的被夜風一吹,又會受了風邪。心下沒有別的辦法,璧胭隻好輕輕獨自離去了。


    隱隱約約見商璧胭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亦君才從水裏站起身。其實她並不怕甚麽風寒之氣,這些日子在天蟾山莊受到璧胭的妥善照料,誤食了火焰膽的身子已經在逐漸轉好,那無數珍稀草藥和補品也不是白吃了的。雖然麵上、皮膚上的瘡疤猙獰醜陋,可她的體質是較之以前起了大變化的,倒不至於這樣就染上了風寒。


    柏亦君光著身子從淺水潭裏走回到岸上,水珠順著她略散的發髻劉海上滴滴答答地落著。布滿瘡疤的顏麵上,兩隻漂亮的眼睛通紅通紅的,睫毛上沾染的也不知是水還是眼淚,喉間還有些哽咽。她冷冷地看了看大石上的放了飯菜的托盤,菜碗、湯碗都被貼心的蓋上了盤子。在這種天氣裏,不用打開也知道飯菜早已涼了。


    亦君才擦了身子穿好衣物,小竹就提了燈籠一路小跑過來,氣喘籲籲的說道:“君少爺,剛剛已經讓廚房重新給您做了飯菜,這會兒回去正好吃上。”語畢,她躬了一身就去把大石上的那些飯菜收拾了。亦君邊應了一聲邊給自己戴上麵紗,忽而想起來轉身一問:“是誰吩咐的?”雖然不問她也知道答案。


    “大小姐親口吩咐的,還讓奴婢快些過來呢。”


    亦君噢了一聲,憂鬱地低下頭來再沒做聲。其實若是平常,她會再問問商璧胭吃了沒有,可是她現下心裏仍然覺得桓子瑾那幾句話梗的她難受,才沒有那個興致去問。等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桌上已經擺滿了熱騰騰的飯菜,兩盅燉湯罐、五六道菜和幾樣糕點等,外觀上做的玲瓏剔透十分精致,看著都有了食欲。[.超多好看小說]亦君在兩個丫鬟的招呼下依舊不吭聲,解開麵紗低下頭細嚼慢咽的。到快要用完膳的時候,又有人把她的藥給端了進來。亦君讓彤兒和小竹她們先下去休息一會,她自個坐在桌麵傻愣愣地發起呆來。想起商璧胭對她也算是體貼入微有情有義了,她心裏又是羞愧又是自責,大顆大顆的淚珠從臉上滑落,砸在藥碗的邊上,落進了湯藥裏。


    自己這副不堪的醜陋麵容被桓子瑾出言侮辱,與商璧胭又甚麽關係?就像當時商璧胭給她半兩錢一樣,為甚麽自己碰上甚麽事都要算商璧胭一份過呢?柏亦君心想自己不過就是出手殺了那隻差點咬了商璧胭的妖蛇毒蛇,才變得現在這副模樣。但是如果當時不救璧胭,自己也得遭殃。為甚麽自己要抓了這樣的恩情當成了令箭,死乞白賴的賴在天蟾山莊,消磨著人家璧胭真摯的報恩情義。彤兒和小竹說大小姐那日竟然開口喊了護衛趕桓公子走,把山莊的人都嚇到了。亦君不傻,她知道璧胭那時在她身旁怒容滿麵地望著桓子瑾,璧胭喊銀衣護衛的聲音,亦君都聽見了的。難道璧胭做這些都不是為了她柏亦君麽?為甚麽要跟璧胭慪氣?為甚麽總是喜歡把與璧胭無關的氣撒在璧胭身上?


    壽宴上亦君送給莊主的禮物還是璧胭替她主張的,禮數之至讓莊主和亦君都有麵子,亦君感激的沒有話說。璧胭在平常也是處處顧及她,亦君提的要求不多,但她無論巨細也都全然答應了,甚至包括那個隱瞞女子身份的莫名要求。亦君越想越坐不住了,望著手裏空空的藥碗,她每日每夜與湯藥作伴,她早已習慣苦藥的味道,可是今日才覺得口中竟然是如此的苦澀不已。


    她忽地站起身就往璧胭所住的小苑拔腿跑去。夜色略深,她不願與守夜的林行手下迎麵遇上,沿著莊中道路前往又太過繁瑣漫長,幹脆起身一躍跳上了房頂。她也不知自己怎會突然又突發奇想,隻是心底覺得應該可以躍起便試著縱身一躍了。果真身輕如燕,腳底像生了風一樣的箭步如飛。亦君想起那時公楚翎兒帶著她跑房頂、鑽巷陌時的感覺,隻是比翎兒慢了些。亦君心中本該竊喜何時有了這本領的,隻是她心裏急著想見商璧胭,便就暫沒放在了心上,隻一心一意地衝到了璧胭臥房的那間閣樓。


    趁著月色,亦君往下一躍到了璧胭臥房的門口,剛想敲門,迎麵門就打了開。手指停在空中還有些僵硬,房門口站著的原是璧胭的另兩個貼身丫鬟。一見眼前站了一個蒙麵的家夥,都嚇得差點叫出聲來。亦君忙道:“噓,是我。”


    這兩個丫鬟也算是腦子轉的快些的,立即明白就是大小姐的恩人了,一同朝亦君行了個禮道:“君少爺,大小姐不在小苑裏。”


    亦君一愣,“那大小姐往哪兒去了?”


    “大小姐方才看帳時突然想起很久沒有上藏看書了,當即就說要去那兒翻翻典籍,所以今夜就住在藏裏了。”


    亦君照著兩個丫鬟指的方向又轉身去了藏,等到沒在了其他人的視線裏,她又悄悄躍上屋頂跑到了藏下。三步並作兩步躍上了樓前的台階,才看見藏的外門緊閉,再瞧瞧樓裏又有燈光。正巧二層有一扇窗戶沒有合上,她腳步一躍翻身從那裏進了去。四下看了看藏裏麵的模樣,發現璧胭就帶了一個丫鬟前來,正在樓下打掃著自己的鋪子。


    二三層皆是藏書之地。在二層的一處有一個四扇山水畫屏風隔開的小間,小間說小也不小,裏麵擺了一張雕工細致的臥榻,床墊、被褥、山枕俱在其上。小間裏另有書桌案台、席座、文房四寶、斟飲茶具,案台旁邊掛了一件錦繡長披風。依舊是沒有見到璧胭。


    亦君隻好又輕了腳步踩著樓梯上了三層,果不其然,走過了十數個書簡和古董架子後,商璧胭正點了一盞燈,蹲在地上低頭翻閱著一卷竹簡,她身旁還放著另幾捆看似厚重的竹簡。其實璧胭完全可以坐到角落的書案上翻看,隻是竹簡不似紙本書籍,抱著來回幾遍,她一個優越的大小姐也嫌的累了。璧胭全神貫注地讀著竹簡上的文字,絲毫沒有察覺亦君的來到,亦君也看不清她低下頭的表情。亦君剛想走上前去,一陣不知從何處溜進房內的夜風吹過,隻見璧胭身旁燈裏的燭火微微撲閃了一下,璧胭隨即忍不住連連咳嗽了幾聲,又用手隔著稍薄的衣物搓搓了手臂。


    亦君有些好笑,她還真的是弱不禁風的大小姐了。剛跨了一步她又恍然大悟,璧胭在瀑布邊一聲不吭地陪了她三個多時辰,該不會是染了風寒了?想著心裏自責對不住璧胭,又側身退了出去。因為怕藏書閣幹燥失火,所以書閣附近都是一年到頭盛滿水的大水缸,並沒有安置生火的地方。亦君尋了半天才在遠處偏僻點的方向找到了一個小廚房,可此時已經入夜,根本沒有廚子在。亦君也不懂得如何知會其他下人,就親自來做了。


    她來大翳的日子已經一年多了,雖然燒飯做菜的功夫不行,但那些較為簡易的生火燒水之事,她看多了也心中有數,一試就會了。用一個燉藥的小爐子給璧胭熬了碗薑湯,找了個帶蓋的湯碗,小心翼翼的蓋上碗蓋。又回到了藏,亦君心想今晚上為了璧胭,是順道做了一趟小賊了。她也是才意識到,自己跑房頂沒被護衛見著,算是自己身手靈活。可這個時辰在廚房裏生火都無人問津,倒真是奇了。


    這回亦君依然不想大聲叫丫鬟開門,把薑湯放在了一層東麵的窗戶下,翻身上了二層。說到二層的窗戶,亦君怕丫鬟回頭上來關了,便自己又偷偷開了一扇虛掩著,這會兒倒排上了用場。趁著丫鬟在床上打起了瞌睡,亦君又下到一層開窗拿了薑湯。經過二層時,又把璧胭的披風一齊帶上去了。


    璧胭移了個位置,還是蹲著一動不動地翻閱著竹簡,咳嗽的仿佛更厲害些了。亦君端穩了薑湯走到璧胭的身邊,把薑湯放在了一旁的古董櫃子上。雙手把肩膀上搭的披風取下來給璧胭披上,璧胭肩膀輕抖了一下歎了口氣,頭也不回地道:“小雯,你先去睡罷。明兒起早時去吩咐下小竹,給君少爺……”她話說了一半忽然覺得氣氛不對,就整了整肩上的披風抬起頭來一看,見到這個熟悉的輕紗遮麵的人。


    璧胭驚訝地站起身,朱唇輕啟道:“你……怎麽來了?”


    亦君聽璧胭剛剛說話,似是還想給她打點甚麽,胸中又自慚起來。她側身把藥碗端到璧胭的麵前,道:“你先喝點薑湯罷。”亦君沒喊璧胭的名字,因為總覺得稱呼上有些尷尬。璧胭叫她亦君,可她又不好意思喊人家璧胭。商姑娘、大小姐又十分見外,因為重傷在床已久,她便很少直接稱呼她。現下深夜靜謐,二人獨處,略顯昏黃的燈光下,亦君才深刻察覺到稱呼上的不妥和尷尬。


    璧胭很快覺察到亦君的心意,從亦君手上端過薑湯暖起手來,然後放到唇邊輕飲了一口,複又抬起頭看著亦君。兩個人相隔較近,四目相接,燈盞的光色映在璧胭未施粉黛的姣好麵容上,如瀑的直長黑發從披風中半露了些許,一雙映著水色的眸子毫無顧忌地盯著亦君,亦君蒙著麵容也沒了害羞,也回看著璧胭,直到有些發愣了。商璧胭的美色,亦君是從認識她至現下都知曉的,無論是在七合城的街頭,浮香林的樹下,還是在白水洞的牢中。這樣好的姿色美色絕色,誰不會多看上幾眼?


    見亦君癡癡愣愣地雙眼神色,璧胭的嘴角漾起笑容,眸子裏透著善意的狡黠。那樣的素齒朱唇、梅腮帶笑,在亦君眼裏看來,卻還有些洞察出人家心底的惡趣味,讓她不好意思起來。


    “亦君!”璧胭甫一出口才發現周遭太過寂靜,又壓低了聲音問,“我問你呢,你怎麽來了?”


    這句問話單刀直入,不似第一遍問時的驚詫,讓亦君有些難回答。商璧胭知道她肯深夜跑來找自己,必然是想通了,可她不知為何又不想放過亦君,眼睛盯緊了亦君偏要亦君親口說出來個緣由。亦君這會兒才覺得那視線刺眼,自己的眼珠子亂轉起來,麵紗下的臉都有些紅了。於是趕忙轉到一旁望著古董架子上的印鑒、石雕裝傻,“我……”了半天也沒接下句。


    “小雯沒有引你上樓,你該不會是自己爬上來的罷?”


    亦君知道璧胭腦瓜子精明,也不想瞞她,就把事情經過跟她簡單說了。璧胭聽亦君說“怕你受了風寒”,倒是開心地露了笑容出來。又聽說是亦君煮的薑湯,還真就把那一大碗薑湯喝了下去,最後抿抿唇笑說道:“那如此看來,山莊的護衛哪裏還是守夜,是給你這小賊放風的罷?”璧胭想起上次她和桓子瑾被擄時的情形,不由地神色黯淡下來,其實那時山莊中的異士與護衛早有發覺,隻是桓子瑾與他們都敵不過那個妖童,竟然失手被擒。


    “也是也是,”亦君也不想拂了她大小姐的興致,“我這小賊平時不思進取,專愛念些風花雪月,聽人彈彈鳳求凰,再來就是自命風流,最愛竊玉偷香。”亦君說的巧舌如簧,眼神裏時而閃著輕佻之色,故意肆意的望回璧胭,要看她怕也不怕。


    “噢?原是為竊玉偷香而來,竊甚麽玉,偷甚麽香?”璧胭猜想亦君答不出來,隻能認栽,所以帶了勝者的笑容湊近了亦君說話,雙眼仍然盯著亦君的雙眼不放。


    故意壓低聲的少女音色在亦君耳邊纏繞,兩人驟近的呼吸清晰可聞,在深夜中竟成了一種蠱惑。亦君稍事緩了緩稍急的心跳,暗道這個商大小姐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難纏,隻好說道:“其實我就是想見見你。”亦君托起燈盞,想引著璧胭回房間早些去睡了。可是借著燈盞在兩人身前的光亮,亦君才看清原來璧胭披風裏穿的是極薄的幾件凹紋織衣,怪不得冷了。同時,也看到了璧胭粉光若膩的肌膚隱隱約約從織衣裏透將出來,順著胸形的起伏若隱若現,白皙滑膩、冰肌瑩徹,竟讓人有一種忍不住想要賞玩的衝動。亦君覺得喉嚨幹澀起來,許久未曾有過的欲望從心底浮現,抑住略微加重的呼吸,再望向璧胭時,那飽滿的唇色更像是誘惑著她,而不是在與她說話。自從與蘇昕分道揚鑣,亦君一路了遇見了許多各式各樣的人,從未像璧胭這樣的勾魂攝魄,將她隱藏在心底之處的俗欲如此輕而易舉的勾了出來。


    亦君心底暗暗勸說著自己,這樣一個絕色尤物,有多少男子疼愛還來不及呢,自己何必去淌這趟渾水?何況,這塊遮麵後滿臉的毒瘡,還好意思再四處丟人現眼麽?


    璧胭看亦君打量著自己身體、隨後又低下頭去的模樣,立時明白了大概。有些羞怯地拉著披風將自己身體全全遮住,雙頰也染上了紅暈。她同樣受了亦君影響,覺得尷尬了。她見過亦君赤裎的身體,兩人皆為姑娘家家的,她也從未覺得有何不妥。可是現下她隔著織衣的身體被亦君的目光掃過,胸口竟然砰砰直跳。她暗笑自己也是個奇人了,亦君不過是穿了男裝,自己怎麽會突然怕她起來?


    亦君拖著燈盞抱起那些璧胭尚未看完的古籍竹簡,璧胭跟在她的身旁,兩人卻沒有回到璧胭的小間。兩人在三層角落的書案前悄無聲息的一同坐了下來,氣氛變得更加微妙。這會兒亦君隻好狠心尋了個話茬:“我聽她們說了那日的事,你怎把桓公子趕出山莊了?”


    璧胭聽罷才回了神,毫不客氣地答道:“他出言羞辱你顏麵,我也羞辱他的顏麵,不好麽?”亦君聽的心裏不禁暖暖的,璧胭揚起那張天生嫵媚的顏麵又道:“滿堂賓客未見到他那時的模樣,總算是便宜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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