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燃著一截沉香木,南楚凝神閉目,山林間的空氣有些稀薄,呼吸微微有些不順。


    “南楚哥哥,我們這是要去哪?”孩子的天性總免不了好奇,一路上,大病初愈的離軒已不知掀了幾次車簾,越到林深處便越是興奮。


    “咱們去看你夜哥哥……”南楚目光柔和,抬起手替他擦了擦額角的細汗,對於眼前這個孩子而言,失去以往的記憶未嚐不是件好事,不必再背負那些沉重的國仇家恨,永遠像這般無憂無慮……


    “夜哥哥?”離軒停下手中的動作,偏著頭想了好一會兒,“夜哥哥是誰?想不起來……”


    “別急,待會兒就能見到了。”南楚微笑,拉過離軒的手道,“小軒一定會喜歡他。”


    離軒顯得更為興奮,開始纏著南楚問這問那,“那個哥哥會抓鳥嗎?我想抓一隻給宮裏的奶奶解解悶。”說到這兒,他不由愣了愣,“啊,對了,我經常聽到奶奶念叨‘夜兒’呢,就是這個夜哥哥嗎?”


    “是啊。”南楚目色一頓,隨即拍了拍離軒的小腦袋,“等你奶奶的病好一些了,便讓你們一家團聚,到時……你夜哥哥,你們,都會開心的。”


    離軒似懂非懂的點點頭,“恩,大家都開心就好呢。”


    透過那一方離軒挑起的簾子往外看,一片青蔥山色。


    這裏,就是小夜選擇安定下來的地方……小夜,哥希望你,從此幸福一生。


    “啊,爹,爹,魚往那兒去了,快!快堵死那邊!”楚夜光著腳站在清澈見底的小溪裏,衣襟的下擺在腰間打了個結,盡管如此,全身的衣服都已經被水打濕了大半,連帶著發上也閃著晶瑩的水珠,此刻,他正貓著腰全神貫注的去抓溪裏的魚,琉誠逸當了大半輩子的王爺,壓根幫不上楚夜什麽忙,隻等著楚夜喊什麽他便照著做,誰知,這猛然一動間不禁沒替兒子堵住缺口反倒驚跑了一大群魚,當下站在水裏不知所措。


    楚夜很是氣悶,“爹,我看您老還是上岸歇著吧,夜兒自己抓就成。”


    琉誠逸不自在的咳了幾聲,“混小子,你爹我在河裏捉魚摸蝦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呢,跟我橫什麽。”


    楚夜頭也不抬的回嘴,“那是自然的,那個時候夜兒隻怕還沒出生呢,不過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您也少來和兒子吹噓。”


    “你個混賬小子。”琉誠逸罵了一句,卻忍不住低聲笑了笑,趟遠了幾步,看著溪底遊得自得的魚兒,不知覺中竟生出幾分少年時期的樂趣,幹脆也擼了袖子,興致勃勃的抓起魚來。


    時間一點點的流逝,時近正午,兩人卻連一條魚也沒抓到,楚夜泄了氣,幹脆就著水坐了下去,托著腮無比愜意的瞧著水裏遊的自得的魚兒。


    “怎麽這麽一會兒就沒了耐心。”逸王帶著無奈寵溺的目光看著兒子,正想走過去拉他起來,岸上倏然傳來一個清潤溫和的聲音。


    “笨小子,魚可不是這麽抓的。”


    一時間,楚夜的身子便那樣僵住了,唇角那點安然自若的笑意隱去。


    “啊,南楚哥哥,他們是在抓魚嗎?好好玩兒,我也要去。”離軒興奮的拍著手大嚷,當即也顧不上看南楚的反應,三兩下脫了衣服,‘咚’的一聲便一頭跳進了溪裏。


    “軒兒……”猛一見到南楚,琉誠逸心頭一動,直覺以為他是來找自己報仇了……他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樂,真的不怕死了,可,和夜兒過了一陣平凡快樂的日子,心底難免有些不舍,幸好,還有軒兒,還有母後,也,還有他的哥哥……想到這兒,琉誠逸淡然抬首對上南楚的眼眸,卻意外的發現對方眼裏哪還有半分的仇恨,此刻那一雙清俊淡雅的眸子牢牢的定在夜兒身上,帶著深切的關懷與深深的寵溺……


    琉誠逸怔住了。


    “小夜,上岸來,哥哥教你怎麽抓魚。”南楚定定的望了水中的弟弟一會兒,忽的招了招手,含笑道。


    楚夜從水裏站起身,轉過臉,墨發滴著水,襯得他俊秀的臉頰一片蒼白,他偏過頭望了望不遠處一把摟了軒兒在懷的父親,軒兒在父親懷裏不安分的掙紮,他看不清這會兒父親臉上的神情,然而,他還是就那樣默默的看了他們一陣,終於,慢慢轉過身去,一步一步,往岸上哥哥的方向趟了過去。


    那裏,哥哥正伸著手,淺笑的望著他,無比耐心的等著他走過去。


    南楚另一隻手順便從一旁的樹上折了一截樹枝下來,待得弟弟走近了些,一把將他從水裏拉了上來。


    楚夜心裏一顫,下意識的閉了閉眼,等著那截枝條抽到身上……


    逼宮那一夜,自己動的那點手腳哥哥豈會看不穿,他一定,不可能再原諒我了……盡管,他曾說過放下那段仇恨。


    “看仔細了,其實要抓魚最簡單不過了。”南楚卻是突地扯了扯楚夜的臂膀,望向水中,聚精會神的望著水裏交錯著遊來遊去的魚兒,忽的手上發力,猛然將那截樹枝刺進了水裏。


    那截樹枝底端插了一條鮮活的魚兒,南楚笑著將它舉了起來,對楚夜笑道,“今兒個不如請哥哥喝個新鮮的魚湯,如何?”


    楚夜突然間覺得自己不知該做什麽反應了,哥哥他……究竟在說什麽?他說要留在這兒,和他們……一起用飯嗎?


    他能接受與父親在同一個屋簷下,同享一份午餐嗎?他,難道一點兒都沒有怪我,甚至,真的已經決定放下過去的仇恨了……


    “你放心,哥不會再找他報仇了。”似是清楚了弟弟心裏的想法,南楚將目光轉向水裏心有所思的陪著離軒玩鬧的琉誠逸,淡然一笑,“如果報了仇,爹娘他們還能活過來,那我絕對毫不猶豫要殺了他的,可……死者已矣,我該放下這些年的執念了。”


    楚夜揚眸,眸內折射出萬千光華,發自內心的笑了,“哥……謝謝你,為了我,最終選擇放棄了仇恨。”


    出乎意料的一餐飯,琉誠逸與南楚雖彼此間未說一句話,然而卻都圍繞著小夜與離軒,有了這兩座橋梁,這頓飯吃的很是和諧,離軒自是不必說,連楚夜的眉宇間都忍不住帶上一分難言的喜色。


    哥哥,父親……原來真的有這樣一天,我能同時擁有你們。


    離去前,南楚讓一同上山的影士將馬車上兩個箱子搬下來留給小夜。


    “這裏麵的東西,哥哥留了十幾年,現在全部把它還給你。”南楚揉著楚夜額前的碎發,笑。


    “謝謝哥哥。”楚夜一臉驚奇的望著那兩隻看似簡單的箱子,心裏盈滿了期待。


    “小軒的身體雖然沒什麽大礙了,但還是帶回宮裏好好觀察一陣子吧,你若有心,隨時可以回宮去看他,還有你奶奶。”南楚頓了頓,忽的回頭對琉誠逸道,“不知王爺覺得如何?”


    琉誠逸一震,隨即點了點頭,苦澀道,“我早不是什麽王爺,如今你才是西麟帝王親封的楚王。”


    南楚笑了笑,不置可否的轉身,欲往外走。


    “等等。”琉誠逸忽的叫住他,“當年……你哥哥並沒有死……”


    南楚渾身大震,回過身臉色已是一片蒼白,“你,說什麽……”


    “當年……邢台上,我動了些手腳,最終還是不忍心處死蕪歌的孩子……”琉誠逸輕輕地歎口氣。


    大哥……他竟還活著?


    心底湧上一陣強烈的欣喜,心口一陣絞痛,南楚卻全然不在乎,盡力平穩著自己的呼吸,用他所能控製的最平靜的聲音問道,“他……他現在在哪兒……”


    琉誠逸搖頭,“我不知道……當初為了瞞過皇兄,他的傷一好我便讓他自己找一處地方安頓下來了。”


    南楚勾唇一笑,爹娘,你們看到了嗎……若孩兒不是因為小夜放過了眼前這個仇人,隻怕這一生都不可能知道哥哥竟還活在這個世上……


    爹娘……如今的南楚隻要知道哥哥在一處地方安安靜靜的活著,隻要弟弟能夠一輩子再無憂慮的開心快樂,便什麽也不求了……你們在天之靈,一定能諒解孩兒,是嗎……


    南楚步出房屋,對著天空輕緩而笑,他還活著……真的很好……


    我的,大哥……


    楚夜一下子便打開了南楚留下的兩個箱子,一時間怔住。


    一隻箱子裏,幾個有些磨損破舊的小鼓,幾隻紙糊的風箏,一把精致的小匕首,幾個瓶瓶罐罐……


    另一隻箱子,卻是滿滿一箱的衣物……


    楚夜怔怔的拿出來,在手中抖開……一件一件,大大小小好些件,皆是微微有些發黃,然而仔細一看便知那些都是從未穿過的……


    每一件事物,都反複捏在手裏反複摩挲。一張張小小的紙片,記載著這些東西的由來……


    “小夜的第一個生辰,我與哥哥尚在逃亡之中,他在哥哥懷裏餓的哇哇直哭,哥哥一點辦法也沒有,我覺得這小家夥好吵,便偷偷拿了我們唯一的銅板,去街上買了一麵小撥浪鼓,哈……他聽著叮叮咚咚的鼓聲,終於破涕為笑了,真是個討人厭的家夥……”


    “看他嘴饞的樣子,沒法子隻好給他買了糖葫蘆,麵人,索性今天便讓他吃個夠吧……看樣子,要滿足這隻小饞貓,我得更加努力的賺些銀子了……”


    “咱們的銀子可不能隨便拿去買了風箏,隻好自個兒替他紮了一個……這小子竟然嫌我紮的醜……嗬,真是沒法子……”


    …………


    “他在息影過的好不好,我不敢去看,那裏長年累月的受傷,他一定受不了……特意配置了成效最好的金瘡藥,可猶豫了半天還是沒能送過去……息影,是不能擅自留藥的,我不想害他受罰……可今日,是他的生辰啊……”


    “我到底……在做什麽……明明是自己將他送去逸王身邊的,可看著他們父子這般其樂融融的樣子,心裏這樣不甘,這樣難受……罷了,他已是堂堂逸王府的小王爺,還會在乎我這幾套衣服……說起來,真不敢確定他長得多高了……”


    …………


    發黃的紙片,模糊的字跡。


    楚夜的淚一顆一顆的掉了下來……原來,他的每一個生辰,哥哥都是記得的。不管是在阻艱難的歲月裏,還是將他丟在息影不聞不問的日子,他都以這樣的方式疼愛著自己,思念著自己……


    原來,一直一直……他都有將他放在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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